郭时风乘坐一辆车,另带一车装盛珍宝,吴王许他在东都官库里随意拿取,他一点都没客气,尽拣值钱而轻便之物,装了满满一车,由四匹马拉运。

“谋士用财如将军用兵,多多益善,用不完就是本事不够大。”临行前他对吴王如是说,拱手做出保证,“我此去若是剩下一粒珍珠,回来之后也要向吴王请罪,不管立下多大功劳,都可以抹去。”

郭时风抛下这句与众不同的豪言,在百名卫兵的护送下,登车出发,特意绕过无上园,以免遇上东去的宁军,结果当天入夜不久就被拦下。

拦路者是三十多名骑士,穿着各式各样的盔甲,手举火把,看上去既像兵又像匪,郭时风没当回事,向卫兵头目笑道:“你们运气比我好,还没到淮州就能立功。”

百名卫兵拍马迎上去,还没交锋,就见道路两边的洼地里又冒出一大群骑士,不由得人人大惊,调转马头,却见身后也有拦截者,刚刚还镇定自若的郭先生,这时坐在车上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敢说。

卫兵头目发现有些人眼熟,“嘿,你们……你们都是宁王部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打是打不过,不如攀交情,从头目以下,所有卫兵都勒住马匹、放下兵器。

对方驶来一骑,前后打量几眼,冷冷地问:“你们是吴军?梁军?蜀军?晋军?降世军?”

“降世军,我们都是降世军。”头目马上道,人人都知道,宁王部下痛恨吴兵。

对方神情稍缓,“这条路被封锁了,你们不能走。”

“没问题,我们绕路。”头目赔笑道。

对方却摇头,“你们离开之后肯定会泄露消息,麻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让宁王处置。”

“这个……我们有急事,肯定不会泄露消息,能不能通融……”

“通融?宁王的命令是见人就杀,我看你们是降世军,才手下留情,带你们去见宁王,还想怎样通融?”

卫兵头目不敢再讨价还价,笑道:“宁王也是降世军出身,见他没问题,我还向宁王敬过酒呢,我老婆的三妹妹,嫁给牛天女的一个侄儿,大家都是亲戚。”

郭时风就这样落入宁军手中,满腔豪气顿时泄了七八成,直到望见荒野中的营地,他才恢复自信,暗道: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不信过不了宁王这一关。

营地极为粗陋,但是守卫森严,在十里以外就有哨兵,没有通行凭证,也没有暗号,全靠熟人为凭,互相能叫出名字才行。

车辆、马匹被没收,郭时风等人像牲口一样被圈在栅栏里,外面人来人往,都用冷漠无情的目光打量他们。

等得久了,郭时风的信心又开始下降,卫兵头目一个劲儿回想他与宁王的关系,希望凭此保命。

“宁王可是真敢下死手啊。”头目向众人道。

这话不用他说,宁王不久前刚刚放火烧死数千吴兵,若论心狠手辣,诸王无出其右。

夜色渐深,周围只有两根火把照明,深冬虽已过去,夜风却还是一阵冷似一阵,冻得众人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将近三更,终于有人走来,大声道:“谁是郭时风。”

“在下郭时风。”郭时风昂首走出来,这是身为谋士的最基本素质之一: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临危不乱的风度,否则的话,再好的言辞也会失色三五分。

郭时风被带到一顶大帐篷里。

宁抱关居中而坐,两边各坐着三名将领,都在低头喝酒吃肉,个个面无表情,好像刚刚闹过别扭似的。

郭时风上前一步,深揖下去,挺身道:“吴王谋士郭时风,拜见宁王。”

宁抱关咽下嘴里的肉,喝光碗里的酒,随手抓起棉衣下摆,擦了两下,“你归顺吴王了?”

“我一直忠于吴王,为他奔走效命。”郭时风微笑道,“这一趟,也是要为吴王做件大事。”

“嗯,应该是大事,你带的珠宝可不少,要送给谁?”

“送给有缘之人,比如宁王。”

“嘿,那些东西吃不得、用不得,我要来有何用?还不如你们骑乘的那些马匹。”

“马匹也送给宁王,至于珠宝……栾太后或许会喜欢。”郭时风冒险说出这句话,立刻闭嘴,仔细观察宁抱关的神情。

宁抱关移开目光,向两边的将领道:“听到了吗?那车珠宝是送给太后的。”

诸将当中,罗汉奇跟随宁王最久,也最受信任,这时却一点不留情面,将手中的骨头往地上一掷,挺身而起,怒道:“一个女人而已,值得宁王这么在意吗?我去砍掉她的脑袋,看她还能戴多少珠宝!”

帐内气氛骤然紧张,郭时风不敢参与,静静地站立,心想,王将失和,或许这是自己的机会。

宁抱关没有生气,也没有起身,坐在那里平淡地说:“你砍她脑袋,我就砍你的脑袋,一颗换一颗,你觉得怎样?”

罗汉奇脸涨得通红,“算我有眼无珠,跟错了人!”说罢也不告辞,迈步出帐,不知是去生闷气,还是真要去砍太后的脑袋。

一名将领怕事情闹大,急忙跟出去,宁抱关挥手道:“都走吧。”

诸将拱手告辞。

郭时风再次向宁王拱手,“宁王妙计在心,可惜诸将不知,等他们明白过来,自会向宁王道歉认错。”

宁抱关冷笑一声,向门口的卫兵点下头,示意他们出去,然后道:“郭先生别浪费口才,我问你,东都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吴王正要征战四方、平定天下。”

“真巧,我也正有此意,郭先生觉得我与吴王相比,谁强谁弱?日后交战,谁胜谁负?”

“宁王骑兵六千,吴王精兵三十万,宁王居无定所,委身荒野,吴王独战东都,威震天下,怎么比?”

“嘿,三十万,用你们谋士的嘴,几句话就能一统天下。”

“宁王也知道谋士的重要。”

“你不必替吴王遮掩,我虽然藏身荒野,消息却不闭塞,我已经听说,东都之围只是稍微缓解,邺城联络群雄,还要再围东都,这回兵力更多,吴王纵有三头六臂,也坚持不了多久。何况城中缺粮,再过些天,吴王将会不战自溃。”

“东都缺粮,比宁王营中还要富裕些——宁王吃的是马肉吧?”

宁抱关带走一千匹马,他向来重视骑兵,到了吃马的地步,就是粮草将尽。

“累死的马,不吃浪费。”宁抱关突然竖起右手食指,示意郭时风倾听,片刻之后才道:“听到了吗?”

帐外隐隐传来惨叫声,郭时风脸色苍白,“那些人并非吴人……”

“他们只是来得不巧。”

郭时风脸色更加苍白,“宁王……是想趁火打劫?”

“哈哈,聪明人明白得就是快。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东都的真实状况了?我的人只能远远观望,不敢进城。”

郭时风咽咽口水,宁抱关是另一种人,他有点拿捏不准,“东都形势危急,南边有荆州军,北边有冀州、并州和贺荣部之军,东边有盛家军……”

“你往东去,是要劝说盛家?”

“劝盛家投向吴王,至少两不相帮。”

“吴王有何打算?”

“他派梁王守孟津,降世将军迎战荆州军,还派使者去秦州、汉州招降世军……”

“远水不解近渴。吴王但凡还有一点明智,就该趁各路敌军尚未汇合之机,率领全军先破荆州,南方若溃,北方自然不敢逼近。”

“我不知道吴王怎么想的,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留在城里。”郭时风没敢撒谎。

宁抱关想了一会,“吴王肯定会全力迎战荆州军,他派你去淮州,不是为了拉拢盛家,而是迷惑盛家,让他们以为吴王会采取守势。”

“宁王高见。”

“可吴王不知道我就躲在附近,等他离开,我就去端他老巢,你以为如何?”

“妙计。”

“我可不会像吴王那么心软,夺城之后,立刻分给众将士,到时再也不会有人埋怨我救出太后。”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宁王带走太后另有妙计。”

“是吗?说说你以为的妙计,我可以比较一下。”

外面还有惨叫声传来,郭时风强自镇定,开口道:“天成皇帝被梁、兰两家挟去江东石头城,虽然不受郡县支持,至少拥有正统之名。太后乃皇帝生母,我以为宁王就是为此夺走太后,要用她的名义征服江东。”

“皇帝逃跑的时候都没带上亲娘,又受外姓挟持,这时候却会在意太后的生死?江东郡县连皇帝都不服,能服皇帝的娘?”

郭时风急于保命,笑道:“宁王何不送还太后,一路上以此为名,替张氏皇帝平定江东郡县?”

“我为什么要替……”宁抱关恍然大悟,只凭数千河工,想要征服江东,难上加难,能赶到江东就是幸运。

他需要一个“名”,而太后正是极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劫持太后一下子变成神机妙算,而不是图一时之快,可以缓解众将的不满。

“那我岂不是要当天成之臣?受梁、兰两家的欺负?”

“梁、兰能够挟持皇帝,以宁王之智勇,为何不能挟持两家?”

宁抱关盯着郭时风,思索良久,“看来我还真需要谋士——好,我带太后去江东,将她‘还’给张氏皇帝,顺便给他当干爹。”

郭时风稍松口气,“宁王若要去往江东,宜早不宜迟……”

“不急,再等两天,吴王若是早早带兵出城,我还有机会抢占东都,添些给养再去江东不迟。”

郭时风笑着点头,不知道该如何提醒吴王,东都肘腋之处藏着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