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婷回到办公室, 发现里间的门敞着,她吓得一激灵,把手里的A4纸团成团背在身后。
看见里头空无一人, 陶婷松了口气, 刚刚自己慌乱的样子显得可笑起来。
隔着门框她最后往里看了一眼, Leon的办公桌总是维持着干净整洁,一台电脑、一沓文件,几只笔,还有她买的那只黑色马克杯,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陶婷注意到挂在门把手上的咖啡被拿走了,与此同时强烈的挫败感袭来。
是啊,她一直以来的工作就是这么无趣、重复、简单,换了谁都可以。
担心Leon随时会回来, 陶婷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丢进纸箱里。
她离开的时候Liam和Ann不在工位上,格子间里空了一大半。
她都忘了,现在是部门例会的时间。
没有和任何人说再见,也没有回头拍张照片留作纪念, 陶婷捧着纸箱一路来到地下停车场。
她坐在车里, 没插钥匙, 因为她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儿。
手机里有几条未查看的新消息, 都是杨芳婷发来的, 问她今天晚上想吃什么菜,几分钟后又发来一条说:爸爸说今天晚上带我们去外面吃。
陶婷捧着手机,看着家里发来的文字,一瞬间鼻酸想要落泪。
她吸吸鼻子, 打字回复说:我和同事约了晚上吃烤肉,明天吧!
纸箱被她扔在一旁, 堆在最上面的是她平时用来随手记录的笔记本。
陶婷拿到手里,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段没派上用场的英文自我介绍。
去机场接机的前一晚她在心里反复排练了几十遍开场白,但那天来的人不是Müller。
第一次参加会议的时候她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哪里是point,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短语,好几个单词因为不知道拼写只完成了一半。
越往后翻,她记录的东西才逐渐有了框架、重点,变得完整并清晰。
有的时候她还会随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和疑问。
Leon说职场上学到的东西才是最有用的,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她把每一次会议都当成课堂,认认真真地听讲、做笔记,努力弥补自己和他们的差距。
她在纸上写:“要用做品牌的思维做营销,用做营销的思维做品牌,在拉动短期销量的时候记得同时维护好长期口碑,维护口碑的同时也要思考怎么制造爆点。”
她写:“不要抱着‘卖东西’的想法去策划营销方案,首先要做的是让产品被消费者记住。”
一页一页翻过去,陶婷都能回忆起Leon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这本笔记本是她实习之后新买的,现在都快写完了。
他明明说过她成长了,是她成长得太慢了吗?不够明显吗?
还是说她本来就不适合干市场营销,职场也不是学校,不是用来成长的地方。
他只是随口一说,客套而已。
陶婷不记得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才惊觉都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你在哪呢?”李解在电话里问她。
“我,我在外面。”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是哑的,陶婷咳嗽了一声,说,“你们先过去吧,我马上到。”
“行,等你啊。”
怕在公司门口撞见他和安今,陶婷特地多待了十分钟才启动车子离开停车场。
周五的夜晚,又临近新年,路边的树上挂着彩灯,韩国街今天格外热闹。
陶婷拿着购物袋推开烤肉店的门,在大堂里找到安今和李解的身影。
两个人在说话,没留意到她进来了。
陶婷悄悄走近,站着他们背后,一手一个把礼物放到两人面前:“Surprise!”
“什么呀?”安今回头找她,“干嘛还带礼物来?”
“新年礼物嘛。”陶婷在空位坐下,取下肩包,“今天下班挺准时的啊。”
李解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诺伯特出大事了。”
“怎么了?”
“高层大换血,可惨烈了。”李解倒了杯柠檬水递给陶婷,“Jeffery也跳槽了。”
“他去狮子牙了?”
李解挑眉:“你怎么知道?”
陶婷拿起水杯:“随便猜的。”
“哎呀别说这个了,我和Liam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安今朝李解打了个响指,“快拿出来吧。”
李解笑着伸手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大束花。
陶婷愣住:“我刚都没看见,藏这么好。”
李解把花递给她:“还有一条手链,安今说什么转运粉水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好不好。”安今朝陶婷眨了下眼睛,“招桃花的哦,为你精心挑选的。”
陶婷捧着花,那股鼻酸的劲又冒上来了:“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安今把菜单和笔放到她面前,“李解说今天他请客,让咱们随便点。”
“这么好啊?”陶婷提高音调,故意说,“那我要吃和牛上脑。”
“诶诶诶。”李解急了,“哥一申漂也不容易,点两盘五花肉就差不多了。”
陶婷笑笑:“知道知道,您今天破费了。”
她今天破格喝了烧酒,虽然那味道又辣又苦并不好喝,但陶婷还是一杯一杯地灌进肚里。
“烤好了没啊?”安今一向没什么耐心。
李解拿着架子,熟练地把肉翻面:“没呢,烤焦点好吃。”
陶婷一直笑着,和他们聊着天,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的样子。
“阿姨。”吃到一半,李解抬手叫来服务员,“帮我们这桌再加一份上脑。”
陶婷瞪大眼睛:“你疯啦?”
“我乐意。”李解把烤好的五花肉夹到她碗里。
“好!”安今脸颊通红,也没少喝,“都最后一顿了,这盘肉算我的!”
陶婷不满她的说法:“什么叫最后一顿?我们以后也可以常聚啊,是吧?”
她一偏头,却发现李解的表情不太对。
“怎么了?”陶婷虽然醉意朦胧,但还是敏感地觉察出什么,“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你之前忙转正答辩,我们就没和你说。”安今顿了顿,“我要调去总部了,Liam要去中行当管培生,节后先去港城培训三个月。”
酒精让思维运转变得缓慢,陶婷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你们都要走,那......Leon呢?”
“他官复原职,当然也回总部啊。”安今说。
陶婷看向李解:“你怎么就要去中行了?”
“我和你说过的,我一直想去银行工作。”
陶婷依稀记得有这回事,但只当那是随口一说。
一切变化的太快了,上个礼拜他们还在诺伯特的年会上,还在为了同一个项目焦头烂额。
陶婷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子里乱得打结,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来之前她都还在庆幸至少这次实习她遇到了两个聊得来的朋友,不在一起工作了以后也可以常聚。
怎么突然就告诉她,他们要各奔东西了?
气氛转瞬间变得低沉,李解拿起酒杯,对陶婷说:“我都还记得你刚来那天,不会用打印机又不好意思开口叫人,要是我不过去问你,你不知道要在那边站到什么时候。”
“是Leon对吧。”
“什么Leon?”李解喝了口酒。
“是Leon帮你去银行的。”陶婷盯着烤盘上滋滋作响的五花肉,面无表情地问,“对吧?”
李解没有否认。
“我就说呢,你为什么会跟着他。”陶婷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一走,新能源车这个项目就是Darlene的了,怪不得后续执行他都交给一组做。”
她缓缓抬眸,看着安今说:“你反正一直都是他的人。”
视线被泪水模糊,陶婷不知是哭还是笑:“他真周全啊,介绍Jeffery去狮子牙,把项目留给Darlene,带你去总部,帮你拿到了管培生的名额,走之前把每个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忘了。为什么只有我被否定了。
这一刻陶婷对自我的厌弃到达了顶峰,她哽咽着说:“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喉咙口疼得没办法继续说话,她把脑袋低下去。
听见呜咽声,安今酒都被吓醒了,她抓住陶婷的胳膊,担心道:“你没事吧?”
李解也慌了,安慰她说:“你别哭啊,你才第一次实习,这都很正常的,何况诺伯特现在这状况,你留下了我还得劝你再想想呢。”
“对啊。”安今轻抚着陶婷的背,“别哭了。”
陶婷摇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胸口疼得快没办法呼吸。
她不想表现得这么孩子气,但情绪管理的阀门好像坏掉了,她哭得整张脸通红,想说她不是因为没有转正才难过的。
她只是觉得自己丢人。
安今和李解没有再说话,给她发泄情绪的空间。
等哭声渐渐小了,安今抽了张纸巾帮陶婷擦眼泪。
她哭得嘴唇发白干裂,哑着嗓子说:“我就是,舍不得你们。”
李解温柔看着她道:“我也舍不得你啊,你老会让我想起我刚实习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不敢问别人,但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那也是因为你们帮我很多。”陶婷抬起头说。
“哎呀真是的。”受不了这种煽情氛围,安今抖了抖身体,“认识两个月才,干嘛搞那么深情啊。”
“别哭了,脆弱的女大学生。”李解把水杯递给她,“补补水。”
陶婷被逗笑,接过水杯说:“谢谢。”
哭过一场后陶婷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也痛快了许多。
这顿饭吃得又哭又笑,够他们记忆终生了。
散场时李解去柜台买单,陶婷捧着花和安今站在门口。
气温越来越低,张口说话时都有白气,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有望看见申城下雪。
“你喜欢Leon对吧?”安今冷不丁地开口。
陶婷诧异地抬眸,没等她回答,安今又说:“你不用回答我,我就是想问,我这个人心里憋不住事。”
陶婷小声否认:“我没有。”
安今笑了下:“说了你不用回答我,喜不喜欢他,你心里清楚。”
“喜欢谁啊?”李解推开门出来。
陶婷低头把脸埋进围巾里,没吱声。
“喜欢你啊。”安今夹着嗓子说。
李解严肃道:“可别喜欢我啊,你们都不是我的理想型。”
安今“嘁”了一声。
手机屏幕亮起光,陶婷说:“我爸来了,我先走了。”
“嗯,拜拜。”
“再见啦朋友。”
陶婷边走边回头朝他们挥挥手:“再见。”
陶泽均站在路边,她一路小跑过去,喊:“爸爸。”
看她脸颊红扑扑的,陶泽均问:“喝醉了没?”
陶婷摇摇头,把车钥匙递给他。
陶泽均笑起来,替她理好围巾:“看不出来你酒量还可以啊。”
陶婷挽住他的胳膊:“还好吧。”
上了车,陶泽均看到座位上的购物袋,问陶婷:“这什么啊?你买的?”
陶婷愣了愣,点点头说:“对。”
里面是一条男士围巾,陶泽均惊喜道:“给我买的?”
“嗯。”
陶泽均乐坏了,迫不及待拿出来戴在脖子上:“舒服,贵不贵啊?”
“不贵。”陶婷深呼吸憋住眼泪,帮他打了个结,“天冷了,陶老师要保护好嗓子。”
“还是女儿好。”想到什么,陶泽均放平嘴角问,“给你妈买了没啊?”
“买了,我上个月就送了她一件新外套,你忘了?”
“哦对对。”陶泽均放下心来,“买了就好,省得她嫉妒我。”
陶婷舔了下嘴唇,把脑袋撇向另一边,藏住自己泛红的眼眶说:“回家吧,我好困。”
“困了你眯一会儿。”
陶婷闭上眼睛,眼泪滑过脸颊滴在围巾上。
短暂又充实的实习之旅正式结束了。
最想好好告别的人,却连句再见都没有机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