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看人只看一面的老套小说家来说,写作要容易多了。总的来说,他们笔下的英雄都是彻头彻尾的好人,他们笔下的坏人则都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但是我们来看下X。她不只撒谎,她撒谎成性。她会编造一些毫无根据的恶毒故事,而且讲得非常有说服力,细节详尽,让你几乎觉得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这些故事。她贪得无厌,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所有卑鄙的事情。她是个势利小人,就算别人想避开她,她都会厚颜无耻地去接近他们。她是一个野心家,但由于头脑简单,二流的货色便能让她满足,她的猎物是那些大人物的秘书而不是大人物本身。她很记仇,嫉妒心很重。她喜欢吵架,像个恶霸一样。她虚荣、粗俗、喜欢炫耀。她真是坏透了。

她聪明。她有魅力。她品味高雅。她慷慨大方,花自己的钱就像花别人的钱一样,花得一分不剩。她热情好客,乐于为客人带来快乐。她很容易因为一个爱情故事而感动不已,她会尽她所能去减轻那些对她来说无足轻重的人的痛苦。有人生病时,她会表现得像一个令人钦佩、很有责任心的护士一样。她说起话来让人非常愉快。她最大的优点是富有同情心。她会真诚地同情你,真诚地倾听你的烦恼,尽她所能地去减轻你的烦恼,或同你一起去承受它们。她会关心你所关心的一切,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为你的失败而痛心。她真是善良极了。

她可恨又可爱,贪婪又大方,残忍又善良,恶毒又慷慨,自私又无私。小说家究竟是如何把这些不相容的特质结合起来,使一个人物形象如此和谐而可信的呢?

在这方面,读一读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会受益匪浅。邦斯是个贪吃的家伙。为了满足他那不光彩的食欲,他总是到了饭点就去找别人,而别人很明显是讨厌他去自己家里的,他宁可忍受主人的冷嘲热讽和仆人的耻笑,也要在人家家里混到酒足饭饱。当他不得不在家里自己花钱吃饭时,就会变得蔫蔫儿的。他这种恶习着实令人讨厌,他这个人物角色也只能激起人们的厌恶。但巴尔扎克需要你对他的同情,并且能巧妙地让你同情他。首先,他把那些被邦斯蹭吃蹭喝的人写得十分卑鄙下流;然后,他又详述了主人公作为一位收藏家的完美品位,以及他对美的热爱。为了能买到一幅画、一件家具或一件瓷器,他不仅可以放弃奢侈品,就连生活必需品也可以舍弃。巴尔扎克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他的善良、好心、单纯和对朋友的仗义,直到你一点点地忘记他为了吃别人的一顿美餐便表现得卑微谄媚,你只会对他感到同情,而对于那些被他揩油的人,你倒是会相当憎恶,尽管他们也忍受着邦斯的折腾,但是在巴尔扎克的笔下,他们毫无优点。

我认识A太太很多年了。她是个美国人,嫁给了战前在彼得堡任职的外交官。前几天我在巴黎遇见了她。她告诉我她因一次奇怪的经历而心烦意乱。她遇见了一位俄国朋友,她们在革命前就互相熟识,那时这位朋友很富有,还经常参加她举办的聚会。而此时看到这个朋友衣衫褴褛,A太太十分震惊。她拿出一万法郎让朋友去买几件新衣服,这也许还能帮她找到一个卖衣服的差事,或者类似的工作。一个星期后,A太太又见到了她,还是穿着同样的旧衣服,戴着同样的旧帽子,穿着同样的旧鞋子。她问她为什么没有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这个俄国女人面露愧色地告诉她,她的每个朋友都很贫穷,都穿得很破旧,倘若只有自己衣着光鲜,她会很难接受,所以她邀请朋友们去银塔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她们去了一家又一家夜总会,直到花完了最后一分钱。她们早上八点回到家,身无分文,疲惫不堪,但很开心。A太太回到丽池饭店,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他因为她浪费钱而生气。“你不能为这样的人做任何事”,他说,“她们无药可救”。“他当然是对的”,当她告诉我这个故事时,她如是说,“我当时也很生气,但你知道,不知怎的,我不禁有点儿羡慕她们”。我的朋友悲伤地看着我,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我从未拥有、也永远不会拥有的气概。”

查理·卓别林。他外表和蔼可亲,身材匀称,令人羡慕,手和脚小巧好看。他五官端正,鼻子相当大,嘴巴灵巧,眼睛也很好看。他乌黑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色,飘逸而丰盈。他的动作异常优美。他有些腼腆。他的口音中仍有他年轻时伦敦腔的痕迹。他精神抖擞。在一群令他感到自在的人中间,他会尽情地胡闹。他的创造力是丰富的,他的活力永不衰竭,他极具模仿天赋:尽管对法语或者西班牙语一窍不通,他也能模仿那些说这些语言的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十分有趣。他表演两个兰贝斯贫民窟的女人之间的即兴对话,那场景既怪诞又感人。就像所有的幽默一样,它们依赖于密切的观察,而它们的真实性,及其真实里暗含的意味,都是悲剧性的,因为它们让人联想到那些人物贫穷而凄惨的生活。随后,他会模仿二十年前音乐厅里的各种表演者,或者模仿沃尔沃斯路上一家小酒馆里的马车夫义演会上的业余演员。但这仅仅是列举:我没有去描述他举手投足间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查理·卓别林会轻而易举地让你笑上几个小时,他是个喜剧天才。他给人带来的乐趣是简单的、甜蜜的、自然的。然而,你总有一种感觉,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深沉的忧郁。他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不需要他开玩笑似地说:“哎呀,我昨晚心情很糟,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就可以感受到,他的幽默中充满了悲伤。他给你的印象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觉得他对贫民窟有一种怀旧之情。他享有的名望,他的财富,把他禁锢在一种只会让他感到约束的生活方式中。我想,当他回顾他那贫穷困苦却自由自在的青年时代时,会有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对自由的渴望。对他来说,只有伦敦南部的街道才是嬉闹、欢乐和肆意冒险的场所。在他看来,它们充满了真实感。那些保养得很好的大街,两旁都是整洁的房屋,住着有钱人,却永远无法带来那种真实感。我能想象到,他走进自己的房子,心里疑惑着自己究竟在这个陌生人的房子里干什么。我想,唯一能让他有家的感觉的地方,就是肯宁顿路上那个房子的二楼了。一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在洛杉矶散步。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最贫穷的地区。那里都是肮脏的廉租房和破旧俗气的商店,出售着穷人日复一日购买的各种商品。他顿时容光焕发,声音里透出轻松愉快的感情。他叫道:“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是不是?其余的都是假象。”

沙捞越。地平线上有一排小小的白云,这是天空中唯一的云,透着一种奇特的快乐感。它们看起来像一排穿着白裙的芭蕾舞女演员,在舞台后面紧张而快乐地等待着幕布升起。

天空是灰色的,在灰色的背景下悬挂着黑色的、奇形怪状的云彩,而灼热的太阳,穿透这片灰色,在云尖镶上了一道银边。

日落。突然,雨停了,山头散乱的乌云就像提坦们在攻击神圣的阿波罗一般,愤怒地攻击着太阳,太阳被击败,却依然恢宏壮丽,把乌云照耀得金光灿烂。乌云似乎怔住了,停了下来,神灵死前的最后一搏,将它们笼罩在绚丽的金光中,然后,突然间天就黑了。

这条河又宽又黄又浑。沙质海岸的后面生长着木麻黄,当微风吹动它们像花边一样的叶子时,沙沙的声音就像人在说话。当地人称它们为“会说话的树”,他们说如果你在午夜时分站在树下,会听到有个陌生人的声音跟你说大地的秘密。

一座绿色的山丘。丛林从山脚一直覆盖到山顶,这是一种醉人的青翠,它的繁茂是如此的蓊郁,似乎要令人窒息。这是一首绿色的交响乐,像是一位作曲家用色彩而不是声音创作而成的,他试图用一种狂野的方式表达一些非常微妙的东西。山上的绿从海蓝宝石的浅绿到碧玉的深绿应有尽有。这些翡翠绿像小号一样在欢鸣,一株灰白的鼠尾草像笛声一样悠扬。

正午的烈日下,黄色的河流呈现出死一般的苍白。一个当地人正划着独木舟逆流而上,他的独木舟非常小,几乎没有露出水面。河岸上,到处都是建在桩子上的马来人房屋。

傍晚时分,一群白鹭飞下了河,低低地飞着,然后四散开来。它们就像一串白色音符,发出潺潺的声音,甜美、纯净、灵动,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着一把看不见的竖琴,弹出优美的琴音。

S。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刚开始出来社交。他是一个相当俊美的年轻人,蓝色的眼睛,栗色的卷发,浓密得一直盖到脖子。他正要蓄起唇须。他的笑容很迷人。他天真烂漫。他有年轻人的热情和骑兵军官的风度。

红树林。沿着海岸和河口生长着红树林和聂帕榈。聂帕榈是一种长叶子的矮生棕榈,就像你在老画中看到的在棕榈主日用的棕榈一样。它们生长在水边,使土壤变得肥沃,当它们制造出一片新的沃土之后,就会死去,被丛林所取代。他们是先驱者,为商人和在他们之后到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开垦着这片土地。

沙捞越河。河口很宽。两边都是红树林和聂帕榈,被河水冲刷着,茂密的绿色丛林后面,在更远的地方,蓝色的天空映衬出山峦蜿蜒的轮廓。你完全没有压抑和阴郁的感觉,所感受到的只有开阔和自由。绿色植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天空欢快明媚。你似乎踏入了一片友好富饶的乐土。

蔚蓝的天空,不像意大利的天空那样由于酷热而变得苍白,也不像意大利的天空那样暴戾,而是像普鲁士蓝混着牛奶白一样的颜色。白云像海上的小帆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悠闲地驶过。

一间房屋。墙壁是用未上漆的木头砌成的,上面挂着凹版印刷的学院照片、迪雅克盾牌、帕兰刀,还有一顶硕大的草帽,帽子上对称地装饰着鲜艳的颜色。长长的藤椅。几件文莱铜器。花瓶里插着兰花。桌子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粗棉布。粗糙的木架上放着廉价版的小说和几本年代久远的游记,皮质的封面十分破旧。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装满瓶子的架子。地板上铺着藤席。

这房间通向一条回廊。它离河只有几英尺远,你可以听到对岸集市上敲锣打鼓庆祝中国节日的声音。

叽克切克。这是一种棕色的小蜥蜴,因自己的叫声而得名。你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喉咙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你在夜里听到它,就像一种奇怪的人声,突然打破了寂静,听上去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你可能会认为,这是在嘲笑那些白人,他们来来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有事情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清晨的色彩绚丽而温柔,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变得疲惫而苍白。留下的只是不同程度的炎热。它就像中国的小调,单调的音调加剧了紧张感。你的耳朵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和弦。

囚犯们正在服劳役,你可以看到他们在一个锡克人的看守下,在路上干活,干得并不太辛苦,而那些以前逃跑过的人戴着的镣铐,似乎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不便。

丛林。一条小路的影子都看不到,地上铺着厚厚的腐烂的树叶。树密密麻麻的,有的长着巨大的叶子,有的长着合欢树一样的羽毛状树叶,有椰子树,有长着又细又长的白色茎叶的槟榔树,有竹子,有野生西米树,它们的叶子就像一簇簇鸵鸟的羽毛。间或还有一棵棵枯树的骨架,白苍苍光秃秃地,在四周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还零星长着几棵森林之王,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林中还有寄生植物,树枝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绿叶,开花的攀缘植物像新娘的面纱一样覆盖着树木。有时,它们会在高大的树干上缠绕一层华丽的外壳,并把长长的花藤从一根树枝甩到另一根树枝上。

清晨,这片绿意令人心旷神怡。这里没有什么阴郁或压抑的东西,但这勃勃生机中透着一种奇怪的亢奋,就像一群侍女在酒神的身后嬉笑打闹般大胆放纵。

沿河而上。头顶上高高地飞过一对鸽子,一只翠鸟快速掠过水面,一抹彩色一闪而过,像一颗宝石,像中国瓷器般光彩夺目。两只猴子并排坐在一根树杈上,垂着尾巴,另一只猴子在枝丫间跳来跳去。蝉鸣不断,那叫声似有一种怒气,就像一条小溪奔流过岩石河床一样持续而单调。然后,突然间,一只鸟高声歌唱,蝉鸣便戛然而止,这只鸟唱出的旋律和英国的画眉一样。

晚上,青蛙呱呱、呱呱、呱呱地叫着,吵吵嚷嚷;偶尔会有一只夜间活动的小鸟插进来,唱上几句小调,打断了蛙鸣。萤火虫让灌木丛看起来像一棵棵被小蜡烛点亮的圣诞树。它们轻轻地闪耀着,像是平静的灵魂放出的光辉。

河慢慢地变窄了,就像泰晤士河某个植物繁茂的河段。

杜鹃。它只有三个音符,缺了一个,不然就可以构成一段和弦了,人们竖起耳朵,焦急地等待着第四个音符的出现。

涌潮。我们看见它从很远的地方冒了出来,大浪接二连三地涌来,但看上去并不十分吓人。它很快就靠近了,发出一声怒吼,就像暴风雨中的大海一样。我意识到这浪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不喜欢它们的样子,我系紧了腰带,这样就算我要游泳,裤子也不会滑下来。不一会儿,潮水就涌了过来。好大的浪,有八英尺高,十英尺高,十二英尺高,我们立刻明白没有船能渡过去。第一个浪头向我们拍了过来,把我们都打湿了,灌了半船水。船夫们开始大叫。他们是内陆监狱的囚犯,还穿着囚服。他们失去了对船的控制,水的力量把船转了弯,我们被浪尖抬起来,落到了船的一侧。另一个大浪向我们袭来,我们的船开始下沉。我和杰拉尔德还有R之前还躺在遮篷下面,现在赶忙爬了出来,突然船支撑不住我们了,开始下沉,我们发现自己掉进了水里。我们周围的海水汹涌澎湃。我的第一反应是向岸边游去,但R向杰拉尔德和我大喊,要我们紧紧抓住船。我们坚持了两三分钟。我原以为大浪会随着潮水的上涌而过去,我们几分钟后就会回到平静的水面。可我忘了我们是被潮水卷着一起往前走的。大浪不停地拍打着我们。我们紧紧抓住船舷和藤条遮篷的框架底部。然后又有一个更大的浪打来,船就翻了过来,浪打在我们身上,除了一个滑溜溜的船底,什么可以抓的东西也没有,我们只能把手放在上面。我们一看可以抓到船的龙骨,便拼命地抓住了它。船继续翻转着,像一个轮子,然后我们又重新抓住了船舷,觉得稍微安全了些,接着船又转了一下,把我们逼到水里去了,又得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过程。

这种情况不知持续了多久。我想,这是因为我们都紧抓着船舷的一侧不放,我试着让一些船员绕到另一边去。我觉得,如果我们一半人待在一边,一半人到另一边,我们就可以保持船底朝下,这样会更容易抓紧。但我无法让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大浪把我们卷了过来,船舷每次从我手里滑出去,我就被拍到了水里,结果还是得抓住龙骨才能浮上来。

不一会儿,我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我原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拼命游到岸上去,可是杰拉尔德求我一定要撑住。河岸现在看上去不过四五十码远。我们还在汹涌澎湃的潮水中被大浪卷着前进。船来来回回地翻转,我们都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围着它爬来爬去。我灌了一肚子水。我觉得我快完蛋了。杰拉尔德在我旁边,帮了我两三把。他也只能帮我这么多了,因为船翻过来的时候,大家同样无能为力。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三四分钟的时间,船的龙骨一直往下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够撑住,休息一会儿。我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能够呼吸真是一件珍贵的事情。可是突然,船又转了一个圈,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短暂的休息帮助了我,我又坚持了一会儿。接着我又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像老鼠一样虚弱。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游向岸边。杰拉尔德这时几乎和我一样精疲力竭。我告诉他我唯一的活路就是设法上岸。我想我们当时所在的河段更深了,因为海浪似乎没有那么汹涌了。在杰拉尔德的另一边是两名船员,不知怎的,他们明白我们两个坚持不住了。他们向我们示意,现在我们可以冒险游向岸边了。我已经累瘫了。当一张薄垫从我们身边漂过时,他们抓住了它,那是我们之前曾躺过的一个床垫,他们把它做成一个卷,当作救生带。我看不出它会有多大用处,但我一只手抓住了它,另一只手向岸边划去。这两个人是跟我和杰拉尔德一起来的。其中一个人游在我的身边。我不太清楚我们怎么上了岸。杰拉尔德突然大叫起来,说他能碰到河底了。我放下腿,但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又游了几下,然后又试了一次,我的脚陷进了厚厚的泥里。我很感激能触碰到它那动物般的柔软。我继续挣扎着往前游,终于到了河岸上,黑色的泥浆一直没到我们的膝盖。

我们借助从泥里伸出来的枯树根爬了上去,当我们爬到河堤顶时,看到了一小片草地。我们坐了下来,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四肢伸开,精疲力竭。我们太累了,浑身动弹不得,从头到脚都裹着黑泥。过了一会儿,我们脱下衣服,我用湿淋淋的衬衫给自己做了一块腰布。后来杰拉尔德心脏病发作了。我以为他会死。我只能让他静静地躺着,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躺了多久,我想大概有一个小时,我也不知道我们在水里待了多久。最后R划着独木舟过来把我们接走了。

当我们到达对岸迪雅克人的长屋时,虽然我们从头到脚都沾着泥,虽然我们平时习惯了每天游三四次泳,我们也无法让自己再下河了,就在一个水桶里草草地洗了洗。我们谁也没说什么,但都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和那条河有任何瓜葛了。

回过头来想想,我惊奇地发现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想大概是因为和大浪的搏斗太激烈了,以至于都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情感,甚至当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放弃的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我有恐惧的感觉,甚至也没有因为可能会淹死而感到痛苦。我太累了,我觉得当时死可能是一种解脱。那天晚上,我围着一条干莎笼,坐在迪雅克人的屋子里,向外可以看到一轮黄色的月亮挂在天上,这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愉悦感。我不禁想,此刻我也完全有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随着潮水浮沉。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再次出发沿着河流往下行驶时,我发现明媚的天空、阳光和绿树又给我增添了一份快乐。空气也格外清新。

迪雅克人的房子。它很长,建在桩子上,有一个茅草屋顶。爬上一棵被粗糙地刻成台阶的树干,就到门口了。外面有一个凉台,凉台的地板是用竹子和藤条搭成的。在一间长长的公共起居室里,有一个平台,还有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户人家。公共起居室的两边放着一些大罐子,那就是迪雅克人的财产。我们进来的时候,干净的席子已经铺开,好让我们坐在上面。鸡到处飞。一只猴子被拴在一根柱子上。狗儿四处游**。主人在平台上给我们铺好了床。公鸡一整夜都在叫个不停,随着黎明的到来,它们更是叫得厉害。接着,房屋里又渐渐响起人们的喧闹声。男人们开始在稻田里干活,女人们则到河边打水。太阳才刚刚升起,长屋里就已经就像蜂巢一样忙碌了。

迪雅克人都长得挺矮小的,但很匀称,棕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像科普特人马赛克画上的眼睛一样扁平,鼻子也是扁平的。他们的脸上随时都挂着甜美的微笑,他们的举止总是令人感到愉快。女人们个子都很小,很害羞,她们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气质,她们的样貌很漂亮,年轻的时候身材娇小。但是她们老得很快,她们的头发变白,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皱巴干枯,干瘪的**下垂着。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双目失明,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一个角落里,腰背挺直,谁也不理睬。忙碌的生活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仍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煮饭的事情归女人做。这里的劳动分工十分绝对,男人永远不会想到去插手任何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女人分内的事情。妇女们只在腰上围了一条从腰及膝的布。她们的胳膊上缠着银丝,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手表发条,许多人的腰上也缠着银丝。她们在脖子上系了围巾,做成一个兜椅,把孩子背在背上。男人们戴着银手镯、耳环和戒指,穿着很正式,显得英俊而潇洒。许多人都披着长长的头发,这使他们外表略有一些女性化,显得有点儿奇怪。尽管他们总是面带微笑,举止彬彬有礼,但你仍然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种潜在的野性。

长屋下面,猪到处拱着垃圾找吃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鸡鸭不停咯咯嘎嘎地叫。从房子到河边有一条道路,是用粗糙的木板铺成的,这样人就不会踩在泥里。但是当退潮的时候,你就得踩着又黑又黏又滑,深至膝盖的淤泥走上河岸。

回到古晋后,我写信给之前一直留我在他家过夜的行政长官,问他能否想办法为那两个曾救我一命的囚犯减刑。他回信说,他已经把其中的一个释放了,但另一个他恐怕帮不上忙了,因为在回塞棉港的路上,他顺路去了一趟自己的村子,杀死了他的岳母。

东边的一条河。两岸的丛林密密地伸展开来,在满月的照耀下,比黑夜还要黑。万籁俱寂,这寂静中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当你想到浓密的树叶所掩盖的那些黑暗而残暴的东西时,你不禁打了个寒战。它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而在那清朗的天空中,月亮从容地游走着:它像是哪位乡绅的夫人,胖胖的,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沿着村里教堂的过道向前走着。接着,东方,在一团参差不齐的云团下面,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红色。平静的河面上,一只舢板静静地滑行着,在水面的映衬下,你可以看到渔夫站在舢板上的模糊身影。河岸上,一盏孤独的灯在荒野丛林中友好地闪着光,你猜得到那是一间小茅屋,紧靠着水边,被茂盛的棕榈树、某种名字古怪的树和蔓生植物围得严严实实的。此刻东方的那抹红色有些浓艳。参差不齐的云团被撕裂、扭曲。太阳正在气势汹汹地升起,仿佛是在拼命地与未知、黑暗和无情的力量搏斗着。当你抬头望去,天已经亮了;而当你回头看时,月亮还在平静地照耀着,夜晚依然流连忘返。

L。他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很瘦,很黑,略微秃顶,黑发,大大的眼睛往外凸着。他长得不像英国人,倒像地中海东部的人。他说话永远都是一个调子。他在边远分驻所住得太久了,所以在人前很害羞,有些沉默寡言。他有一个他不怎么关心的原住民妻子和四个混血孩子,他把孩子们放在新加坡接受教育,希望他们将来能成为沙捞越政府办公室的职员。他从来都不想回英国,在那里他会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一样。他像当地人一样讲迪亚克语和马来语;他出生在这个国家,他对当地人思维方式的了解比对英国人的了解还要多。他在某次回英国休假的时候和一个女孩订了婚,但一想到他的原住民家庭,他就心烦意乱,因此取消了婚约。他宁可在边远分驻所待着,也不愿留在古晋。他不苟言笑,是一个病态、忧郁的人。他非常认真,总是害怕做错事。他说话没有幽默感,谈吐冗长而无趣。生活就是一条死胡同。

古晋市集。集市由狭窄的街道组成,街上有像博洛尼亚地区一样的拱廊,每栋房子都是一个商店,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成群的中国人在过着中国小镇的忙碌生活,他们干着活、吃着饭、聊着天。河岸上是原住民的小屋,在这里,马来人还在按远古的方式生活。当你漫步在人群中,当你驻足观望时,你会在这样一派忙忙碌碌的生活场景中得到一种奇特的、激动人心的感觉。你悟出这是一种快乐而又平常的活动。出生与死亡,爱情与饥饿,这些都是人类的事务。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一个白人,他是这里的管辖者。他从来都不是自己周围生活中的一部分。只要中国人保持和平,缴纳税款,他就不会干涉他们。他只是一个苍白的陌生人,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一样穿越在这现实生活当中。他只是个警察。他是永远的流亡者。他对这个地方没有兴趣。他只是在等着领养老金,而且他知道自己到了领养老金的年岁,可能就不适应除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了。在俱乐部里,他们经常讨论退休后住在哪里。他们厌倦了自己,厌倦了彼此。他们期待着摆脱束缚的自由生活,但未来又让他们感到沮丧。

种植园主。他在剑桥大学读的书,拿到学位后决定当一名种植园主。他已经毕业十年了。他还是个单身汉。他被经济萧条搞得倾家**产。他在经济繁荣的时期赚了两千美元,然后把这笔钱投资到橡胶生意上了,可是,现在他投资的那些橡胶林又变回了丛林。他是个小个子男人,五官不规则,有着一双柔和的黑眼睛,声音很温柔,非常害羞,很有模仿天赋,热爱音乐。他各种乐器都能马马虎虎地演奏一些。他收集马来银器。他有点儿可怜。他一个人住在一间乱糟糟的平房里。墙上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照片,各种姿态都有。粗糙的书架上摆着一些现代小说。

T太太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由于天气炎热,她没有把头发烫卷,但这是相当漂亮的头发,颜色非常浅,是淡淡的黄色。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颜色很淡,虽然还不到二十六岁,但已经略显疲累。正面看上去,她那没有血色的样子还有些漂亮,但是她的下巴很小,很不明显,从侧面看上去,她像只绵羊。她的皮肤曾经白净鲜嫩,但现在就像热带阳光下的枯草,开始失去光泽了。她穿着蓝色或粉色的棉布连衣裙,领口敞开,袖子很短。她最常戴的饰品是一串白色的珊瑚珠子,头上戴着一顶菲律宾草帽。

N太太,皮肤白皙,体态丰盈,四十岁。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女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性格大大咧咧,待人十分友好。你会觉得她可能曾在歌舞团里做过演员,事实上,她来自一个与东方打交道已有百年历史的家庭。她很胖,让她沮丧的是,她越来越胖,但她无法抗拒食物,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奶油、土豆和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