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不甘心被这汹涌的情欲吞噬。他知道人世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所以这滔滔情欲也终有一天会平息。他望眼欲穿地盼着那一天到来。爱情就像是附着在他心上的水蛭,吮吸他生命的血液来维持它那可恨的生命,它疯狂地吸取他的元气,让他对所有事情都丧失了兴趣。他一向喜欢圣詹姆斯公园优雅的景致,经常会坐在公园里,看着枝节错落的树枝映衬在天空中的样子,那画面就像一幅简洁典雅的浮世绘;泰晤士河上风光旖旎,驳船来往如梭,码头连绵数里,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说有种无穷的魔力;伦敦变幻莫测的天空也曾经让他浮想联翩。可是现在,美好的事物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只要不在米尔德丽德身边,他就觉得百无聊赖,坐立不安。他试着通过看画来抚慰自己的悲伤,可是穿行在国家美术馆里,他感觉自己像个走马观花的游客,没有一幅作品能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他怀疑自己再也没办法喜欢以前深爱的那些东西了。他曾经酷爱阅读,可是现在,书上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把空闲时间都耗在医学院俱乐部的吸烟室里,漫无目的地翻阅一本又一本期刊。这爱情是一种折磨,他痛恨它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就是一个身陷囹圄的囚徒,无限渴望着重获自由。

有时候早上醒来,他有种心如止水的感觉,他忍不住在心里欢呼,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以为自己不再爱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等他彻底醒透了,那种感觉又在他心里复苏了,他才知道这场大病还没有好。他一边疯狂地渴望着米尔德丽德,一边却又深深地鄙视着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世上再没有比对一个人又爱又鄙视更折磨人的事了。

他一直在习惯性地挖掘自己的感受,不断跟自己讨论他现在的处境,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想摆脱这可耻的情欲,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米尔德丽德做他的情妇。他的痛苦本质上是一种性饥渴,如果能满足这种饥渴,也许就能挣脱这难以忍受的枷锁。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对他一点“性趣”也没有。每次他热情地亲吻她时,她都会带着本能的厌恶往后退缩。她在性方面非常冷淡。有时候为了让她吃醋,他会故意讲一些在巴黎的艳遇,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有一两次,他故意坐在别人负责的桌位,假装跟负责的女招待打情骂俏,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跟没看见似的。菲利普看得出来她的冷淡不是装的。

“你不介意我今天下午没坐在你负责的位子吧?”有一次送她去车站时,菲利普问了一句,“你那边好像都已经坐满了。”

这句话并不属实,可她并没有反驳。就算她真的觉得无所谓,如果能假装有点儿生气,他也会非常感激。她的一句责备就足以抚慰他灵魂的伤痛。

“我觉得你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桌子挺傻的。你就该时不时去一下其他姑娘的位子。”

可他越想就越觉得,要想重获自由,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米尔德丽德彻底委身于他。他就像一个古代的骑士,被人施了魔咒,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一心想找到能让他恢复真身的解药。他只能寄希望于一件事情:米尔德丽德做梦都想去巴黎。她跟大多数英国人一样,觉得巴黎是欢乐的天堂,时尚的中心。她听说在卢浮宫百货只用花在伦敦一半的价钱就可以买到最新款的衣服鞋帽。她有个朋友就是在巴黎度的蜜月,她跟她老公在卢浮宫百货逛了整整一天,他们在巴黎那段时间——“我的天哪,不到早上六点绝不上床睡觉,还去了红磨坊和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菲利普很清楚,就算米尔德丽德委身于他,也只是为了实现去巴黎的愿望,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情不愿的交易,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情欲,什么条件他都无所谓。他甚至有个疯狂的、戏剧性的念头——把米尔德丽德灌醉。他试过一直劝她喝酒,希望借助酒精的作用把她撩拨起来,可她偏偏不爱喝酒。虽然吃饭的时候她喜欢让他点香槟,但只是因为看上去很有面儿而已,她从来都不会喝超过半杯。她喜欢留下满满一大杯没有动过的酒。

“这样伙计一看就知道你品位不一般。”她说。

有一天她看上去心情大好,菲利普趁机提了这事儿。三月末他要考解剖学,考完试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复活节,米尔德丽德会有整整三天假期。

“嘿,到时候要不要去巴黎玩儿一趟呀?”他提议说,“我们肯定会玩儿得很开心的!”

“你怎么去得起呀?那得花多少钱啊!”

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去一趟至少得花二十五镑,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但是没关系,就算为她倾家**产他也愿意。

“嗐,这有什么。你就答应我吧,亲爱的。”

“那我想问去完了之后呢?你又不是我老公,我跟着你出去度假算个什么事儿嘛。你压根就不该提这种邀请。”

“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开始吹嘘和平购物街有多么辉煌,女神游乐厅有多么华丽。他把卢浮宫描绘得美不胜收,把玻玛榭百货描绘成购物天堂;接着又讲到乌有乡酒家和修道院,还有外国游客们趋之若鹜的各种欢场。他把自己鄙视的那一个巴黎描绘得五光十色。他费尽唇舌劝她一起去巴黎。

“你知道吗?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会想娶我。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跟我求过婚。”

“你知道我结不起婚。毕竟这是我学医的第一年,接下来六年我都挣不了一个子儿。”

“哦,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算你双膝跪地跟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其实他不止一次想过结婚,可是他不敢迈出这一步。他在巴黎时形成了一种观点,觉得婚姻是属于市井之徒的荒谬制度。那种永久的束缚会毁了他。他有着中产阶级的本能,觉得跟一个女招待结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娶了这种阶层的粗俗婆娘,以后别指望体面人士光顾他的诊所。再说他的钱不多,只够他撑到获得行医资格的时候,就算他们商量好不要孩子,他也养不起一个老婆。想到克朗肖后半辈子都被一个邋遢婆娘牢牢拴住,他不禁感觉到不寒而栗。他完全预见得到米尔德丽德这样一个爱慕虚荣、思想平庸的女人结了婚之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他是绝对不可能跟她结婚的。但这只是理智上的结论,感性上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如果非要结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他就结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到头来是一场灾难,没关系,他不在乎。菲利普只要一有什么想法,就会一刻不停地想着它,脑子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而他又有种不同寻常的能力,总是能说服自己他想做的事情是合理的。他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不支持结婚的正当理由统统推翻了。他发现自己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而他那得不到满足的爱欲渐渐演变成愤怒和憎恨。

“天杀的,我要是跟她结了婚,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补偿我吃过的这些苦头。”他对自己说。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一天晚上,他们在苏活区那家小馆子(他们现在经常去那里吃饭)吃完了饭,他对米尔德丽德说:

“你那天说就算我跟你求婚,你也不会答应我,这话当真吗?”

“是啊,难不成还说着玩儿的?”

“米尔德丽德,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我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也试过摆脱这种感觉,可是我做不到。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用摆脱了,我想请你嫁给我。”

米尔德丽德看了太多言情小说,不会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

“真的非常感谢你,菲利普,你的求婚让我受宠若惊。”

“哦,别胡说八道了。你愿意嫁给我,是吗?”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不会,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他回答得极不情愿。米尔德丽德吃了一惊。

“你这家伙真有意思。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呢?那天你又说你结不起婚。”

“我现在有大概一千四百镑。两个人一起生活不会比一个人花得多。一直到我拿到行医资格,完成医院分配的工作,这笔钱都够我们生活了,之后我可以申请一个助理的职位。”

“也就是说你接下来六年都挣不了一个子儿。我们一周就只有大概四镑的生活费,是吧?”

“三镑多一点点,我还要付各种学杂费。”

“那你当上助理之后能挣多少钱?”

“一周三镑。”

“你的意思是,你辛辛苦苦、节衣缩食地熬上六年,就为了到头来能挣上一周三镑的生活费?我觉得我嫁给你不会比现在过得好。”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嫁给我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我对你一片深情,难道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这种事总得为自己考虑,是不是?我不抗拒结婚,可是如果结婚以后的生活还不如现在,那我还结婚干吗呢?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你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些。”

“也许吧。”

菲利普又沉默了。他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于是给自己灌了一杯酒,想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嘿,你看那个正要出门的姑娘,”米尔德丽德说,“她身上那件毛皮大衣是在布里克斯顿的玻玛榭中心买的,我上次去那儿的时候看见橱窗里挂着呢。”

菲利普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啊?”她问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当时还跟我姑妈说,我才不会买那些在橱窗里摆过的东西,因为谁都知道你那件衣服值多少钱。”

“我真搞不懂你,上一秒才让我伤心欲绝,下一秒就扯些毫不相干的废话。”

“你怎么这么说我?”她有些委屈地说,“我就是没办法不注意到那些毛皮大衣嘛,因为我跟我姑妈说……”

“我他妈才不管你跟你姑妈说了些什么。”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菲利普,我希望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要骂脏话,你知道我不喜欢。”

菲利普微微一笑,眼睛却瞪得圆鼓鼓的。他沉默了片刻,脸色阴沉地注视着她。他恨她!鄙视她!却又爱着她。

“我要是还有一丁点儿理智,我就再也不会跟你见面了。”他终于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鄙视自己爱你!”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她一脸不悦地说。

“确实。”他哈哈笑道,“我们去伦敦馆吧。”

“你这人真的很莫名其妙,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哈哈大笑。既然我让你这么难过,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伦敦馆呢?我都已经准备回家了。”

“仅仅是因为我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更难过。”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菲利普哈哈大笑。

“亲爱的,你要是知道了,你就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