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在抗战之前就很胆小的。
他的身体不十分好,可是也没有什么病。看外表,他很瘦。但是终年不吃什么药,偶尔伤了风,也不过多吸几支烟就完了。纸烟并不能医伤风,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药,不也是白吃吗?伤风是死不了人的。
他自己一伤风,就这么办。
若是他的孩子伤了风,或是感冒了,他就买饼干给他们吃,他说“吃吧,不吃白不吃,就当药钱把它吃了。”
孩子有了热度,手脚都发烧的,他就拿了一块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断地给围在孩子的头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边,若看了孩子一睁开眼睛,他就连忙把饼干盒打开:
“要吃一点吗?爸爸拿给你。”
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闭上了,胸脯不住地喘着。过了一会,孩子睁开眼睛要水喝,他赶快又把饼干盒子拿过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饼干,连睬也没有睬。
他拿了一个杯子来。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方法来,把饼干泡到杯中,孩子喝水时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吗?
从热水瓶倒了一些开水,用一只小匙子呱啷啷地搅了一阵,搅得不冷不热,拿到他自己嘴上尝尝。吃得了,他端着杯在旁边等候着,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没有醒,他等得不耐烦就把孩子招呼醒。问他:
“要喝水吗?”“不,我要尿尿。”“快喝点水再尿,快喝点……”
他用匙子搅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东西,向着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满鼻子都是浆糊。孩子往鼻子上乱抓,抓了满手,一边哭着,一边把尿也尿在**了。
“这算完。”
马伯乐骂了一声,他去招呼孩子的妈妈去了。
临去的时候,他拿起那浆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东西在喉管里,像要把气给堵断了似的,他连忙把脖子往长伸着,并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会,才算完全咽下去了。
孩子不生病的时候,他很少买给孩子什么东西吃,就是买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挂衣箱上。馋得孩子们搬着板凳,登着桌子,想尽了方法爬到挂衣箱上去。
因此马伯乐屋里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们抢着爬挂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
马伯乐最小的那个女孩——雅格,长得真可爱,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妈妈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哥哥们爬上挂衣箱去。原来那顶上放着三个大白梨。
正都爬到顶上,马伯乐从走廊上来了。隔着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声:
“好东西,你们这群小狼崽子?”
由于他的声音过于大了一点,雅格吓得一抖从高处滚下来,跌到痰盂上了。
从那时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个很大的伤疤。
马伯乐很胆小,但他却机警异常,他聪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来就跑。他说:
“万事总要留个退步。”
他之所谓“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觉得悲观,他就先逃。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常常也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顾一切,好像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他,使他逃得比什么都快。
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着去的。他跟他父亲说,说要到上海xx大学去念书。他看他父亲不回答,第二天,他又问了一次。父亲竟因为这样重复地问而发怒了,把眼镜摘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一看,不好了,这一定是太太在里边做的怪。而他那时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谈着恋爱,这事情太太也和他吵了几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亲面前告了状吧?说我追着那女子要去上海。
这若再住在家里不走,可要惹下乱子的。
他趁着这两天太太回娘家,他又向父亲问了一次关于他要到上海读书的问题,看看父亲到底答应不答应。父亲果然把话说绝了: “不能去,不能去。”
当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
提包里什么都带着,牙刷牙粉。只就说牙刷吧,他打开太太的猪皮箱,一看有十几只,他想:都带着呀,不带白不带,将来要想带也没这个机会了。又看见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这肥皂很好。到哪儿还不是洗脸呢!洗脸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种样的,纱的、麻的、绸子的,其中还有很高贵的几张,太太自己俭省着还没舍得用,现在让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里说:
“这守财奴呵,你不用你给谁省着?”
马伯乐甜蜜蜜的自己笑起来,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这若送给……她,该多好呵”(“她”即其爱人)
马伯乐得意极了,关好了这个箱子又去开第二个。总之到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搜刮满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
领带连新的带旧的一共带了二十多条,总之,所有的领带,他都带上了。新袜子、旧袜子一共二十几双,有的破得简直不能用了,有的穿脏了还没有洗,因为他没多余工夫检查一番,也都一齐塞在箱子里了。
余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满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袜子,连孩子们的一些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来了。这个家庭,他是厌恶之极,平庸、沉寂、无生气……
青年人久住在这样的家里是要弄坏了的,是要腐烂了的,会要满身生起青苔来的,会和梅雨天似的使一个活泼的现代青年满身生起绒毛来,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时候,脚踏在那些海草上边,那种滑滑的粘腻感觉,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这个家庭里,会变成那个样子,会和海底的植物一样。总之,这个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亲吧,每天早晨起来,向上帝祷告,要祷告半个多钟头。父亲是跪着的,把眼镜脱掉,那喃喃的语声好像一个大蜂子绕着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个什么。有时把两只手扣在脸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样,他一动不动,祷告完了戴起眼镜来,坐在客厅里用铁梨木制的中国古式的长桌边上,读那本剑英牧师送给他的涂了金粉的《圣经》。那本《圣经》装潢得很高贵,所以只有父亲一个人翻读,连母亲都不准许动手,其余家里别的人那就更不敢动手了,比马家的家谱还更尊严了一些。自从父亲信奉了耶稣教之后,把家谱竟收藏起来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取出来摆了一摆。并不像这本《圣经》那样,是终年到尾不准碰一碰的摆着。
马伯乐的父亲,本是纯粹的中国老头,穿着中国古铜色的大团花长袍,礼服呢千层底鞋,手上养着半寸长的指甲。但是他也学着说外国话,当地教会的那些外国朋友来他家里,那老头就把佣人叫成“Boy”,喊着让他们拿啤酒来:“Beer,beer!”
等啤酒倒到杯子里,冒着白沫,他就向外国朋友说:“please!”
是凡外国的什么都好,外国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国女人是能干的,外国的玻璃杯很结实,外国的毛织品有多好。
因为对于外国人的过于佩服,父亲是常常向儿子们宣传的,让儿子学外国话,提倡儿子穿西装。
这点,差不多连小孙子也做到了,小孙子们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样的短裤来,肩上背着背带。早晨起来时都一律说:
“格得毛宁。”(Good morning)太阳一升高了,就说:“格得day!”(Good day)见了外国人就说:“Hello,How do you do?”
祖父也不只尽教孙儿们这套,还教孙儿们读《圣经》。有时把孙儿们都叫了来,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们读一段《圣经》。
所读的在孩子们听来不过是 “我主耶稣说”, “上帝叫我们不如此做”,“大卫撕裂了衣裳”, “牧羊人伯利恒”, “说谎的法利赛人”……
听着听着,孩子们有的就要睡着了,把平时在教堂里所记住的《圣经》上的零零碎碎的话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着鼻子,咬着指甲,终于痴呆呆的连眼珠都不转了,打起盹来。
这时候祖父一声令下,就让他们散了去。散到过道的外边,半天工夫那些孩子们都不会吵闹。因为他们揉着眼睛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打着哈欠。
还有守安息日的日子,从早晨到晚上,不准买东西,买菜买水果都不准的。夏天的时候,卖大西瓜的一担一担地过去而不准买。要吃必得前一天买进来放着,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记了,或是买了西瓜而没买甜瓜,或杏子正下来的时候,李子也下来了,买了这样难免就忘了那样。何况一个街市可买的东西太多了,总是买不全的。因此孩子们在这一天哭闹得太甚时,做妈妈的就只得偷着买了给他们吃。这若让老太爷知道了,虽然在这守安息日的这天,什么话也不讲;到了第二天,若是谁做了错事,让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过去,又是在那长桌上,把涂着金粉的《圣经》打开,给他们念一段《圣经》。
马家的传统就是《圣经》和外国话。有一次正是做礼拜回来,马伯乐的父亲拉着八岁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礼拜堂的门,那孩子看一个满身穿着外国装的,他以为是个外国人,就回过头去向人家说:“How do you do?”
那个人在孩子的头顶上拍了一下说 “你这个小孩,外国话说得好哪!”
那孩子一听是个中国人,很不高兴,于是拉着祖父就大笑起来“爷爷,那个中国人,他不会说外国话呀!”
这一天马伯乐也是同去做礼拜的,看了这景况,心里起了无限的憎恶:
“这还可以吗?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什么用啦!中华民族一天一天走进深坑里去呀!中国若是每家都这样,从小就教他们的子弟见了外国人就眼睛发亮,就像见了大洋钱那个样子。外国人不是给你送大洋钱的呀!他妈的,民脂民膏都让他们吸尽了,还他妈的加以尊敬。”
马伯乐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对于家庭厌恶之极的情感都来了。
这样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应该离开!真他妈的,若是一个人的话,还能在这家庭呆上一分钟?
还有像这样的太太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了。自从她生了孩子,连书也不看了,连日记也不写了。每天拿着本《圣经》似读非读地摆起架子来。她说她也不信什么耶稣,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家产,你能够不信吗?她说父亲说过,谁对主耶稣忠诚,将来的遗嘱上就是谁的财产最多。
这个家庭,实在要不得了,都是看着大洋钱在那里活着,都是些没有道德的,没有信仰的。
虽然马伯乐对于家庭是完全厌恶的了,但是当他要逃开这个家庭的前一会工夫,他却又起了无限的留恋:
“这是最后的一次吧!”“将来还能回来吗?是逃走的呀,父亲因此还不生恨吗?”
他在脑子里问着自己。
“不能回来的了。”
他自己回答着。
于是他想该带的东西,就得一齐都带着,不带着,将来用的时候可就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的了。
背着父亲“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该怎样写呢?他觉得实在难以措词。但是他又一想,这算什么,该走就走。
“现代有为的青年,作事若不果断,还行吗?”
该带的东西就带,于是他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抓出不少乱东西来,有用的,无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
钟打了半夜两点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
天快亮的时候,他一听不好了,父亲就要起来了,同时像有开大门的声音。
“大概佣人们起来了!”马伯乐出了一头顶汗,但是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若带东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东西就带不了。”
他只稍微想一想:
“还是一生的命运要紧,还是那些东西要紧?”“若是太太回来了,还走得了?”正这时候,父亲的房里有咳嗽的声音。不好了,赶快逃吧。
马伯乐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顶帽子来,连领带也没有结,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连一夜没有睡觉赶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没有带。他实在很胆小的,但是他却机警。
未发生的事情,他能预料到它要发生。坏的他能够越想越坏。悲观的事情让他一想,能够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点缺点的东西,让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来,那是已经要不得的了,非扔开不可了。
他走路的时候,永久转着眼珠东看西看,好像有人随时要逮捕他。
到饭馆去吃饭,一拉过椅子来,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净的。若是干净的他就坐下;若是脏的,也还是坐下。不过他总得站着踌躇一会,略有点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摆上桌来时,他得先施以检查的工夫。他检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样,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来的方纸块去擦,而是把筷子举到眼眉上细细地看。看过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来,很讲卫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来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净的。其实不对的,他的手帕一礼拜之内他洗澡的时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馆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连看也不看,是拉过来就坐的(有时他用手仔细地摸着那桌布,不过他是看那桌布绣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脏不脏)。刀叉拿过来时,并且给他一张白色的饭巾。他连刀叉看也不看,无容怀疑的,拿过来就叉在肉饼上。
他到中国商店去买东西,顶愿意争个便宜价钱,明明人家是标着定价的,他看看那定价的标码,他还要争。男人用的人造丝袜子,每双四角,他偏给三角半,结果不成。不成他也买了。他也绝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算盘:
“这袜子不贵呀!四角钱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买,非五角不可。”
既然他知道便宜,为什么还争价?
他就是想,若能够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吗?不是越便宜越好吗?若白送给他,不就更好吗?
到外国商店去买东西,他不争。让他争,他也不争。哪怕是没有标着价码的,只要外国人一说,两元就是两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点也没有显出对于钱他是很看重的样子,毫不思索地从腰包里取出来,他立刻付出去的。
因为他一进了外国店铺,他就觉得那里边很庄严,那种庄严的空气很使他受压迫,他愿意买了东西赶快就走,赶快逃出来就算了。
他说外国人没有好东西,他跟他父亲正是相反,他反对他父亲说外国这个好,那个好的。
他虽然不宣传外国人怎样好,可是他却常骂中国人:
“真他妈的中国人!”
比方上汽车,大家乱挤,马伯乐也在其中挤着的,等人家挤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着:
“真他妈的中国人!挤什么!”
在街上走路,后边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他看看那坦然而走去的人,他要骂一声: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家的仆人,失手打了一只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真他妈的中国人!”好像外国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点,伤着里边的信纸了,他把信张开一看,是丢了许多字的,他就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的全身都是机警的,灵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样子。唯独他的两只眼睛常常闪视着悲哀。
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带着不信任的光辉。他和别人对面谈话,他两个眼睛无时不注视在别人的身上,且是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地寻视,而后把视线安安定定地落在别人的脸上,向人这么看了一两分钟。
这种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样子,从他的眼里放射出来不少的怜悯。
好像他与谈话的人,是个同谋者,或者是个同党,有共同的幸与不幸联系着他,似乎很亲切但又不好表现的样子。
马伯乐是悲哀的,他喜欢点文学,常常读一点小说,而且一边读着一边感叹着。
“写得这样好呵!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读的大半是翻译小说,中国小说他也读,不过他读了常常感到写的不够劲。
比方写狱中记一类事情的,他感觉他们写得太松散,一点也不紧张,写得吞吞吐吐,若是让他来写,他一定把狱中的黑暗暴露无遗,给它一点也不剩,一点也不留,要说的都说出来,要骂的都骂出来。唯独这才能够得上一个作家。
尤其是在中国,中国的作家在现阶段是要积极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叹息着:
“我若是个作家呀,我非领导抗日不可。中国不抗日,没有翻身的一天。”
后来他开始从街上买了一打一打的稿纸回来。他决心开始写了。
他读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的时候,那里边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尔基同样的生活经验,有的地方比高尔基的生活还丰富,高尔基他进过煤坑吗?而马伯乐进去过的。他父亲开小煤矿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进去玩的。
他决心写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坐着,摆着沉思的架子。
到了第七天,他还一个字没有写,他气得把稿纸撕掉了许多张。
但他还是要写的,他还是常常往家里买稿纸。开初买的是金边的,后来买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买些白报纸回来。
他说“若想当个作家,稿纸是天天用,哪能尽用好的,好的太浪费了。”他和朋友们谈话,朋友们都谈到抗日问题上去,于是他想写的稿子,就越得写了。
“若是写了抗日的,这不正是时候吗?这不正是负起领导作用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工作!这才是真正推动了历史的轮子。”
他越想越伟大,似乎自己已经成了个将军了。于是他很庄严地用起功来。
新买了许多书,不但书房,把太太的卧房也给摆起书架子。太太到厨房去煎鱼,孩子打开玻璃书架,把他的书给抛了满地,有的竟撕了几页,踏在脚下。
“这书是借来的呀,你都给撕坏了,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马伯乐这一天可真气坏了,他从来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后边打他。可是这一天他实在气红了眼睛,把孩子按到**打得哇哇地乱叫。
开初那孩子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爸爸和他闹着玩的,所以被按到**还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踢**着小腿。马伯乐说:
“好东西,你等着吧!”
把孩子打了之后玻璃书橱也锁起来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断地从民众图书馆里往家搬书。他认识图书馆的办事员,所以他很自由的,愿意拿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不用登记,不用挂号。
民众图书馆的书,马伯乐知道也是不能看,不过家里既然预备了书架,书多一点总是好看。
从此他还戴起眼镜来,和一个真正的学者差不多了。
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太屋里来。太太说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给他買一瓶鱼肝油来吃。
不久,马伯乐就生了一点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么药的。也不过多吸几支烟也就好了。
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他却写了点文章。
他买了几本世界文学名著,有的他看过,有的还来不及看。但是其中他选了一本,那一本他昼夜抱着,尤其当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他几乎离不开那本书,他是写一写看一看的。
那书是外国小说,并没有涉及到中国的事情。但他以为也没有多大关系,外国人的名字什么什么彼得罗夫,他用到他的小说上,他给改上一个李什么,王什么。总之他把外国人都给改成中国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题“打日本”。现在这年头,你不写“打日本”,能有销路吗?再说你若想当一个作家,你不在前边领导着,那能被人承认吗?
马伯乐没有什么职业,终年地闲着,从中学毕业后就这样。那年他虽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学念书,但是他没有考上,是在那里旁听。父亲也就因此不给他费用。虽然他假造了些凭据,写信用大学的信封,让父亲回信到××大学,但也都没有生效。
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爷,少爷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随便花钱。但他不成,他的父亲说过:
“非等我咽了气,你们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同时又常常说:
“你们哪一个若嫌弃你爹老朽昏庸,哪一个就带着孩子、老婆另起炉灶去好啦。”
马伯乐住在家里常常听这难听没有意思的话。虽然家里的床是软的,家里的饭食是应时的,但总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样,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见父亲的脸色一不对,就得赶快躲开。
每逢向父亲要一点零用的钱,比挖金子还难,钱拿到了手必得说:
“感谢主,感谢在天的父。”
他每逢和父亲要了钱来,都气得面红耳热,带钱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着就是:
“真他妈的中国人!”
而后他骂父亲是守财奴、看钱兽、保险箱、石头柜等等名词。
可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还是省着省着花的。要买一套新的睡衣,旧的都穿不得了,让太太给缝了好几回了。
一开口就要八块钱,八块钱倒不算贵,但是手里只有十块了,去了八块零用的又没有了。
有时候同朋友去看看电影,人家请咱们,咱们也得请请人家!
有时他手里完全空了时,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体己钱扔给他,太太做出一种不大好看的脸色来:
“男子汉!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
有一次马伯乐向父亲去要钱,父亲没有给,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太太说:
“这老头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妈的中国人!”太太说:
“也难怪父亲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岁的人啦。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若不是父亲把得紧一点,就像你这样的呀,将来非得卖老婆当孩子不可。一天两只手,除了要钱,就是吃饭,自己看看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我看父亲还算好的哪!若摊着穷父亲岂不讨饭吃去!”
马伯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讨饭去不要紧哪,你不会看那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
马伯乐还想往下说。可是太太伏在**就大哭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没有啦。那年你也不是发的什么疯,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镯呢?你还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谁的钱摆的阔?到今天我还没和你要,你倒有嘴骂起我来。东家西家,姊姊妹妹的,人家出门都是满手金虎虎地戴着。咱们哪怕没有人家多,也总得有点呵。我嫁你马伯乐没有吃过香的,没有喝过辣的。动不动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跑到哪儿就会要钱,要钱的时候,写快信不够快,打来了电报。向我要钱的时候,越快越好。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给点气受。你还没得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到八千里之外去了……”
马伯乐早就逃开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这顿乱说,若让父亲听到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下了楼,跑到二门口去,在影壁那里站着。
影壁后面摆着一对大圆的玻璃养鱼缸。他一振动那缸沿,里面的鱼就更快地跑一阵。他看着,觉得很有趣。
“人若是变个金鱼多好!金鱼只喝水,不吃饭,也不花钱的呀!”
他正想着想着,楼上那连哭带吵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觉得真可怕,若是让父亲听见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正想迈开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听不见这种哭声。他刚一转身,他听楼上喊着:
“你给我金手镯呀!你给我金手镯!”
这声音特别大,好像太太已经出来了,在走廊上喊着似的,听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没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楼上自己还是哭着,把一张亲手做的白花蓝底的小手帕也都哭湿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了满脸。把床单也哭湿了。
她的无限的伤心,好像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马伯乐,好没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有一颗金星没有,你看看,你来看……”
太太站起来一看,马伯乐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在**,哭得比较更为悲哀,但只哭了几声就站起来了。
很刚强的把眼泪止住,拿了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水,而后揩着脸,脸上火辣辣的热,用冷水一洗,觉得很凉爽。只是头有点昏,而且眼睛很红的。不能出去,出去让人看了难为情。
只得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当天的日报看看,觉得很无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广告,说是新从上海来了一批时装,仕女们请早光临,就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件小绒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想若也买一件,到海边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灯光下边,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头,看见了穿衣镜里边,那红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来了:
“还买这个买那个呢,有了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连挖带骗的……唉……”
她叹了一口气,仍勉强地看报纸。她很不耐烦。“那样没出息的人,跟他一辈子也是白忙。”太太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
“光要强有什么用,你要强,他不要强,……”她想来想去,觉得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又加上往镜子里一看,觉得自己也老许多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可是比从前还胖了一点,所以下巴是很宽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
她觉得自己从前的风韵全无了。
于是拿起身边的小镜子来,把额前的散发撩一撩,细看一看自己的头盖是否已经有了许多皱纹?皱纹仍是不很显然。不过眉毛可有多少日子没有修理了。让孩子闹的,两个眉毛长成一片了。
她去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夹眉毛的夹子。左找右找也找不着,忽然她想起来那夹子不是让孩子们拿着来玩的吗?似乎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来。这些孩子真讨厌,什么东西没有不拿着玩的,一天让他们闹昏了。
说说她又觉得头有点昏,她又重新没有力气地坐到沙发上去了。
一直坐在那里,听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来。“大少奶奶!”
喊声是很温柔的,一听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连忙答应了一声
“请娘等一会,我拢一拢头就来。”
她回答的时候,她尽可能发出柔弱娇媚的声音,使她自己听了,也感到人生还有趣的。
于是她赶快梳了头,脸上扑了一点粉,虽没有擦胭脂,她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见自己旗袍在哭时已经压了满身的褶子。
她打开挂衣箱,挂衣箱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袍子。她也没有仔细挑选,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边也没有花,已经是半新不旧的了。但是她穿起来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闺秀的姿态。
她的头发,一齐往后梳着,烫着很小的波浪,只因刚用梳子梳过,还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袜子,蓝缎绣着黄花的家常便鞋。
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关门的时候在大镜子里看一看自己,的确不像刚刚哭过。
于是她很放心地沿着走廊过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闪一闪地闪着个人影。
到了婆婆屋里,婆婆叫她没有别的事,而是马神父的女儿从上海来,带一件黑纱的衣料送给婆母。婆母说上了年纪的人穿了让人笑话,打算送给她。她接过来说:
“感谢我主耶稣。”
她用双手托着那纸盒,她作出很恭敬的姿态。她托着纸盒要离开的时候,婆母还贴近她的耳朵说:
“你偷偷摸摸做了穿,你可别说……说了二少奶奶要不高兴的。”
马伯乐的太太回到自己房里,把黑纱展开围在身上,在镜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来了。
婆婆把衣料送给她,而不送给二少奶奶,这可证明婆婆是喜欢她的。婆婆喜欢她,就因为她每早很勤奋地读《圣经》。老太爷说得好:
“谁对主耶稣最真诚,将来谁得的遗产就多。”
她感到她读《圣经》的声音还算小,老太太是听见了的,老太爷的耳朵不大好,怕他未必听见,明天要再大声地读。
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厨房去,照料佣人去烧菜去了。
什么金手镯,金戒指,将来还怕没有的?只要对耶稣真诚一些。
所以她和马伯乐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记在她心上了。
马伯乐的父亲是中国北部的一个不很大的城市的绅士,有钱,但不十分阔气。父亲是贫穷出身,他怕还要回到贫穷那边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处处兢兢业业。有几万块的存款,或者不到十万,大概就是这个数目。因此他对儿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严的(其实只有一个方法 “要钱没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早起晚睡。对于耶稣几年来就有深厚的信仰。
这一些,马伯乐也都不管。独有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那种严加考问的态度,使他大为不满,使他大为受不了。
马伯乐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爷,但因为他得不到实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们站在一方面。他的举动在家里是不怎样大方的,是一点气派也没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他不喜欢他的父亲。
因此,像父亲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欢。他出门不愿坐洋车。他说 “人拉着人,太没道理。”
“前边一个挣命的,后边一个养病的。”这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两句比喻,他觉得这真来得恰当。拉车的拼命地跑,真像挣命的样子。坐车的朝后边歪着,真像个养病的。
对于前边跑着那个挣命的,虽然说马伯乐也觉得很恰当,但他就总觉得最恰当的还是后边坐着那个养病的。
因为他真是看不惯,父亲一出一入总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车里。
马伯乐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车,就是愿意坐,他父亲的车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记得有一次马伯乐偷着跳上了父亲的车子,喊那车夫,让那车夫拉他。
车夫甩着那张擦汗的毛巾,向马伯乐说:“我是侍候老爷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着。”他只得悄悄地从车子上下来了。
但是车前那两个擦得闪眼湛亮的白铜灯,也好像和马伯乐示威的样子。
他心里真愤恨极了,他想上去一脚把它踏碎。
他临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回头回脑地用眼睛去瞪那两个白铜灯。
马伯乐不喜交有钱的朋友。他说:
“有钱的人,没有好人。”“有钱的人就认得钱。”
“有钱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认得。”“有钱的人,一家上下没有不刻薄的,从仆人到孩子。”
“有钱的人,不提钱,大家欢欢喜喜;若一提钱,就把脸一变。祖孙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钱的,还能看得起没钱的吗?”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钱的朋友。
交有钱的朋友,哪怕你没有钱,你回家去当你老婆的首饰,你也得花钱。他请你看电影,你也得请他。他请你吃饭,你也得请他。他请你上跳舞厅,你也得照样买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给你放一打,你也得给他放一打半。他给你放一打半,你得给他放两打。他给你放一打,你也给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气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几个穷朋友,那就用不着这一套。那真好对付,有钱的时候,随便请他们吃一点烫面蒸饺,吃一点枣泥汤圆之类,就把他们对付得心满意足了。
所以马伯乐在中学里交的多半是穷朋友,就是现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还是那几个。他们的资财都照马伯乐差得很远。
交了穷朋友,还有一种好处,你若一向他们说:“我的父亲有七八万的财产。”
不用说第二句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当有钱的人说,他们简直不听你这套,因为他父亲的钱比你的父亲的钱更多。你若向他们说了,他们岂不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