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三年(1798年)腊月底,八十九岁的太上皇得了轻微的感冒。新年将至,朝野上下,谁也没有在意。不料,初二日,病情转剧,身体各器官出现衰竭征兆,陷入昏迷。初三日上午七时,太上皇停止了呼吸。

正在欢天喜地过年的大清国臣民们不得不穿上丧服,进入全国性的哀悼期。不过,没有多少人真正悲痛欲绝。让大家真正感兴趣的,是新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虽然已经当了三年皇帝,可是嘉庆在全国人的心目中还是一个谜。除了几篇例行公事的圣旨,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新皇帝的种种表现似乎表明他是温和、稳健之人,朝廷大政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乾隆去世的第二天,也就是初四日上午,嗣皇帝就发布了一条让全国人都大吃一惊的谕旨:免去乾隆皇帝驾前第一宠臣和珅兼任的军机大臣和九门提督之职,命令他和福长安二人守在太上皇帝灵前,一心办理丧事,不得任自出入。朝廷上下,一片惊疑。

初四日下午,皇帝又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谕旨,谈到太上皇帝晚年,白莲教起义之所以迟迟不能**平,是因为有奸臣当道,做贪腐官员的总后台。

初五日,王念孙、广兴、刘墉等先后上疏,举报和珅种种不法之事。

初八日,皇帝宣布逮捕和珅,对他进行审查。同时,一场规模巨大的抄家行动展开,令人惊愕的巨额财宝在和府地窖中显露出来。

仅仅十天之后,审判完毕,正月十八日,皇帝发来一条白练,赐和珅自尽。

一切如同一幕情节紧张、环环相扣的电影,让人目不暇接。一场重大的权变,在新皇帝的谈笑之间就完成了。康熙爷当初诛鳌拜,尚且准备了七七四十九天,嘉庆帝诛和珅,却只动了动小指头。古往今来,完成得这样干脆、迅速、漂亮的权力战役,并不多见。

举国上下,对这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皇帝刮目相看。可以说,诛和珅是新皇帝处理政治危机能力的一次成功展示。

其实,嘉庆皇帝对这场战役,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

嘉庆与和珅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非如一些史书所言,是因为和珅聪明反被聪明误,送给嘉庆的那柄如意,也不仅仅是忌妒和珅手中拥有的朝珠比皇帝还多。

嘉庆对和珅的痛恨,是基于大清王朝的责任感。他对和珅的不满,实际上代表了他对乾隆后期朝政的不满。在嘉庆看来,和珅是乾隆晚年以来朝政日非、腐败日盛的一个标志。

确实,乾隆皇帝在统治前期,勤于政事,能谋有断,在康熙雍正两朝余烈的基础上,把大清王朝推向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极盛。然而,中期以后,乾隆皇帝志得意满,放松警惕。特别是到了晚年,他生活越来越豪奢,吏治越来越宽纵,为腐败的滋长提供了巨大空间。与此同时,乾隆年间大清经济的高速成长,也为腐败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基础。

由于官员集体腐败,百姓民不聊生,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七,就在乾隆得意扬扬地举办传位大典七天之后,川楚两地爆发了白莲教大起义。起义席卷五省,大清王朝一时岌岌可危。

当太上皇这三年,乾隆几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忙于镇压白莲教起义。然而,太上皇虽然“犹日孜孜”,一日不停地调兵遣将,起义的烈火却越烧越旺。原来,上至军机大臣和珅,下至小小吏员,参与这场战争的每一个人,都把战争当成了捞钱的机会。特别是和珅,精力充沛、欲望无限的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张开着鼻孔,嗅着从权力缝隙中传过来的任何一丝利益的味道。他利用太上皇的宠信,不停地“弄权舞弊”,大肆聚敛钱财。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大大加重了官场贪风。

虽然取消了“嘴巴”的功能,但是嘉庆的眼睛和大脑一分钟也没有停止工作。乾隆皇帝后期的昏聩之举,他看得一清二楚。然而,由于身份特殊,他只能眼看着和珅等人大肆贪污,眼看着政局一点点腐烂,眼看着大清王朝这驾马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越来越快地奔驰,却不能发一言,采取任何行动。焦虑之火,三年之中,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烤成了炭灰。父亲刚刚咽气,他就十万火急地冲向“驾驶台”,拉动了“刹车手柄”。

应该说,诛和珅这步棋,是非常高明的一着。面对如火如荼的起义烈火,乾隆帝只知一味愤懑和仇恨,而嘉庆则能冷静分析出大乱之源是“官逼民反”。正如嘉庆自己所说,白莲教的起因,乃在于官吏多方搜刮,竭尽民脂民膏,因而激变如此。然而州县官员剥削小民,不尽是为了自肥,大半也是为了趋奉上司。而督抚大吏勒索属员,也不尽为私贪,无非结交和珅。“是层层脧削,皆为和珅一人。而无穷之苦累,则我百姓当之。”(《清仁宗实录》卷三八)嘉庆看得很清楚,腐败已经成了关乎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问题。如果要熄灭起义的烈火,必须刹住朝廷上下贪腐相尚的风气,而要刹住腐败之风,就要从和珅抓起。这高屋建瓴的一招,充分显示了皇帝把握和处理复杂政治局面的政治智慧。

以诛和珅为开端,一缕缕政治新风绵绵不断地从紫禁城吹散出来。

亲政后第二个月,皇帝发布谕旨,今后皇帝出宫祭天及谒陵,随行仪仗减半,皇后和嫔妃不必随行,以减少出行费用。

这道谕旨显示了新皇帝与老皇帝截然不同的务实作风。

几天之后,皇帝再次发布谕旨,禁止大臣们向他进贡古玩字画。大臣们向皇帝进奉贡物以邀宠,这一不良风气是乾隆晚年迅速发展起来的。从乾隆六十大寿开始,各地大臣争相向皇帝进贡奇珍异宝、名贵字画,以博皇帝欢心。嘉庆直言不讳地说,大臣向皇帝进贡古玩,除了助长贪风,别无益处。这些古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真粪土之不若”,却又价值高昂,名义上是官员贡献,实际上羊毛出在羊身上,搜刮自民脂民膏,“下而取之州县,而州县又必取之百姓,稍不足数,敲扑随之,……民何以堪”。(《清仁宗实录》卷三七)从今而后,谁再贡献,不但不收,反而还要严惩。

这道谕旨发布不久之后,他接到大臣的汇报,说上年底从叶尔羌采解入京的一块特大块玉石正在运送途中,因为道路难行,难以按规定时间抵达京城,请皇帝批准延期。皇帝发下了一道让全国人都目瞪口呆的谕旨,他命令各地方官,一接此谕,不论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因为玉石虽美,无益民生,皇帝并不喜爱。

撰写圣旨的军机大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皇帝还真动真格的了。通过这道谕旨,新皇帝的节俭形象一下子树立起来了。

嘉庆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小小的铺垫而已,实质性的举动还在后面。

第一件是“求直言”。

在专制社会,统治者了解情况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依靠臣下的进言。乾隆皇帝晚年刚愎自用,拒谏饰非,真实情况不能上达,眼皮子底下的问题不能发现。嘉庆深知此弊,他决心在自己的任内充分发挥建言和进谏的作用。

刚诛了和珅,皇帝就下诏鼓励官员直言,揭露朝中弊政。皇帝说:“求治之道,必期明目达聪,广为咨取,庶民隐得以周知。”[1]在皇帝的鼓励之下,大清王朝一时间出现了“下至末吏平民,皆得封章上达,言路大开”[2]的局面。虽然大多数奏折见解平庸,但也确有有识之士,向他指陈了朝廷用人行政中存在的一系列严重问题,揭发了一批贪官,让他对大清政局有了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

第二件是掀起反腐浪潮。

诛和珅的根本目标是遏制腐败。在广泛听取官员意见的前提下,一批乾隆时代即以廉洁著称的大臣进入了朝廷中枢,而和珅掌权时的大部分高官被撤换。“1799年(嘉庆四年)初尚在其位的十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吏中,六个被迅速撤换:他们是驻南京的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湖广总督和云贵总督,以及漕运总督。次年又撤换了河道总督二人。”[3]

借诛和珅的东风,一次反腐**在全国兴起。一大批贪官受到严惩:

湖南布政使郑源璹公开卖官,并且定下官职售价,被定罪斩首;漕运总督富纲在任内索贿,被判绞刑;湖北安襄郧道胡齐崙在镇压白莲教过程中,贪污军需银三万两,被抄家处绞;武昌同知常丹葵,借办匪案为名,任意勒索百姓,被人举报,丢官罢职……

当然,大事中的大事,还是白莲教起义。自从皇帝登基以来,熊熊燃烧的起义烈火一刻不停地灼痛着他。太上皇乾隆调集了十七省的兵力,三年间先后花费军费七千万两,可是起义烈火不但没有被扑灭,反而有越烧越旺之势。他深知,这是关系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大搏斗。事实上,他之所以不惜冒违反“三年无改”之教的风险,雷厉风行地全面扭转父亲的政策,核心目标就是为了除掉白莲教这个大清王朝的心腹大患。求直言、惩腐败,也都是围绕这一核心而展开的布局。

通过惩办贪污和人事调整,一个更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体系初步建立起来。通过百官的直言进谏,皇帝对军队中长期存在的腐败、权力分散、战略失当、军纪涣散等问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川楚军营的腐败在此时已经发展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统兵将领无不滥支军费,纳入私囊。由于军费被大肆侵吞,士兵甚至到了难以存活的程度。赴陕的豫兵,因四十五天不发粮食,集体逃回河南。湖北巡抚长期克扣兵粮,士兵只好靠抢劫百姓为生。

嘉庆皇帝整顿军事,首先从治理贪污开始。亲政不久,他就把阵前最高统帅经略大臣勒保撤职查办。据人举报,这个统兵大员居然在阵前带着戏班子,成天喝酒唱戏。嘉庆怒不可遏,勒保被判死刑,他手下的一批贪污不法的亲信也被从重治罪。

在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朝廷的战略方针也发生重大转变。在太上皇的指挥下,官兵的作战方法是一味追击,往往陷于被动。皇帝则命令各省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切断起义军的后勤保障来源,削弱了起义军的战斗力。另外,皇帝还对起义军实行“剿抚兼施”的政策。一方面实行严厉镇压,另一方面只惩首义者,其他人以抚为主。

经过不懈努力,镇压白莲教的军事战争终于出现了重大转机。嘉庆七年(1802年)底,额勒登保、德楞泰与四川总督、陕甘总督、湖广总督等联名,用黄绫表外、里内朱红的折子,六百里加急驰奏:“大功底定,川、陕、楚著名首逆全数肃清。”[4]镇压白莲教的关键战役取得了胜利,嘉庆帝激动万分,热泪盈眶。他的初政,终于取得了重大成果。他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拜祭祖陵,向乾隆皇帝汇报这一消息。

回顾历史,正是在平定三藩后,圣祖康熙励精图治,把被战争破坏得千疮百孔的江山经营得井井有条,开启了百余年的康乾盛世。那么平定白莲教之后,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呢?消灭白莲教不过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任务,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1]王先谦:《十二朝东华录(嘉庆)》卷五。

[2]赵尔巽等:《清史稿(三)》卷三五六,列传第一四三,《论》,中华书局,1998,第2907页。

[3]费正清编:《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上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第123页。

[4]《剿平三省邪匪方略·正编》卷三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