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宏老师特别可爱,在我们确定了聊这一期之后,他说准备整理一些资料给我。我以为是什么严肃的资料,结果有一天他在去机场的路上给我发了很长的信息过来说:不整理了,全盘托出。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他提到自己关于三分钱冰棍的记忆,所以现在仍然最爱“大红果”;还有当年生病才有的待遇,那就是桃罐头。他喜欢吃麻辣烫、吃生鱼片,喜欢咂巴“零部件”,被家人说太不像个学者了……
大多数人看到的是他学者的一面,但另一方面,许老师称得上是考古工地上的美食家,对食物、对健康食物也有自己特别的理解。
当然我也很好奇,比如作为二里头考古队原队长,除了管考古,伙食这块他要不要管?考古工地的伙食是怎样的?在和国际同行的接触中,除了工作汇报和演讲分享,吃吃喝喝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有哪些故事?
看理想电台:许宏老师是二里头考古队的第三任队长。除了工作也得吃吃喝喝,这些伙食的事你管不管?
许宏:这是考古队队长的一个最重要的职责,吃喝拉撒都得管。考古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吃饭还真是一个不小的事。我刚接手二里头考古队的时候,雇了个做饭的大师傅,就是村里人,可能也没有系统学过烹饪。刚开始有一段时间就没搞利索,没理顺关系,因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大师傅被聘来后,跟队里的技师是一样的,由考古队发工钱。平时技师回家吃饭,而这个大师傅在队里伙上吃。当时工资非常低,农村还是比较穷的,你不能让他再交伙食费,否则他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的伙食标准高了,就意味着大师傅赚得多了,这样会引起不平衡,其他技师说,他在这儿是白吃的,白吃之外还拿那些钱,就等于比我们拿得多。所以,我这个当队长的就只有降低伙食标准了,以平息其他技师心理上的不适。这样非常窝囊地吃了两三年,非常简单的伙食,虽然在考古队我们是自己掏钱,但还不能吃好的,因为我要吃好的,大师傅就得跟我吃好的,其他技师不干啊!
▍ 二里头考古队驻地小院,2021年4月摄
我参加过的偃师商城队也有这个问题。那些技师是外村的,跟着我们这些所谓干部一起吃,我们当然希望吃好点,保证营养,保持体力,但人家是拖家带口的,需要挣钱养家,他们就想吃简单点,只要吃饱了就行,否则过高的伙食费是承受不了的。这同样面临着一种窘境。到最后大家就商量,有没有可能分桌吃,同样的菜之外我们加钱加菜,他们很体谅,说应该的,你们掏钱多就理应吃好的。于是就分桌了。其实我们哪个考古队都希望营造出一种家庭的氛围,但这么做有点“小灶”的感觉,还是没有理顺。
看理想电台:感觉哪里怪怪的。
许宏:对,大家应该有一种平等的感觉。考古队队长要解决好一个吃的问题,不然会影响整个群体的关系,甚至干劲。你说它是小事吗?
看理想电台:吃喝也是大事,虽然你们干部确实掏了15块钱吃更好的,人家掏10块吃差点儿,但是您的心里肯定也不踏实。
许宏:是呀。当年我们偃师商城队人多,吃的是份饭份菜。我们这些30多岁的小伙子,一勺菜真的吃不饱,到了晚上就跑出去,到县城边上找一地儿,大家轮流请客,再垫巴垫巴。但是又觉得窝囊,自己有食堂却没法满足我们的需求。——这都挺有意思的。
看理想电台:后来怎么解决的?
许宏:这些问题现在都很好地解决了。我们二里头队的伙食,被一些曾在二里头工作过的学者、学生交口称赞。这些年随着整个国家经济生活水平的提升,我们的工资待遇也提升了,大家都意识到一定得吃好,活儿才能干好。以前我们的前辈像夏鼐先生提倡艰苦奋斗、艰苦朴素,但是我们总不能让那些年轻学生只感受到考古的苦,而没有感受到其中的甜,到最后把人都吓跑了。所以这吃是第一位的,让大家先吃好喝好,才能心情愉快地投入工作。
看理想电台:您说的那个年代,是您刚当考古队队长的时候,还是说甚至更早像郑光先生(二里头第二任队长)那个年代的情况?
许宏:我刚去二里头的时候是20世纪90年代末,我当队长。我记得非常清楚,技师一天的工资是11块钱,之前是从1块多钱开始涨的,从80年代一点一点地涨到了11块钱。现在的年轻人都无法想象。那点工资他们是非常在意的,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了花。
至于我们的前辈,曾听村民讲过他们的逸事。刚开始听了以为是嘲笑呢,村民说真不是嘲笑,20世纪六七十年代考古队里那些老先生去赶集,每人买回了鸡蛋,因为每个鸡蛋的大小不一样,我的鸡蛋如果个儿大,那你可不能把我这个吃了,所以每个人都弄个小网兜,网兜上写着姓名,分得非常清。这些事被引为笑谈,你就可以理解了,当时从“瓜菜代”一直到后来食物紧缺的年代,一个鸡蛋的大小,大家还是很在意的。有前辈在回忆录里写到60年代的时候,他们经常把生产队不要的白菜帮子洗一洗,煮煮吃了;去考古调查的时候,没有水喝,有时候井里的水都发绿了,他们也得喝。
▍ 二里头考古队第一任队长赵芝荃先生(左)、第二任队长郑光先生
要说穷困年代的记忆,说起我自己的爱好,就是喜欢吃肥肉,我们考古队的几个男士都喜欢吃肥肉,有女生不吃肥肉,我们还抢:“给我,给我!”穷困时代,只有肥肉才解馋。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接受那种三层的五花肉,纯瘦肉在我的味觉记忆里是不占这个位置的。不过,随着生活水平逐渐好转,而且年龄也大了,开始注意养生了。
看理想电台:过去很多吃东西的习惯都是因为穷而养成的,都是因为苦闹的。我们现在也吃肥肉,因为它有油水,特别香。瘦肉太柴了。
许宏:你说得对。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去郊游,带东西在路上吃,带的就是红烧肉罐头。罐头上面那一层油冷却之后是凝固的,也喜欢吃,现在的年轻朋友恐怕接受不了。我们那个时候米饭拌猪油,再加一点儿酱油,如今大家回忆起来都是香的那种感觉。现在你再吃,就根本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看理想电台:如果现在那么吃的话,酱油得是日式的,可以直接拌饭的那种。
许宏:一说起来就有意思。那年因为三峡水利工程,考古队到三峡展开大规模的考古发掘,重庆那一带是峡江地区,生活还是很苦的。考古队走到哪儿都是找当地妇女给做饭。一位老先生曾给我讲,他被请去视察、指导工作,打饭时,对于一般队员,大师傅给你一勺猪油,一看老先生来了,两勺猪油!老先生平时注重养生,但是又实在不好意思不吃……
看理想电台:其实人家是表达一种尊重、尊敬,但老先生的身体有点顶不住啊……您当初大学毕业甚至还没毕业,就跟着前辈学者们往考古现场跑了吧?
许宏:当然,当然。关于那时候吃的,具体讲几样的话,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印象深刻。比如说在大野地里跑了大半天,饥肠辘辘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小伙子,跟老师到一个村里,找了一家生产队的房东,说好一大锅面条给多少钱,这一下就给我们吃撑了,那时候觉得面条真好吃。与此相关的食品卫生门槛肯定是比较低的,我们到农村,吃苍蝇馆子都是常态,到考古调查的时候,逮哪个村吃哪个村,比如说大热的天,熟食容易坏,但若有猪头肉啥的,那不吃不足以“平民愤”啊!有些从国外来的老师,比较讲究,不肯进这样的馆子,买火腿肠,泡方便面,坐在田埂上吃,好像觉得比我们干净多了,但是你那营养可比我们的差远了。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样你才是一个合格的、称职的考古队长。
看理想电台:刚开始的时候,您是不是也要给自己做一些心理建设?您一开始就很自然地融入了吗?
许宏:很自然就融入了。就像现在总聊公众考古,有网友说许老师是肯放下身段的少数学者之一。我说关键是没有身段,因为父母都是工人,我从小比较朴实,天生就是考古坯,适合做考古吧。反正到农村别人一看,许博士比较实在,喝起酒来不装假,够意思,嗯,这事好办!——事儿就办成了。
看理想电台:我看您之前的书里,包括考古界一些前辈学者的书里,有好多回忆过去学考古的事情,比如说这些学者多是博士,学历很高,非常有学养,但是你马上要进入一个非常乡土化的地方,你要和当地的乡政府、村长、书记、农民打交道。其实你在看对方是不是好合作的同时,人家也在看你这个人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许宏:你看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因为浓厚的血缘纽带一直长期存在,即便没有血缘,也要拟亲——“哥们儿够意思”,甚至第一次见面喝酒都说有自家人的感觉。不管是真是假,到最后是通过这些东西建立起一种情感联系的。所以说,具有这种素质,还是很利于我们在农村开展工作的。
看理想电台:是啊,您在农村的考古现场,和穿着正式坐办公室的那种场合,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宏:没错。因为你到一小店,不是太卫生,如果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话,你肯定是见外的。我是完全不在乎的,还真的没有假装的那种感觉,游移于古代与现代,游移于城市与乡村,甚至游移于苍蝇馆子与星级酒店之间,一直在切换,很迅速地切换。但是我感觉跟星级酒店相比,我可能还更接近于民间,我到那儿才是如鱼得水的感觉。
说到吃西餐,头一阵真是到北京一个四合院吃过。小院里边很讲究。我们说中西方文化思维的不同,从这个餐具就能看出来,刀叉五六把,先拿哪个后拿哪个,根本就没人教,也许其他人懂这一套,我只好用眼睛往四周瞟,看其他教授怎么用,一看也是乱七八糟的。你还不好意思问,到最后菜吃完了剩一堆餐具没用。说到中西方文化思维的区别,你用这个刀叉,体现了西方的思维,无论是厨具还是餐具,均做极其细腻的区分。但是你看东方,就是一双筷子,一双移动的筷子就把一切给解决了,一器多用。我真是觉得那个时候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还不如我在农村如鱼得水。
看理想电台:要是没有筷子,就直接把高粱秆或者树枝弄断,做成筷子。我小时候在农村有过这样的经历。在那样放松的环境里,你整个人就不自觉地打开了,这些就完全不顾忌了。
许宏:不能不在意,也不能太在意。想起我女儿小时候,2003年春天“非典”时期,她妈把她送到二里头考古队来避险,因为那时北京已经是高危地区了。孩子从小就是饭粒掉桌上了捡起来就吃,到了二里头,她跟村里的小孩一块儿玩,满村子跑,跑得小脸红扑扑、脏兮兮的,回来我一看,嘴巴上粘的全是劣质冰糕的色素,鲜黄鲜黄的那种。没事,她还是很健康。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家里很在意卫生,孩子妈妈每次吃饭都用酒精擦餐具,还规定孩子不能到别人家吃饭,孩子反而是“豆芽菜”,抵抗力不足。
看理想电台:您那时候去不同的考古现场,北方在面食这一块还是很有特色的。
许宏:对,这是最享受的。在河南吃面食,河南人、中原人能把它做得五花八门,用各种不同的手法、不同的烹饪方式,能让你吃出花儿来。我自从上大学出来之后,先到的山东,后到了河南。那个年代如果能吃上白面,就是生活水平提高的标志。我小时候在东北,粮食限量供应,要用粮票来买,有细粮、粗粮之分,所谓细粮就是大米和白面,剩下的高粱米、玉米面是粗粮。我刚到山东的时候基本上不用吃粗粮,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城里人把粗粮整得还挺高档,讲营养,讲养生,但我还是不喜欢吃,因为小时候吃伤了。
说到河南的面条,有各种各样的,我喜欢吃连汤带水的那种汤面,考古队常年换着花样做,我这北方人还成,来实习的学生有的是南方人,整天吃面实在受不了,我们就隔段时间做点大米,稍微调剂一下。
看理想电台:这一说起来,南方人吃面吃不饱,北方人吃米吃不饱。我吃米饭,总觉得是在吃零食。您现在除了国内考古,您在国际上也要做一些学术交流吧?其实我还挺好奇,比如说国外的这些考古队,他们吃吃喝喝的标准是什么样的。就拿邻国日本来说,他们有什么特点?比如说他们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
许宏:我也稍微体验了一下,比较简单。按理说他们交通比较方便,每个人都有车,所以晚上很少有人住在考古队;也有离家稍微远一点的,就跟我们一样了。但是日本的家务劳动社会化做得比较好,午餐是盒饭,送餐中心一下就过来了,一人一个干净利索的盒饭,晚上自己稍微做一点,大家喝喝酒。他们也雇协助工作的人,我们叫民工,都是农村大爷大妈,基本上没啥文化,人家雇的主妇都是本科毕业,还是有差距的。
看理想电台:您刚才讲到日本的饮食规范化,有送餐公司,比我们这边自己找大师傅来做饭要方便得多,但会不会反而少了我们这种特别乡土气息的人情味?就不会像咱们这边大爷大妈和你混熟了,叫这些学考古的学生去家里吃饭,像一家人。这个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许宏:这是中国特色,是一个属于发展中国家的、带人情味和乡土味、接地气的这些东西,倒是真好。这也是你们在北京坐办公室的白领,带有美好的、浪漫的幻想,比较向往的吧。
看理想电台:但可能真实的情况也是比较复杂的。您出生在辽宁盖州,我记得是营口下面的一个市。
许宏:对,在辽东半岛上,介于沈阳和大连之间。我17周岁离开家去读大学,然后工作,在山东济南待了12年,现在在河南已经待了25年,远远超过我在老家的时间,可以说河南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看理想电台:您现在会说二里头当地的话吗?
许宏:能说几句。我一说,别人就发笑。
看理想电台:上次您和我的同事Dany录了一期节目,我记得节目里您还说日语了。这是在工作中学的吗?
许宏:读博士期间我在日本待有一年时间,日语粗通。遗憾的是,回国后又参加发掘,整个语言环境就没有了。读是没有问题的,甚至翻译都可以,是学院派的日语。至于听和说,必须要沉浸在那个语言环境里。
说起来我的家乡因为是辽东半岛,离海比较近,在渤海湾,我记得第一次吃生鱼片是去大连,高中的同学请吃,后来我再到日本吃生鱼片,这成了我的一个饮食癖好。生猛海鲜真的非常喜欢吃,小时候的记忆非常深刻,有一种虾蛄,一般叫皮皮虾,我们当地叫虾爬子,通常是煮熟了去壳吃,但在我看来,最好吃的是生腌,用盐腌得不是太咸,口感非常新鲜。从海里刚打上来,做简单的处理,放上盐、葱花之类,放置一段时间,我们当地叫“一卤鲜”,趁它不咸不淡的时候,把壳剥了,一秃噜,一口吃下,纯生的那种感觉,我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味的。
我自己平时也做些家常饭。我喜欢吃贝类,这是海边人的生活习惯,你们这儿叫蛤蜊,我们那儿叫蛤喽。还有一种贝叫毛蚶子,做起来我太太跟我女儿都绝对不越俎代庖,我一定要自己掌勺,必须是带血丝的时候开始剥,正好半生不熟,若是整个壳全开了,肉都紧到一块去了,这对一个美食家来说就索然无味了。
所以我在日本吃到生鱼片就有一种亲切感。学日语的最佳场合不是在课堂,是在居酒屋。一般演讲或者会议之后的恳亲会,大家都是AA制,各掏各的钱,当你喝上一杯小酒,有微醺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日语是非常流畅的,跟他们侃。日语就是这么学出来的。中国东部沿海居民的生活习惯,跟日本人基本一样,甚至日本学者说许宏先生好像前世就是日本人。这样说我一点都不以为耻,因为古代日本人大都是从东亚大陆和朝鲜半岛过去的。我到韩国去,韩国料理都是一个碗一个碟的,甚至整一个大方盘,方盘里有几十个小格,有人吃不惯,说到韩国那儿净给我们吃泡菜。而对我来说,那简直太好吃了!我甚至觉得最实惠的就是生鱼片。日本人切得薄一点,我们去韩国因为规格比较高,那生鱼片厚切,口感简直妙不可言。我们每个人都配有翻译,邀请方也跟我们一样是“国家队”——韩国国立文化财研究所,随队翻译是在北大留过学的韩国小伙儿。我对翻译说:这一桌里边最好吃的就是辣酱腌的生蟹。他说:许老师你太会吃了,那是最贵的!你想啊,生腌蟹,那是绝对要求品质的,要非常新鲜。但有的人受不了,不爱吃,因为是生的。说起来跟韩国学者喝酒,他们也好喝,烧酒挺烈的,40多度,跟中国人一喝起来就没完。喝酒跟在日本时一样,喝完一家接着就是“二次会”“三次会”。等到三次会的时候,我们这帮客人还接着喝呢,那边陪同的主人已经晕酒、打瞌睡了。在场的还有日本学者,东亚三国一衣带水,等酒喝多了,我就开始用日语祝词,说是要共同推进大家关心的东亚考古研究,那种状态是真的比较嗨。
我还是属于中国胃,或者是亚洲胃吧。我也到过美国、澳大利亚,最亲切的还是那里的亚洲超市,有韩国超市、日本超市,尤其是那种华人超市,里面从动物内脏到各种海鲜,还有多种调味料,都是中国人比较喜欢吃的。我到真正的美国超市去,那种筋头巴脑的、边边角角的下水之类的东西统统没有,你失落的那一瞬间会觉得你有一颗中国心、一个中国胃。
看理想电台:您刚刚说的场景特别打动我,比如说中日韩三国学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饮食习惯相通,几乎没有隔阂,让人一下子想起一个词:文明共同体。不知道这词是不是太大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许宏:尤其是像本人这种辽东半岛沿海出生的,对此情有独钟。有人跟山西的同事朋友开玩笑,说你们山西的猫都不吃鱼,因为他们离海太远了。一般你要是吃惯淡水鱼,你还嫌海水鱼有腥味;但是吃惯了海水鱼,会嫌淡水鱼有土腥味。听说穷困年代山西人过年的时候用木头雕个鱼在那儿放着,寓意年年有余,但是其实就是山西人没有鱼吃或者不愿意吃鱼吧。
看理想电台:说来特别惭愧,许老师,我们公司年底年会聚餐,有一年道长(梁文道)豪气,请大家去吃日料,同事们都开心得不得了,我怯生生地问了服务员:您好!有没有乌冬面?惹得同事大笑,说你来日料店了,就吃个乌冬面?真没口福。我就吃面,吃甜点,顶多再喝点酒,仅此而已。别的同事吃寿司开心得不得了。
许宏:这要是吃自助餐你就彻底亏了。说起来自助餐,一般来说老板是不会亏的。你想,有女士减肥的,小孩不大能吃,老人稍微吃点就算了。据说自助餐店最怕包工头领着一帮建筑工人来吃,累一整天了,吃多了都能给你吃垮。
但是自助餐店另外怕的一个队伍,就是考古队。当年在偃师,自助餐15块钱一位,我们考古队的技师都是农民,大小伙子。这可好,15块钱一位,队里请客,后来那老板有什么百叶啊,鱿鱼啊,都不往上端了,比较贵的都不往上端了,因为端什么吃什么。先吃那些在肚里占地方的,等吃差不多了,再啃鸡爪子,鸡爪啃一堆,酸奶喝一堆,再吃橘子吃一堆。就像玻璃瓶里先放大石头,再放小石子,再放沙子,最后再倒点水,这就很有意思。
我的两个爱好,一个是喜欢生猛海鲜,一个是嗜辣,特别能吃辣。喜欢生猛海鲜,肯定是因为我来自老家渤海湾;吃辣是因为当年我家邻居和我的同学有朝鲜族,会做辣白菜送给我们。现在看来它根本不辣,就是甜辣,但那是我嗜辣的启蒙。
等后来,我到山东上大学、留校,就越来越能吃辣的,到现在吃辣没有任何生理感觉,无辣不欢。当年到成都去,当地朋友请我们吃红油火锅,有些老师一进那个屋闻到房间的味道就受不了了。等红油火锅吃完了,在成都工作的我的学生,说请我出去再喝点啤酒,就问我:许老师你还想吃啥。我说不够辣,看看还有什么辣的。他说:那好,串串香,魔鬼辣,就是那种小店。——嚯!这才来情绪。
看理想电台:您去那边,脑花能吃吗?
许宏:我是什么都能吃。我的两大愿望,一个是住到海边,肯定空气好,便于吃生猛海鲜;另外一个愿望是我很遗憾的,就是成都那种高度宜居的城市,我居然没有去工作过,没有去生活过。成都的生活很闲适,节奏比较慢,摆龙门阵,关键是他们太会吃了,麻辣**着我。这也是我向往的地方。退休之后如果要找什么地方是我比较想去的,我觉得还得落实在吃上。
看理想电台:将来您就半年时间在海边,半年在成都。前几天有成都的朋友来,我们聊天,我说我在北京待了7年,真的越来越想念成都。朋友说其实成都现在变化挺大的,因为发展很快,地铁建设,包括各种大型企业也往成都搬,已经没那么闲适了。要说闲适,可能还是云南。我觉得这样比较合理,退休以后,半年在海边,在您老家那边或者其他地方的海边都行。
许宏:我还是比较向往退休之后的那种生活的。
看理想电台:别说您了,您看咱们俩录节目是五一假期刚结束,我今天来了看大家都没精打采的,都觉得假期怎么这么短。我们平时聊天都说好想早点退休,您也会想退休吗?做考古这么有意思。
许宏:一个学者开玩笑说,著名的英国推理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她嫁了一位考古学家,别人问她,为什么嫁考古学家?她说因为考古人都爱摆弄古代的东西,所以在他们眼里,妻子也越老越可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退休和没退休几乎没有差别,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喜欢退休后有更多的自由。
我们考古学界的一位老先生,他退休之后写了六七本书,他就跟我说:许宏,学者60岁到75岁是黄金年龄。至少我可以做我愿意做的事,写我愿意写的书,像这样的小书,平均一年写两本都是可行的。当然这不是任务,而是我愿意写的东西,我在彻底放松的情况下,写我自己愿意写的书。我到60岁退休或者65岁退休,起码还有10年的写作时间,如果身体健康的话。想象一下,我享受着美食,写自己喜欢写的书,这就是我所憧憬的退休生活。
看理想电台:所以,您最近那本《发现与推理》封面上写了“考古纪事本末(一)”,也许在这后面就出一系列。
许宏:如果大家觉得比较好读的话,我会写下去。随着我们这代人退出考古一线,我认为,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该逐渐淡出一线的研究阵线。一线必须是有新的考古发现,有那样的本体研究,学术性的写作应该逐渐让位给在一线活跃的年轻人。
而我觉得稍微年长的一些学者,最适合的就是怀古,写写学术史上的这些东西,可能无论对学界还是对公众,都是大有裨益的。我现在有三联书店出版的“解读早期中国”系列,可以的话,我会接着往下写。那是学术正论性的,尽管图文并茂,但是毕竟写的是我自己的研究对象。我觉得写像《考古纪事本末》这样的书的比重,会逐渐增大。我作为一个资深考古人,带你围观考古现场,来讲考古人和考古发现背后的故事。这种内容的书,我觉得还会给大家推出新的东西来。
至于说到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临近退休、50多岁奔60岁的人,我想起了一个我看过的调查,大概是美国对于老年人做的一个民意调查性质的测试。测试的问题是,你认为你的一生中,哪一个时间段是你最珍视、最怀念的。据说大部分的人最怀念五六十岁。因为脱离了爬坡阶段,基本上实现了财务自由,但是还没有衰老到不能自理、不能动的那个时候。也就是说,现在是我的黄金年龄。你看你,还需要每天上班。当然我是学者,我就应该更接近于自在吧,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更随心了。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是什么?像功名利禄,那都是身外之物。像爱情这样的东西,它仅限于一个时间段。而整个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我觉得是自由。大家都说财务自由是许多东西的前提,还有时间和精力的自由,甚至言论的相对自由和思想的自由。说回我们今天的话题,我想吃点什么,我就可以吃点什么,不亦乐乎!
看理想电台:我今天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作为一个考古工作者,您接触的都是老物件,您对永恒和时间怎么看?
许宏:这个问题提到哲学层面上来了。我以前倒是说过,研究考古、研究历史的学者,在研究的同时,会有一种修身养性、净化心灵的感觉。因为你把看问题的尺度变大了,像我,不得不把这个尺度放到几千年、一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上百万年的人类史当中。
这样你就会感觉到可以安顿身心,看淡许多东西。因为你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要是放在这么宏大的历史长河里边,就不值一提,立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了。真的有这样一种感觉:你已经不把你的事业当作唯一——以前我们抛家舍子的,孩子非常小,家里也照顾不了,我们说这个事业是事业,生活是生活,但是我现在认为事业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别看本人是执着于事业的,应该说事业心还比较强,但我觉得一个人到了偏于成熟的年龄,到了这样的智识,就会有一种通达的感觉,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事业与生活分得很清了,而是认为它们是一体的,是可以和谐相处,可以处理好这样的关系的。
至于说时间和永恒,我们就是研究时间的,考古学就是研究时间和空间的一门学问,而人类在时间和空间这个大的框架下,太渺小了。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所以对人生有所感悟。
我今天跟一位记者聊天,他还说:许老师,您有一个想法我觉得挺难得的。您以前说过,考古本来就是首先要满足人的好奇心,没有什么“高大上”的,但是您又在不止一个场合里边说,我们应该适当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应该把它多留给子孙后代,相信子孙后代比我们还聪明,在他们手中能够攫取更多的历史信息。
我们意识到历史文化遗产是不可再生的,考古本身也是一种破坏,再说人生苦短,“吾生也有涯”,我们是不可能穷尽所有事的。这样想我就比较释然,包括我主动辞去二里头考古队的队长职务,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不可能在我的一生中把二里头彻底地搞清楚、搞明白,而且我也相信年轻人站在我的肩膀上能够做得更好,而不是像我们有些前辈,一直觉得我要是离开这个位置,你们怎么能把它做好。我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是我从事考古的一个比较大的收获。等于说我对自己有一个定位,意识到了什么是我能够做到的,什么是有限的,把它放在一个长时段里来看,无论是对于整个全球大历史的思考,还是自己的学术设计和人生设计,我觉得都会有这样一种通达的感觉。与你共勉。
▍ 2012年是龙年,辞旧迎新,为考古队驻地撰写春联
▍ 2003年春夏之交,女儿津月在二里头的快乐生活
▍ 像河南人一样爱吃面条
▍ 1994年在日本参加驹泽史学会大会
▍ 讲座结束后的放松,与吉田惠二教授(左)共唱日本演歌,2004年摄
▍ 2003年,拜访日本著名学者林巳奈夫教授(左)
2021年5月,采访人颠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