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里头遗址远眺
我们该怎么看中国5000年文明史?许宏根据考古发现认为,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只能上溯到二里头,再往前就没有“中国”可言了。从二里头文化起始到现在,大约是3700年。但是中国文明“上下五千年”的说法广为流传,许宏认为这两种说法不矛盾,“我们确认一个生命体,可以从婴儿呱呱坠地开始,但是这个生命应该从胚胎成形算起,还是应该从**和卵子碰撞的那一刻算起?就看你怎么看了,其实不矛盾。狭义地讲是3700年,但是它还有一个发生发展的过程”。
许宏认定的“中国”,是把它看作一个政治实体。他认为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从西周开始展开制度性建设,从而奠定了后世“中国”的文化底蕴。西周往前,从殷墟上溯到二里岗,从二里岗上溯到二里头,“中国”多指中央之城,或者中央之邦。在二里头之前,人们熟悉的石峁遗址、陶寺遗址,再早一点的良渚遗址,都是散布中国大地的新石器时代区域性邦国,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中心王权的“中国”存在。二里头的重要性在于,它处于我们这个族群、后来“中华民族”从多元到一体的节点上,中原崛起,往下就开了中国文明的先河。
◎ “夏”的存在还没有找到铁证
读+:“中国”的提法,最早的出处在哪里?
许宏:在大约3000年前的青铜器何尊上,最早出现了“中国”二字。这一重器于20世纪60年代出土于陕西宝鸡,长达122字的铭文讲述了周武王在灭商之后计划营建东都的重大决策,其中“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薛(乂)民”,意思是想要建都于天下的中心,在这里统治人民。然而这已经是西周的事情了,早在西周王朝建立之前,在中原地区,最早的中国已经在展开她广袤悠长的画卷。
读+:根据碳-14测定,二里头文化的绝对年代是公元前1900年还是公元前1700年?难道科学手法也确定不了吗?
许宏:有意思、有争议的地方就在这里。从20世纪80年代直到“夏商周断代工程”,二里头文化的年代上限被估定在公元前1900年前后,即基本在“夏纪年”的范围内,因而大部分学者认为二里头应该是夏王朝的遗存。但新世纪以来最新的系列样品测定,精度提高,把二里头文化的年代上限压缩至公元前1750年甚至更晚。那二里头都邑初现辉煌的年代就要晚到公元前1600余年了,很可能进入了商纪年。
所以我在一些场合提到,易中天的“中国文明3700年”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他吸纳了我们的研究观点。当然这是最狭义的“中国文明历史长度”。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它肯定不是横空出世的。一开始,中国这片大地上呈现出无中心的多元文化并存的局面,二里头既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大的都邑,它处于由多元到一体的节点上。以它为先导,东亚大陆进入了有中心的多元文化发展的新阶段。
读+:那么,“上下五千年”的说法是怎么来的?
许宏:这个我还没有好好追究过。也许跟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有关,五帝之首是黄帝,粗估距今5000年。加上一些近现代名人可能有类似提法,久而久之成为公众话语。民国时期有过民族主义高涨的时期,有的人甚至提出了“黄帝纪年”。“上下五千年”并不是基于考古学的结论。
但是,大体上在距今5000年前后的东亚,各地的史前文化的确经历了一个趋向复杂化的过程,阶层分化加剧,贫富差距扩大,中心聚落出现,等等。不少人认为中国文明可以上溯到这个时期。
读+:夏朝是否确实存在?夏朝坐实不了,最关键的证据缺失是什么?
许宏:在考古学上,我们还没有找到铁证。夏朝,仅见于东周至汉代人的追述。像殷商的存在,有了甲骨文出土,这就可以证实。但是二里头出土的陶文,是不是文字都还存疑,可能只是一些刻划符号。由于我们还没有在二里头发现像甲骨文那样可以自证其族属和王朝归属的文书类证据,所以只能暂时存疑。
关于二里头遗址,大部分学者认为是夏王朝的都邑,我说不排除它是早商都邑的可能。由于缺乏铁证,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排除任何假说所提供的可能性。因此我们的结论比较谨慎,那就是,“二里头遗址是探索夏商文化及其分界的关键性遗址”。我们一定要知道,在这个事上,暂时不要奢望有唯一的答案。
◎ 国家和文明不是一道门槛,而是一个过程
读+:为什么说二里头是“最早的中国”?
许宏:二里头那个时期,已经奠定了“中国”的雏形。从二里头到清代,你看“紫禁城”的演进,可以看出中国的发展轨迹。以二里头为先导,到了二里岗、殷墟、西周,又往外扩散。二里头都邑还偏小,3平方公里,到二里岗已经有10平方公里以上的大都邑。几百年时间,一下子扩展到这么大。
▍ 二里头玉戚(左)、璧形戚
再看玉器。中国人爱玉源远流长,这是属于中国人意识形态的东西。到了二里头,青铜开始部分地替代玉器。在二里头,玉器和青铜有一个兴替,如果说玉器时代是偏于缓慢的、优雅的,青铜时代就开始了加速度、建设性和破坏性的进程。
几千年的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发展是相对缓慢的,但从二里头开始,中国历史上首次空前大提速,几百年之后,庞大的殷墟都邑出来了。而二里头就处于金玉共振的节点上。
几千年前的东西,离现在一点都不远,我们是一点一点地走到现在的。国家和文明不是一道门槛,而是一个过程。
读+:可以说二里头是华夏文明的开端吗?
许宏:这个说法不确切。中国考古学近百年的研究探索,使我们知道华夏文明的源头要上溯到更久远的新石器时代,而二里头遗址和二里头文化,则是华夏王朝文明的开端,我称其为“最早的中国”。
距今5500至3800年间,也就是考古学上的仰韶时代后期至龙山时代,被称为东亚“大两河流域”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许多地区,从大体平等、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进入了一个发生着深刻社会变革的时期,众多相对独立的部族或古国并存且相互竞争。那是一个“满天星斗”的时代,开始出现了阶层分化和社会复杂化现象,人类群团在相互交流、碰撞的文化互动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交互作用圈。
▍ 史前时代东亚“大两河”黄河、长江流域的主要文化区(严文明《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1987年)
到距今3800年前后,继周边异彩纷呈的各区域文明衰落之后,中原龙山文化系统的城址和大型中心聚落也纷纷退出历史舞台。代之而起的是二里头文化迅速崛起,出现大型的都邑——二里头遗址,可以说,这里是中国乃至东亚地区最早的具有明确城市规划的大型都邑,表明当时的社会由若干相互竞争的政治实体并存的局面,进入到广域王权国家阶段,“月明星稀”。黄河和长江流域由多元化的邦国文明走向一体化的王朝文明。
读+:“最早的中国”为什么不是仰韶、不是龙山?
许宏:在仰韶和龙山时代,我们看到的只是部族、邦国林立的状态,呈现出多中心的相对独立的发展态势,没有一个大的中心。我们把最早的“中国”,定义为东亚大陆最早出现的广域王权国家。与其相应的考古学遗存,只能是二里头。二里头那么大范围,统御那么多人群,有着强大的国家动员能力,有诸国之精神领袖、盟主的味道。这都是不见于仰韶和龙山时代的。“中国”的前缀“中”字,说明它是一个中心,是国上之国。我们没办法说最初有“两个中国”“七八个中国”,因为只要“中国”出现,就该是唯一的和排他的。
◎ 中国文明从一开始就与外来文明密不可分
读+:在您看来,是什么催生了中国?
许宏:青铜冶铸技术,此外还有先后引进的小麦、绵羊、黄牛、车、马……甚至甲骨文都深刻地影响了早期中国的进程。甲骨文还没有找到源自当地的线索,让人感觉非常突兀。二里头还没有文字出现的确切线索,二里岗也仅发现了若干字。甲骨文是怎么出来的,我们需要继续探究。
如果把外来的东西刨去,那么什么是“中国”?“中国”的形成离不开外来文明的刺激和影响。这种刺激,哪怕是观念的刺激,也关系重大。具体是什么刺激,如何刺激的,也还需要继续探究。
读+:二里头是一个开放的、充满活力的都邑吗?
许宏:通过多学科综合研究,现在我们大致可知,在距今3800至3500年,二里头都邑的气候温暖湿润,二里头人在土质肥沃、濒临伊洛河的阶地上建立居住地,人口最多时有2万多人。当时人的健康状况似乎较好,可能存在人口流动的现象。二里头都邑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型移民城市。
▍ 在记者的镜头里,这些二里头出土的陶器显得小清新又文艺
读+:外来文明是如何影响东方这个文明的?
许宏:青铜的冶炼技术很有可能是从外面传过来的,但是到了这里之后,跟中国人的意识形态相结合,跟我们几千年前玩泥巴模制陶器的传统碰撞,就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青铜礼器文明。从总体上看,东亚大陆青铜时代的到来,是偏晚近的。现在学术界已经能清晰地勾画出青铜文明从欧亚大陆西部地区向周边扩散的态势,地处欧亚大陆东端的中国,与其相隔遥远,但仍有密切的文化交流。青铜冶铸及一系列远程输入品和技术成果,在催化早期“中国”诞生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是毋庸讳言的。中国也是不断东渐的青铜潮的一个重要链条,向东继续影响到朝鲜半岛和日本。
据最新的分子人类学研究,现代人都应是同源的。中国文明从来都是世界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明既不是在封闭的条件下单纯土生土长的,也不是纯外来的。
读+:对于普通人而言,似乎自己民族的历史越悠久越自豪,这种心态对你有没有压力?会不会让你不太敢于亮明自己的观点?
许宏:在我们中国,历史有好似宗教一般的地位。我们以前笃信三皇五帝,到了近代又要救亡图存,希望建立更强烈的民族自信,就希望自己的历史越长久越好。建构认同,我们或许可以相信神话,在不同的语境下,神话也有其自身的价值。但是民族自信还是要建立在科学理性之上。
作为学者,科学理性是第一位的,你要求真,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拜时代所赐,我觉得自己发表学术观点还是相当自由的,没有束缚。同时,对历史的观察需要距离感,与当世人的评价相比,作为学者,我还是更看重后人的评说。立此存照,一二百年后,人们看看当年许宏怎么说,想想都是很有兴味的事儿。
2016年3月5日,采访人刘功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