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四年多来未离开镇海一步的宁波知府唐顺之启程归乡。

码头上,除了王本固、董一奎之外,宋继祖、吴成器等官员均来相送,至于吏员、文员、士子、商贾再到百姓,几乎是满城相送……但孙铤、郑若曾、杨文、洪厚等随园背景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江之隔的金鸡山上,汪直迟疑的低声问:“荆川公真的致仕了?”

“都启程回乡了。”毛海峰有点急,“换个知府来……不对,就算换个知府,发放通关文书都是那个鸟巡按御史管!”

徐碧溪上前两步,“义父,要不要让人去试试,明日正好有船队出海,约莫十艘船。”

汪直阴着脸点点头,低声骂道:“都怪钱展才那厮,如若镇海仿宁海事,大户每月均有出海文书,就无需担忧了。”

“一在前一在后。”钱锐苦笑道:“算算荆川公尚未到花甲之年,不知为何现在就起意致仕。”

钱锐心里是有数的,唐顺之并不是随园一党,而今天孙铤没有现身……这一切让钱锐颇多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汪直沉默片刻挥手让徐碧溪、毛海峰退下,低声问:“先生,通商事不会有变吧?”

没等钱锐回话,汪直继续说:“汪某也知,无非朝中党争而已,但只怕当年赵大洲旧事……”

“决计不会!”钱渊斩钉截铁如此说,又补充道:“不说老船主靖海伯的爵位,东南税银之重,何人敢断商路?”

汪直摇了摇头,“的确,东南税银分量如此之重,朝中决计不会断了商路,但不意味着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顿了顿,汪直低声道:“如今往东,还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

汪直的思路和唐顺之、王本固是不同的。

王本固看到的是汪直和随园关系太深,如果能将东南通商这块肥肉抢到手,谁会去管汪直如何,难道再去搜捕汪直?然后去捅随园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随园可不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钱渊的赫赫凶名摆在那。

唐顺之看到的是汪直和钱渊之间有着复杂难以辨认的关系,几年下来,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麾下势力更加庞大。

但汪直看到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汪直看来,的确,自己的实力不减反增,但关键在于,原本空空如也的东南沿海,几年内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水师。

多年前汪直冒出头,东南沿海的水师实力基本已经没有了,仅剩下的那些福船还被时任海道副使的丁湛送给了汪直。

但四五年间,钱渊在东南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大力打制战船,即使他回京后,打制战船、火器的步伐也没有停止。

原福建总兵戚继光、浙江游击张元勋、游击葛浩、现任广东总兵俞大猷这些将领麾下都有实力强劲的水师。

如今商船出海,往东去倭国还是被汪直垄断,都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去南洋,已经不用挂五峰旗号了。

这直接导致汪直在海上的声望略有缩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

“当年钱龙泉亲上沥港行招抚事,提及朝廷不会允许老船主独占商道,如今也一样,朝中不会允许随园久占通商事。”钱锐轻声劝道:“但赵大洲旧事绝不会重演。”

汪直眯着眼盯着甬江上已经启程南去的船只,一人孤立在甲板上的唐顺之似乎正在看着这边。

“不会重演?”

“必然不会重演!”

汪直重新在心里评估自己这位军师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钱锐自然是有这个把握的,如果朝中有意捕杀汪直,自己这个谋主定然难逃一死,而钱渊能忍得下吗?

如果有这种危险,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一山绝不会南下台州,远离镇海。

唐顺之乘坐的船只越行越远,渐渐不可再见,汪直和钱锐久久站在半山腰处……当年设市通商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唐顺之,如今两人都离开了镇海。

一个时代结束了吗?

即将开始新的时代吗?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毛海峰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才说:“刚刚接手呢,就闹出幺蛾子了!”

“嗯?”

徐碧溪脸色也难看的很,“就是昨日闹出事的那小子,是董一奎的小舅子,已经放出话来,想要通关文书,一成……”

“做梦!”毛海峰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刀柄,“税银一成,是当年共议定下的规矩,再交一成给他们……义父,要不我去趟京城,找钱渊那厮问问!”

“闭嘴!”汪直无语了,心想回头得交代一句,私下直呼钱渊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方先生还在呢……不对,如果真交代了,毛海峰再傻也会琢磨方先生出问题了。

钱锐倒是无所谓,略略解释了几句。

徐碧溪皱眉道:“也就是说,王本固、董一奎和当年赵贞吉是一伙儿的?”

“都是华亭门人。”钱锐低声道:“但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难说难说……”徐碧溪摇头,“义父,要不先去舟山避一避?”

汪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看向钱锐,“先生以为呢?”

钱锐不假思索的回答:“毛兄弟陪老船主先去舟山避一避,方某陪徐兄弟留在镇海。”

“嗯?此为何意?“汪直深深的看了眼钱锐,“若是浙江总兵董一奎搜捕汪某,先生身为谋主,必然入狱。”

钱锐展颜一笑,“昨日想谈,老船主忘了吗?”

没等汪直回答,钱锐接着说:“今日荆川公致仕归乡,镇海知县孙文和未至码头相送,虽巡按御史王子民接手通商事,但若说钱龙泉无能为力,老船主信吗?”

安静了片刻后,汪直也笑了,“汪某也不信。”

说到底,王本固、董一奎只是从传闻中窥探钱渊的手段,哪里比得上曾经在钱渊手里吃了无数亏,也得了无数好处,常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汪五峰。

那几年,汪直几乎每一次和钱渊打交道,都心力交瘁,都觉得难以相抗,落于下风都算是好的,往往最后只能尊令而行……当然了,绝不能忽略钱锐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