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宅。

如此炎热天气,一碗精米熬制的白粥,三四样爽口小菜,足矣。

至少在用度上,徐阶比严嵩要节省的多,当然了,这和他装了这么多年孙子也有一定关系。

接过毛巾擦拭双手,徐阶并没有进书房,而是在小院子里来回踱步,眯着眼透过遮挡大半个院子的大树的缝隙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

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后的惨败,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徐阶的内心世界一片灰暗。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幻想身登首辅,醒来后一次又一次的在严嵩甚至严世蕃面前装孙子。

不过,徐阶不会放弃,绝不会。

想达到目的,办法不多,战场两处。

一是京城,严党如今权势滔天,别说严嵩了,就是严世蕃的话,也少有人敢于违逆,徐阶也不敢,或者说,这是他刻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当然是给嘉靖帝看的,这位帝王最喜欢平衡之术,李默不就是这么倒下的吗?

徐阶相信,只有自己忍的够久,就一定有出头之日。

第二个地方是东南,浙直总督胡宗宪取得上虞大捷,又意欲招抚汪直,有此人在外,严嵩父子就能名正言顺的插手各部诸事。

徐阶很清楚,在严嵩没有倒台之前,自己参不倒胡宗宪,但至少自己应该插一只手进去……原本是有可能的,甚至陛下、严嵩都隐隐认可,无奈突然有人横插一杠子!

一想到那位小同乡,饶是徐阶宦海浮沉数十年,也不禁牙根痒痒,长媳季氏病重,写了几封信希望小七能回京探望,结果……连回信都没有!

小七倒是收到了信,直接转给了钱渊,后者直接烧掉……理都不理。

“师相。”

“叔大来了。”徐阶微微点头,回身走进书房,张居正恭敬的跟在后面。

“听说选中陶大临?”徐阶端起茶盏,轻声道:“此事不可轻忽,小心谨慎。”

“是。”张居正在下位落座,“原汉为人端谨,又是华亭人氏,和展才也有交情。”

徐阶颔首缓缓道:“再等等吧,严党如今势大,不可以卵击石,但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师相说的是。”张居正顿了顿,仔细观察徐阶的脸色,笑道:“如今京中传闻,展才在宁波助胡汝贞招抚汪直,平息倭乱,又修建码头,意欲通商……”

徐阶微垂眼帘道:“九一来信,赞誉展才长于大局,目光长远。”

所谓的九一就是指宁波张时彻,徐阶的同年同党,就是他向钱渊举荐镇海知县宋继祖。

“如若通商顺利,解朝中财用大乏之窘状,展才功不可没。”

“终非正道。”徐阶淡淡道:“与民争利,何苦来由,前日已有御史上书弹劾。”

张居正对此并不认可,劝道:“师相可稍稍遏制,展才主意通商,非为己身计。”

徐阶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张居正,后者苦笑着换了个话题。

“实在是可惜了。”张居正摇头道:“如能回京重入翰林,日后前程不可估量。”

事实上两个月前,徐阶向嘉靖帝提议调钱渊回京再入翰林,就是张居正私下的谋划。

可惜徐渭一口否决,虽然出口的是徐渭,但徐阶知道这是钱渊的意思……这是他最后一次试图缓和或者笼络钱渊。

徐阶微微偏头,借着烛光打量下位的张居正,眼神清澈,面容平静,好似还在惋惜好友不能归京,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徐阶在心里如此暗叹。

张居正是何等人物,历史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知晓那位曾经好友暗地里对徐阶的不屑,而自己攀附徐阶,自然是希望成为徐阶最重视,甚至是唯一的棋子。

张居正怕什么?

他最怕的是一旦严嵩倒台,徐阶上位,钱渊回心转意为徐阶所用……庶吉士出身,简在帝心,东南名望无与伦比,随园诸多人杰,又与裕王交好。

和自己比起来,钱渊简直是光芒万丈!

徐阶如何会舍弃钱渊,而选择在翰林院做了十年冷板凳的自己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钱渊肯低头,那么是有现成的台阶下的……人家是徐阶的孙女婿啊!

和原时空不同,张居正在和钱渊来往数年之后,对财政方面的认知隐隐超越了这个时代,他很多方面的思路、想法要么和钱渊不谋而合,要么是干脆从钱渊那学来的。

比如海贸,张居正非常清楚钱渊对海贸的重视程度,能够抛弃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而南下,足以证明钱渊对东南,对通商的重视。

所以,张居正有个清晰的判断,钱渊绝不会回京,即使以重入翰林相诱。

所以,张居正才向徐阶提出了那个让钱渊回京再入翰林的提议,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就在陛下和严嵩面前,徐渭一口回绝。

张居正相信,经过此事,徐阶和钱渊的关系很难有缓和下来的可能了。

而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内阁首辅徐阶扶持的不二人选。

对这些小心思,徐阶刚开始可能还没看出来,但这么久了,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不过他并不恼火,没有这般心思,没有如此手段,如何配得上自己的扶持!

徐阶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徐渭如此一口回绝?

为什么钱渊会如此坚决?

为什么钱渊如此排斥徐家,包括自己?

那为什么钱渊当年那般使尽手段求娶小七?

这些谜团……徐阶这辈子都难以想明白。

徐阶自认看人的眼光不差,他原本想,钱渊此人简在帝心,不肯涉入自己和严嵩的政争中,转个头去攀裕王的大腿,自然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但这等聪明人却愚蠢到拒绝回朝再入翰林……东南那边战功捞的还不够吗?

这时候不回翰林熬资历,还等什么呢?!

沉默的张居正的内心深处,对他那位已然半决裂的好友隐隐有着一丝敬意,虽然他不知道钱渊想做什么,但他知道,钱渊不是为了自己。

徐阶叹了口气,不再说起正事,转而问道:“前几日让太医院派人去了,如何?”

张居正轻轻摇头,“太医院……尽用些温和药方,难起沉珂,偏偏今年东壁先生又南下,拖了人打听,但一直没什么消息。”

看着消瘦至此的学生,徐阶感同身受,两人都是青年丧妻,张居正更惨,这已经是续弦了。

“家里乱糟糟的,小儿今年六岁,也该启蒙了,但至今还只知道嬉戏。”张居正面露苦涩。

徐阶又是感同身受,徐璠都年近三十了,一点都不成器……京中有人将徐璠和严世蕃相提并论,但事实上,这这是个笑话。

这番感慨说了好一会儿,话里话外一点端倪都没有,但等张居正离开好一会儿后,徐阶才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向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