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顶上,劲劲海风刮来,将两人的衣衫刮得猎猎作响,放眼望去,四周海天一色,碧蓝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但汪直和钱锐都紧锁眉头。

指着距离不远遥遥可见的沥港,面无表情的汪直开口道:“嘉靖三十一年,汪某从沥港启程东行,途中遇上先生,后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次年汪某才和先生联络上……”

“扑灭徐海,整顿海商,打理账目,出谋划策,先生助我良多,如今却要弃我而去?”

钱锐微微摇头,“老船主想差了。”

“想差了?”汪直冷笑道:“时至今日,不必讳言,先生为徐海所掳,暗中与汪某互通消息,但同时只怕也和钱龙泉互通消息吧?”

“难怪当年徐海上虞一战败得那么惨,也不知道他至死知不知道先生的身份,也难怪汪某自沥港与钱龙泉第一次见面……他提出的条件,给的许诺……总能恰到好处。”

“既不过分到逼得汪某翻脸,也不退让直至汪某勉强能忍受……”

“如今开战在即,先生却要赴镇海,难道不是想一走了之?”

“先生儿子远在京城,想必以钱龙泉之能,保下一个海盗儿子身边的随从,不是什么难事。”

“先生说说看,汪某应该放行吗?”

“老船主想差了。”钱锐重复了一遍,长叹道:“当年遭倭寇劫掠落海,得老船主相救,自此之后,虽在下与外人互通消息,但何时对老船主有损?”

“钱展才有开海禁之心,正与老船主一拍即合,在下期间谋划,合则两利,难道老船主觉得吃亏了?”

“当年在下被徐海所掳,四年内,嘉兴、湖州、绍兴、台州、宁波……东南沿海,倭寇纷起,徐海此僚先后败俞志辅、卢子鸣、任环诸多名将,村无人烟,尸骨处处……”

钱锐伸出右手,张开手掌,“手染血迹,再也洗不干净了……”

汪直用奇异的视线盯着钱锐,他是徽州府雄村人,此地明清时期文风极盛,出了不少进士,汪直自家也是耕读人家,从这一系列的话中,他听出了钱锐的心意,虽是个商贾,但却是士子作风。

“应天府方顿……汪某派人查过了,父母皆早亡,妻子已逝,携其子经商为生,兄长迁居太平府……但太平府户籍中有此人姓名,但村中却无此人。”

“自然是假名。”钱锐苦笑道:“嘉靖三十四年,百余倭寇袭南都,在太平府被剿灭,后钱家出银重修村落……”

汪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只是一时还说不清道不明,还没等他想明白,钱锐已经话题一转。

“可以确定,钱龙泉无背弃联盟之意,否则那日钱家护卫不会阻拦守兵关闭城门,又阻击官兵追击。”

汪直干脆利索的点点头,“而且驻守出海口的游击将军杨文未出兵。”

“但至今钱龙泉无信使南下,若是朝中起了波澜,镇海这边孙文和、郑开阳不会不知情。”

“王子民抵达镇海,立召老船主入府衙,不果,当夜浙江总兵董一奎即至,三日内召集大军,步步紧逼。”

汪直听出了点味道,“随园敌手欲坏通商事而攻伐钱龙泉?”

“王子民、胡克柔均和钱龙泉有旧怨,两人均是徐华亭心腹门生……”

汪直冷笑着挥手打断,“只问一句,三日前官兵持刀搜捕,汪某逃至舟山,如今大军云集,开战在即,他钱龙泉难道会选择力阻开战?”

这句话问到关键地方了,靖海伯汪直复叛的消息已经在东南传的沸沸扬扬,很快就会传入京中,而王本固的弹劾奏折应该快要入京了。

不说汪直独子汪逸死活,朝廷面对这种叛乱,必定会选择武力平倭,很难有第二种选择……因为即使是想试图看清局势,也会被科道言官斥为怀柔。

而终明一朝,面对叛乱,从不怀柔。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就算万般不舍东南,也不会为汪直说话……否则很可能被政敌扣上勾结倭寇的罪名。

虽然没了东南,随园就失了根基,但和被政敌抓住这样的致命漏洞相比,汪直不觉得钱渊会犹豫于取舍。

“会。”

“一定会。”

钱锐以一种令汪直诧异的神情平静的说:“他一定会。”

“这条路如此艰难,布满荆棘,岔路纷纷,但他不会回头,只会向前。”

“若是开战,近十年谋划化为泡影,太多太多的希翼便虚无缥缈……”

“商路断绝,汪直东窜,新倭再起,他一生的抱负都要付诸流水……”

汪直冷眼旁观,并未说话,这么多年了,他早就知道钱渊对大海的无比向往,他也相信钱渊对开海禁的决心,但钱锐说的这些对面前的局势并没有说服力。

但下一刻,汪直脸色大变。

“还因为我。”

“老船主早就看出在下和钱渊之间暗中往来,想必老船主有句话早就想问了……”

汪直从钱锐说话的重音中听出了什么,的确,早就想问了,你到底是谁?

从平日的做派中,汪直觉得这是个文人,但从其对商贾的熟悉程度来看,的确是个商人。

密谈至今一刻钟了,钱锐从来没有自称“方某”,而始终用的是“在下”。

钱锐不管在人前人后,始终称呼钱渊为“钱展才”、“钱龙泉”,但刚才却直呼其名“钱渊”。

钱锐后退两步,行了一礼,“近十年了,一直隐姓埋名,还请老船主见谅。”

汪直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微张,嘴唇微抖。

“在下松江华亭钱氏,单名锐,字刚直,先祖鹤滩公。”

“什么?!”汪直的鼻孔都变得粗大了,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钱……钱钱钱……你……”

双手负于身后的钱锐眺望即将被大海吞噬的夕阳,喃喃道:“六月一日,靖海伯逃窜出海,必有钱家护卫北上,渊儿得信后必有应对……”

“钱某身在靖海伯麾下,不说为了东南,为了随园,即使……渊儿也必然全力以赴,不使大战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