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三千年文明史是一部英雄史也是一部苦难史。如果要找一个记录了中华民族苦难的活的物证,那就只有河南三门峡的七里古槐了。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我到三门峡市出差,顺便问及当地有无可看的古迹。他们说,去看“七里古槐”,我却听成“奇离古怪”。我说:“怎么个怪法?”答曰:“不知何年生,也不知几回死,活得死去活来。”树坐落在陕县观音堂镇的七里村,以地得名。

槐树在北方农村无处不有,是村民乘凉、下棋、集会和夏天吃饭的好地方,已成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把绿色的大伞,是一个温馨的摇篮。小时院门外有大小两棵槐树,爬树、掏鸟、采槐花,是我们每天的功课。每当傍晚,炊烟袅袅,小村子里弥漫起柴火香时,大人们就此一声彼一声地呼喊着孩子们回家吃饭。这时我们就在高高的树枝上透过浓密的树叶,大声回答:“在这儿呢!”然后像猴子一样滑下树来。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槐树上度过的。印象中槐树的树身平整光滑,不糙不凹,每爬时必得以身贴树,搂紧臂,夹紧腿,快倒脚,才不会滑落。树枝是黛绿色的,光润可爱,表皮上星布着些细小的白点,像旧时秤杆上的金星。树性柔韧,农民常取其枝,以火煨弯,制扁担钩、镰刀把、筐子提手等物件,孩子们则用来制弹弓。

可是眼前的这棵槐树怎么也不敢让我相信它还是槐,这是一个成精的幽灵。它身重如山,杆硬如铁,整棵树变形、扭曲、开裂、空洞、臃肿,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我脑海里槐树的影子。它真是一怪,奇离古怪。

先说这树的大。古槐坐落在长安到洛阳古驿道旁的一处高坡上,树身遮住了半个蓝天,未进村先见树。据说当年唐开国大将尉迟恭在七里之外就见到这棵树。当你向树走去时,它就像一座大山正向你慢慢压来。等到爬上土坡,靠近树下,你又觉得这不是树,而是一堵墙,一座城堡,直逼得你喘不过气来。要像小时候那样,再搂着它爬是绝对不可能了。你倒是可以踩着不平的树身攀上去。为了测量树围,我们五个男人手拉着手,才勉强将它合抱。准确地说,这树围也是无法测量的,因为它的表面起起伏伏,如瀑布泻地,如山川纵横,早已不成树形,无法合围,只能大概地比画一下。这时你仰观树冠如乌云压顶,再退后几十米看,那主干在蓝天的背景下又成龙成凤,如狮如虎,张牙舞爪,尽人想象。四五里之外就是横跨欧亚大陆的陇海铁路,每有客车过时就特别广播,请大家注意看窗外的古槐。它已成中州大地上的一个地标。

奇怪之二,这树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浅浅的空洞。古树身上有几个疙瘩和洞不足为怪,这是它的骄傲,是年迈德高的标志。如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脸上的皱纹,是岁月的积累,时光的磨痕。但树生疙瘩如人生肿块,毕竟不是好事。况且这树也不是只有几处突凹,而是全身堆满了疙瘩,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树纹。我想试着数一下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疙瘩,大中套小,小又压大,似断又连,此起彼伏。你盯不到半分钟就眼花缭乱,面前是一片连绵的山峰,来去的云朵。你一时又像掉进了波涛翻滚的大海,或者乱石穿空的天坑。都说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这槐树身上的疙瘩根本就无法数,永远也没有个数。而且树身是圆形的,你边走边数,转一圈回来,已经找不到起点,扑朔迷离,如在雾中。我们已坠入一个奇离古怪的方阵,一个从未经见过的时空系统。

这棵树所在的陕县,属中国最古老的地名。现在我们常说的陕,是指陕西省。就像豫指河南,晋指山西。其实,陕的溯源是现在河南三门峡市的陕县,古称陕塬,也就是现在这棵古槐的扎根之处。周成王登位之后,周、召二公帮他治理天下,两人分工以陕塬为界,周治陕之东,召治陕之西,并立石为界。现在陕县还存有这块“分陕石”。算来,这已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今天偌大的一个陕西省,二十万平方公里,却是因为坐落在一块小石之西而得名。陕塬之西的西安是十三朝古都,之东的洛阳是九朝古都。一部中国古代史几乎就是在这两个古都的连线上来回搬演。你看,这棵老槐一肩挑着两个古都,背靠三晋,左牵豫,右牵陕,老树聊发少年狂。它像一根定海神针,扎在了中国历史地理的关键穴位上。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多少次的朝代更替,多少代的人来人去,黄河奔流东逝水,沧桑之变知几回。但是这株老槐不死,上天把它留下来,就是要向后人叙说那些不该忘记的苦难。

老槐无言,但它自有记事的办法,这就是满身的疙瘩。古人在没有文字之前,最原始的办法是结绳记事。这棵古槐与中华民族共患难,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雨,熬过了多少干旱,穿过了多少战乱。它每遭一次难就蹙一次眉,揪一下心,身上就努出一块疙瘩。

古槐生在唐朝,它遭的第一大难是“安史之乱”。

中国古代农民所受之苦,大致有两类。一是服兵役。不管哪个人上台,哪个朝代更替,都是用刀枪说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朝更替血漂杵。兵者,杀也。只要战事一起,就玉石俱焚。百姓或者被驱使杀人,或者被人杀。二是赋税徭役。统治者是靠人民供养的,农民要无偿地缴纳实物,无偿地贡献劳力。唐朝有“租庸调法”,“租”即缴粮,“庸”即缴布,“调”即服役。而战事频繁无疑加剧了赋税的征收与劳役的征召。兵役与徭役就像两扇磨盘,不停地碾磨着无辜的生命。

中国人以汉唐为自豪。唐强盛的顶点是开元之治,但接着就发生了天宝之乱,即“安史之乱”。有趣的是,这个大转折发生在同一个皇帝,即唐玄宗身上。开元、天宝都是唐玄宗的年号。他前期小心翼翼,励精图治,后期贪图安逸,纵容腐败,重用奸臣。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年,是君主专权的家天下,各朝由治到乱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祸乱先从掌权者自身开始,从他们的私事、家事甚至是婚事开始。

唐玄宗鬼使神差地爱上了自己的儿媳妇杨玉环,先让她离婚,出家,然后又转内销,返娶为妃,就是史上著名的杨贵妃。玄宗与贵妃终日饮宴作乐,不理政事。白居易有诗为证:“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时,地方上已藩镇割据,军阀坐大。其中最有势力有野心的是安禄山,杨贵妃又认安为干儿子,里勾外连,姑息养奸。这等下伤人伦,上毁朝纲,外乱吏治的胡作非为,让在长安以东刚刚长成不久的这棵槐树不觉皱眉咋舌,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恐怕就是这棵古槐最初长疙瘩的缘起。后来安禄山公开扯起反旗,七五六年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然后就顺着这条驿道从老槐树下一直打到长安。今陕县一带是叛军和政府军反复争夺的主战场。什么叫“祸国殃民”,当政者以国事为儿戏,以私乱国,招来横祸,又祸及百姓。

内战一起,驿道上、黄河边就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只西塬一战,二十万唐军就全军覆没。而百姓,不是死于乱军中,就是被抓丁拉夫。家破人亡,痛不欲生,诗人杜甫亲历了这场大乱。离老槐树不远,有一个石壕村,杜甫在这里过夜,正遇上抓壮丁。房东老妇人出来说,连年打战,家里早无男丁,要抓就把我抓去吧,别的不会,可以到军营里帮你们做做饭。来人就将老妇带走了。可见战争中人口锐减、民生凋敝到何种程度。

虽已千年,这石壕村现在仍然沿用旧名,那天我去时,村口迎面的大墙正书着那首《石壕吏》。杜甫夜宿的窑洞还在,只是已坍塌过半。巧合的是这个千户大村,有一半人姓杜。村外的石壕古驿道在埋没多年后,最近又被重新发现,旅游部门正在维修,准备对外开放。我们试走了一回,那坚石上磨出的车辙,足有一尺之深,可见岁月的沧桑。当年杜甫就是从洛阳出发踏着这条驿道过新安县、陕县、潼关回长安的,沿路所见,心酸不止。他边走边吟为我们留下了著名的“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哀哉桃林战,百万化鱼虫”。这连年的战乱,百姓何以生存!杜甫曾被叛军困在长安,战乱过后,他又目睹了这座当时世界名都的颓废荒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与杜甫同困在长安的还有写了著名的《吊古战场文》的大散文家李华,他这样描写当时战争的残酷和百姓的从军之苦:“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唐朝经安史之乱后就开始走下坡路。政治日渐腐败,吏治更加黑暗,社会贫富差别日益扩大。老槐之西靠近长安城,有一个阌乡县(今属灵宝市),缴不起租税的农民被关入大牢,不少人在牢中冻饿而死。白居易愤而向上写了一封《奏阌乡县禁囚状》,又写诗感叹道:“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轻裘……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面对这种腐败,这槐树俯首驿道,西望长安,只能以泪洗面了。日复一日,泪水冲刷着树身,皴裂开一道道的细缝,又浸蚀出一个个的空洞。它浑身的疙瘩高高低低又增加了不少。

唐之后,经过五代十国几个短命王朝的更替,直到公元九六〇年赵匡胤重又统一天下,建立大宋。宋朝的首都还是定在河南。这中间又乱了两百多年,再后是金人的入侵,宋、元、明、清的更替,社会激**,兵连祸接,民不聊生。官道上:“车辚辚,马萧萧,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狼烟四起,尘埃滚滚,再加上兵匪在树下勒绳拴马,埋锅造饭,砍树斫枝,老槐树被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又不知几死几活。

历史进入到近代,封建王朝终于结束,迎来了民国。但这又是一个乱世。自一九一一年推翻皇帝到了一九四九年建立新中国的三十八年间,外族入侵,兵连祸接,虽有一个国民政府,但全国从来没有真正统一过。河南这块中州大地,又成了逐鹿中原的战场,黄河泛滥的滩涂,水、旱、蝗灾肆虐的舞台,最是我民族苦海中的一个荒岛。老槐树又经历了一个最痛苦的时期。史学家李文海撰写的《中国近代十大灾荒——万里赤地》中记载,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北方大旱以河南为最,全省一百一十八个县,受灾的有一百一十二个,灾民三千五百万。而河南又以这棵老槐所在的豫西为最。连续两年颗粒不收,杨、柳、椿、榆、槐等树,叶被捋光,皮被剥尽。将树叶吃完后,灾民只好去吃细土,人即滞塞而死。大灾接连瘟疫,天灾引发匪患,民不聊生。陕县一带出现“僵尸盈路,死亡载道”。是年,上海《申报》文章载《豫灾惨状之一斑》:“一男子担两筐,内卧赤体小儿两个,污垢积体,不辨肤色,辗转筐内,咿呀求食。其男子见人即呼,愿以二十串钱卖此二子,言之声泪俱下。”当时任河南省民政厅长、省赈务会主席的张钫(解放后为全国政协委员)到南京向蒋介石面陈灾情。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一年间以张的名义发出的求救电文达五十多件。一九三〇年天津《益世报》载《中原风声鹤唳,张钫为民请命》。在这场大饥荒中古槐与饥民同为乱世所扰,烈日所烤,疫气所蒸。兵匪过其下,乌鸦噪其上,尘垢裹其身。灾民无奈,又再一次对老树捋叶剥皮。唐槐又一次地死去活来。

一九三八年,蒋介石为阻日军南侵,在花园口炸开了黄河,虽暂挫日军,但中州大地也顿成一片沙漠,年年旱灾、蝗灾不断。一九四二年又现史上少见之大灾。许多地方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一开始还是只吃死尸,后来杀食活人也屡见不鲜。但这并没有引起蒋介石政府对河南灾情的重视,并一味掩饰。二月初重庆《大公报》刊登了该报记者从河南灾区发回的关于大饥荒的报道,却遭到国民政府勒令停刊三天的严厉处罚。

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闻讯后,即冲破阻力在当地传教士的帮助下到灾区采访。路旁、田野中一具具尸体随处可见,野狗任意啃咬。他拍了多幅照片,将这场大饥荒公布于世。这次大饥荒更甚于民国十八年,死亡人数达三百万之多!这一切都发生在老槐树的脚下。树与人同难,已被捋叶剥皮的老槐,眼看树下死尸横陈,耳听远方哀鸿遍野,再一次地痛彻骨髓,死去活来。人活脸,树活皮,树木全靠表皮输送水分养分。天大旱地无水,水分何来?人饿疯又剥其皮,它还怎得生存?于是树内慢慢朽出大大小小的空洞,而主干上也只剩下了些横七竖八的枯枝。

更可怕的是在这老树下发生的不仅是天灾,更有人祸。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开始向中国腹地步步侵入。并且实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制造了无数惨案。近来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许多史料又被重新发现。一九四四年春,日寇集中侵华战争以来的最大兵力,在中国战场发动了代号为“一号作战”的对中国豫湘桂正面战场的战略进攻,河南首当其冲。而这老槐树下的“灵(宝)陕(县)之战”又是河南战役中规模最大、最为残酷之战。河南文史资料载,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日军截获大批逃难民众,便将河南大学、各中学女生及军队女眷五百多人,赶到卢氏县外的洛河河滩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剥衣裤,裸卧沙滩,恣意**,然后又割乳、剖腹,全部杀死。凄厉哭号之声,惨不忍闻。史称“卢氏惨案”。这年夏天,日军又将中条山战役中俘虏的两千多名中国军人押到三门峡市北的会兴镇山西会馆内,取名为“豫西俘虏营”。日军不顾国际公约,肆无忌惮地折磨俘虏。每天每人只配给四两发霉的小米,强迫重体力劳动。如有伤病,就用刺刀捅死,扔进沟壑。只一次就逼迫四百名丧失劳动力的俘虏,每人挖坑一个,然后推入坑内活埋。这次战役中国军队进行了英勇抵抗,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兼第四十七军军长李家钰、五十七军第八师副师长王剑岳将军阵亡。(二〇一四年九月一日,民政部第三二七号公告,公布了第一批三百名著名抗日英烈名录,他们荣列其中。)老槐目睹了这一幕,青筋暴突,两眼冒火,恨不能拔拳相助,可它这时也已极度衰弱,只能陪我可怜的同胞忍受这空前的民族大耻辱。老泪横流,痛不欲生。

这老槐经历的最后一难是“文革”之乱,“文革”中最响的口号是“打倒刘、邓”,这两人又都与老槐有缘。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当这株唐槐经历了千年的风雨,身心交瘁,孤守驿道时,眼前突然一亮,路上从西向东走过一个瘦高个的人,还有几个随从,都穿着过去从未见过的八路军的衣服。这人就是刘少奇,他从延安过来,要传达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精神,指导中共和八路军在河南的工作。他从树下走过,踏着这条千年古道,一直走进渑池八路军兵站,在这里召开了“中共豫西特委”扩大的干部会。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这里写成了名著《论共产党员修养》,并办了两期特训班,进行讲授。当年这一带属卫立煌管的一战区,作为八路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常来往于途,与卫共商抗日大事。《彭德怀自述》里说,“从西安乘车到洛阳,见了卫立煌,拜访了一些民主人士”,说的正是这一段路。那时正是国共合作,大家同仇敌忾打鬼子,老槐树也心有所慰,精神了许多。后来盼到了新中国成立,没有想到刘少奇当了国家主席,它十分惊喜。但是好景不长,“文革”风云一起,刘少奇就被打倒,批斗,百般受辱,永远开除党籍,最后又送回河南囚禁而死。一九九五年老槐又见证了王光美重访此地,含着泪在一方红布上写下了刘少奇生前的最后一句话:“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它虽然没有见过邓小平,但“文革”中批邓的鼓噪声震耳欲聋,在它浑身大大小小的树洞里嗡嗡回响,让它心烦意乱。一九七五年,曙光一现,邓小平复出,大抓整顿,全国气象为之一振。但不到一年又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再次被打倒。用文艺武器来搞政治本是江青的拿手好戏,“四人帮”决定拍一部批邓电影《反击》,外景地就选在这棵老槐树下。那天,老槐见一群红男绿女,扛着些长枪短炮类的家什,拿着些奇奇怪怪的道具,明明是城里的娇娃嫩女,却扮作些有皱纹的老农、举锤的工人、扛枪的战士,粉墨登场。他们围在树下,一哇声地高喊批邓。村民还有过路人都围在树下看热闹。突然,“咔嚓”一声,一根大腿粗的老枝从空断裂,趴在树上看热闹的一个外地人,随之落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村民赶紧卸下一块门板,招呼人飞快地抬往附近医院。眼看要出人命,拍摄也就草草收场。不久“四人帮”垮台,这电影当然也再没有放映。这是那天下午现场采访时,几个老人比画着,给我讲的他们亲历的老槐树发怒的故事。据村民回忆,十年“文革”,老槐总是打不起精神,奄奄一息。自从这次树呼一何怒,“文革”就很快结束,老树又焕发了生机,如一只烈火中再生的凤凰。这就是我们在文章开头讲到的那郁郁葱葱的样子。三门峡,因黄河水流湍急,峡口水中有中流砥柱而闻名,而这棵七里古老槐真不愧为我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的中流砥柱。

这树下可考的名人,除前面说到的杜甫、白居易、刘少奇、彭德怀外,还有罗章龙、冯玉祥、鲁迅。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观音堂是豫西重镇。陇海铁路只修到此为止,再往西无论人货运输,都是要换乘公路或黄河水路。人与物的滞留集散倒成就了这里的繁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陇海铁路工人大罢工,李大钊曾派罗章龙来这里组织领导。一九二四年七月鲁迅到西安讲学,在观音堂下车,改乘船走黄河水道,一周后才到达西安。一九二七年冯玉祥治豫,发誓要扫**黑暗,七月曾亲临树下讲演。现在树下还存有他讲演内容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五条:“我们是一定要将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打倒;我们是要建设极清廉的政府;我们要为人民除水害,兴水利,修道路;我们要教育人民,使人民能读书,能写字;我们要训练为人民利益的军队。”

胜利使人骄傲,苦难让人清醒。无论是对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苦难永是一剂良药。一个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民族是不成熟的民族;一个经历过苦难而又不知道保存这份记忆的民族是短视的民族;只有经历了苦难而又能时时不忘,以史为镜、知耻而勇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

由于地理气候的关系和人为的原因,历史上中国大陆,特别是中原地区一向多灾,水、旱、蝗、黄、兵、疫、匪,七灾俱全。人和树都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一次次地克服苦难,死中求生,化险为夷。可惜,人的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在英雄与苦难、经验与教训、胜利与牺牲、光荣与屈辱之间,常记住了前者而忘记了后者,甚而是有意地回避。幸亏在这个国土上还有古树与我们同在,树不欺人亦不自欺。它与我们扎根在同一片土地上,同呼吸共命运。天灾,灾树亦灾人;人祸,祸人也祸树。树木在默默地记录着一切,而且远比人的记忆悠长。它有自己的语言,用宽窄不同的年轮、扭曲变化的形体,或枯或润的肤色、高高低低的肿块、深深浅浅的树洞来表达它的喜悦与愤怒,录下了它所经历过的自然和人文的变迁。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人为镜可知得失,以树为镜可还原本然。当我们心浮气躁时,踌躇满志时,或者将要受临大任之际,请找一棵起伏不平、遒劲桀骜、伤痕累累的古树来读一读吧,面对它沉思默想一会儿,你会顿然脚踏实地,心静如水。

那天采访完后正是日暮时分,夕阳压山,红霞满天,风停云住,宿鸟归林。我终于能静下心来,以手抚树,一点一点地来研读一下这棵老槐。它五围之长、数丈之高的树干表面,展开后就是一幅巨大的历史画卷。中国传统文人的画多表现闲适题材,留下的著名长卷如写山水之美的《富春山居图》,写市井繁华的《清明上河图》,写人物飘逸的《十八神仙卷》,还有写这个古槐所在地古代贵族生活的《虢国夫人春游图》等,无不如此。而写现实生活中苦难的几乎没有,只有近代蒋兆和的一幅《流民图》。人工不逮天工补,现在好了,我们有了这幅上迄唐代下到“文革”的《老槐说难图》。这是一幅老辣的焦墨山水人物画,那凝重枯涩的线条欲断还连,欲哭无泪;这是一幅毕加索的《格尔尼卡》,那立体图形的拼接,似像非像,似有似无,诉说着被撕裂、被**后的悲惨和痛苦;这又是一幅发愤图,树身上的疙瘩如拳如脚,如枪如戟,我耳边又响起在这树下殉国的李家钰将军的誓言:“男儿持剑出乡关,不灭倭寇誓不还。”这里面有历史,安史之乱、民国之乱、“文革”之乱等一个不少;有故事,战争、冤狱、天灾,应有尽有。这画中有人物,唐朝以胖为美,你看大团的线条组合与立体肿块的堆砌中,有雍容富态的杨贵妃,有风流倜傥的唐明皇,还有那个特别肥大的安禄山(传安禄山体壮如山,肚肥如鼓,刺客连剌三刀,未破其肚)。画中还有瘦弱多病的杜甫,才思奔涌的李白,忧国忧民的白居易,直到鲁迅、冯玉祥、刘少奇、彭德怀。在这个世界上,树和人是相通的,树中有人,人中有树。要不,毛泽东怎么在病危之际仍然要人给他读《枯树赋》呢?当读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不由泪流满面。

往事越千年,满树疙瘩记苦难。树因水土气候的关系而生疙瘩,这很自然。但是因人文社会的变化而郁结于心,鼓为疙瘩,这有没有根据?陪我去采访的报社孟总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当年他们村里有一棵大杨树,浑身长满了疙瘩。疙瘩何来?都是从人身上来的。那些年缺医少药,村民得了病就请本村一个半医半巫的老人来治。治法也很简单,河边揪一把草药,熬了喝下,老者守在身边口中念念有词,同时伸手在病人身上一抓,向大杨树的方向甩去。病人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那大杨树就代人受病去了。年长日久,杨树就长满了一身的疙瘩。又过了些年,村里搞基建,将这树伐掉,各家分了几块木板。孟家人多,正愁无床,就拿来做了铺板。结果凡睡上的人都身上起疙瘩,孟总浑身最多时起过四十二个。最后只好将这铺板移作别用,人身上的疙瘩也就慢慢消失。信不信由你,但确有其事。

树木有灵。村边一棵杨树能为全村人担灾,这千年古驿道旁的一棵老槐当然也要为我中华民族分担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