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歌手在民族宫大剧院演出了一场“蒙古族长调歌曲演唱会”,主题是保护草原,遏制沙化。大幕未启,节目单发下来,上面赫然印着一位老歌手的名字:哈扎布。我心中猛然一惊,真的他还在世!
我没有见过哈扎布,也没有听过他的歌。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叶圣陶老的一首诗《听蒙古族歌手哈扎布歌唱》。一九六八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内蒙古工作,一到当地先搜集资料,有一本名人游内蒙古的诗文集,其中有叶老这首诗。开头两句就印象极深,至今仍能背出:“他的歌韵味醇厚,像新茶,像陈酒。他的歌节奏自然,像松风,像溪流。”我读这诗已是三十多年前,这三十多年间再未听说过哈扎布的名字,更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听到他的歌。
因为是呼唤保护环境,恢复生态,晚会的气氛略有点压抑。老歌手是最后出台的,主持人说他今年整八十岁。他着一件红底暗花蒙古袍,腰束宽带,满脸沧桑,一身凝重。年轻歌手们一字排开拱列两旁。他唱的歌名叫《苍老的大雁》,嗓音略带喑哑,是典型的蒙古族长调。闭上眼睛,一种天老地荒、苍苍茫茫的情绪袭上我心。过去内蒙古闻名海内外,是因它美丽的草原,美丽的歌声。我三十年前在那里当记者,曾在草原上驰过马,躺在草窝里仰望蓝天白云,静听那远处飘来的、不是为了演唱而唱的歌。当时一些传唱全国的著名歌词现在还能记得,“鞭儿击碎了晨雾,羊儿低吻着草香”。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种美丽几十年后就要消失。近几年沙尘暴频起草原,直捣北京。去年,北京一家大报曾发表了一整版今昔对比的照片,并配通栏大标题: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今天老鼠跑过见脊梁。今晚,我闭目听歌,不觉泪涌眼眶。新茶陈酒味不再,松涛无声水不流。当年叶老因歌而起的意境已不复存在,剧场一片清寂。我仿佛看见一只苍老的大雁,在蓝天下黄沙上一圈圈地盘旋,在追忆着什么,寻找着什么。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位至今仍在草原上当记者的同志,他悄悄地说了一句:“心里堵得慌。”
晚会后回到家里深夜难眠,我起身找到三十多年前的笔记本,叶老的诗还赫然其上:
他的歌韵味醇厚,
像新茶,像陈酒。
他的歌节奏自然,
像松风,像溪流。
每个字都落在人心坎上,
叫人默默颔首,
高一点低一点就不成,
快一点慢一点也不就,
唯有他那样恰好刚够,
才叫人心醉神怡,尽情享受。
语言不通又有什么关系,
但听歌声就能知情会意。
无边的草原在歌声中涌现,
草嫩花鲜,仿佛嗅到芳春气息,
静静的牧群这儿是,那儿也是,
共进美餐,昂头舔舌心欢喜。
跨马的健儿在歌声中飞跑,
独坐的姑娘在歌声中支颐,
健儿姑娘虽然远别离,
你心我心情如一,
海枯石烂毋相忘,
誓愿在天鸟比翼,在地枝连理。
这些个永远新鲜的歌啊,
真够你回肠**气。
他的歌韵味醇厚,
像新茶,像陈酒。
他的歌节奏自然,
像松风,像溪流。
莫说绕梁,简直绕心头。
更何有我,我让歌占有。
弦停歌歇绒幕垂,
竟没想到为他拍手。
当年叶老虽听不懂蒙语,但他真切地听到了其中的草嫩花鲜,静静的牧群,还有回肠**气的爱情。我查了一下叶老写诗的日期:一九六一年九月,距今正好四十年。我抄这诗也过了三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来,当我们惊喜地看着城市里的水泥森林疯长时,却没想到草原正在被剥去绿色的衣裳,无冬无夏,羞辱地**在寒风与烈日中。
没有绿色哪有生命?没有生命哪有爱情?没有爱情哪有歌声?若叶老在世,再听一遍哈扎布的歌,又会为我们写一首怎样深沉的诗?归来吧,我心中的草原,还有叶老心中的那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