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多少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篇只有三百六十字的散文能流传一千五百年,家喻户晓,传唱不衰,其中必有它的道理。这篇文字连同作者最流行的诗作,大约是我在孩提时代,为习文识字,被父亲捉来读的。当时的印象也就是文字优美,故事奇特而已。直到年过花甲之后,才渐有所悟。一篇好文章原来是要用整整一生去阅读的。反过来,一篇文章也只有经过读者的检验,岁月的打磨,才能称得上是经典。凡是经典的散文总是说出了一种道理,蕴含着一种美感,让你一开卷就沉浸在它的怀抱里。《桃花源记》就是这样的文字。

《桃花源记》想说什么?

一般人都将《桃花源记》看作是一篇美文小品。它确实美,朴实无华,清秀似水,而又神韵无穷。但正是因为这美害了它,让人望美驻足,而忽略了它更深一层的含义。就如一个美女英雄或美女学者,人们总是惊叹她的容貌,而少谈她的业绩。《桃花源记》也是吃了这个亏,顶了“美文”的名,始终在文人圈子和文章堆里打转转,殊不知它的第一含义在政治。

陶渊明所处的晋代自秦统一天下已六百年。在陶之前不是没有过政治家。你看,贾谊是政治家,他的《过秦论》剖析暴秦之灭亡何等精辟,但汉文帝召见他时“不问苍生问鬼神”;诸葛亮是政治家,是智者的化身,但他用尽脑汁,也不过是为了帮刘备恢复汉家天下;曹操是政治家,雄才大略,横槊赋诗何其风光,但刚为曹家挣到一点江山底子,转瞬间就让司马氏篡权换成晋朝旗号。

陶渊明也不是没有参与过政治,读书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况且他的曾祖陶侃(就是成语“陶侃惜分阴”的那个陶侃)就曾是一个为晋王朝立有大功的政治家、军事家。陶渊明曾多次出入权贵的幕府,但是他所处的政治环境实在是太黑暗了。东晋王朝气数将尽,争权夺利,贪污腐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以东晋的重臣刘裕为例,未发迹时是一个无赖,好赌,借大族刁氏钱不还,刁氏将其绑在树上用皮鞭抽。有一叫王谧的富人可怜他,便代为还钱。刘发迹,就扶王为相,而将刁家数百人满门抄斩,后来干脆篡位灭晋,建宋。陶渊明曾四隐四出,因家里实在太穷,无力养活六个孩子,公元四〇五年时他已四十二岁,不得已便又第五次出山当了彭泽县令,这更让他近距离看透了政治。东晋从公元三七七年起实行“口税法”,即按人口收税,每人年缴米三石。但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纷纷隐瞒人口,国家收不到税,就抬高收税标准,每人五石,恶性循环的结果是小民的负担更重,纷纷逃亡藏匿,国库更穷。

陶一上任就在自己从政的小舞台上大刀阔斧地搞改革,他从清查户籍入手,先拿本县一户何姓大地主开刀。何家有成年男丁二百人,却每年只缴二十人的税。何家有人在郡里当官,历任县令都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陶是个知识分子,骨子里是心忧国家,要踏破不平救黎民,治天下,年轻时他就曾一人仗剑游四方。你看他的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绝不只是一个东篱采菊人。所以鲁迅说陶渊明除了“静穆”之外,还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一时彭泽县里削富济贫,充实国库的政改试验搞得轰轰烈烈。正是:

莫谓我隐伴菊眠,半醉半醒酒半酣。

翻身一怒虎啸川,秀才出手乾坤转!

但是上层整整的一个利益集团已经形成,哪能容得他这个书生“刑天舞干戚”来撼动呢?邪恶对付光明自然有一套潜规则。这年干部考察时何家买通“督邮”(监察和考核官员政绩的官)来找麻烦。部下告诉陶,按惯例这时都要行贿,给点好处。陶渊明大怒:“我安能为五斗米折腰!”连夜罢官而去。回家之后便写了那篇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这次出去为官对他刺激太大了,他对官府,对这个制度已经绝望。他向往尧舜时那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的生活;向往《山海经》里的神仙世界;向往古代隐士的超尘绝世。从此,他就这样一直在乡下读书、思考、种地,终于在他弃彭泽令回家十六年之后的五十七岁时写成了这篇三百六十字的《桃花源记》。作者纵有万般忧伤压于心底,却化作千树桃花昭示未来,虽是政治文字却不焦不躁,不偏不激,于淡淡的写景叙事中,铺排出热烈的治国理想,这种用文学翻译政治的功夫真令人叫绝。但这时离他去世只剩下六年了,这篇政治美文可以说是他一生观察思考的结晶,是他思想和艺术的顶峰。历史竟会有这样的相似,陶渊明五仕五隐,范仲淹四起四落。范仲淹那篇著名的政治美文《岳阳楼记》是在他五十八岁那年写成的,离去世也还只剩六年。

这两篇政治美文都是作者在生命的末期总其一生之跌宕,积其一生之情思,发出的灿烂之光。不过范文是正统的儒家治国之道,提出了一个政治家的个人行为准则;陶文却本老子的无为而治,给出了一个最佳幸福社会的蓝图。陶渊明是用文学来翻译政治的,在《桃花源记》中他塑造了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地,往来耕作,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一个自自在在的社会,一种轻轻松松的生活,人人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在这里没有阶级,没有欺诈,没有剥削,没有烦恼,没有污染。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陶渊明是在晋太元年间(376—396年)说这个话的,离《共产党宣言》(一八五八年)还差一千四百多年呢。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影子,我们就算它是“桃源主义”吧。但他确实是开了一条政治幻想的先河。当政治家们为怎样治国争论不休时,作为文学家的陶渊明却轻轻叹了一声:“不如不治。”然后提笔濡墨,描绘了一幅桃花源图。这正如五祖门下的几个佛家大弟子为怎样克服人生烦恼争论不休时,当时还是个打杂小和尚的六祖却在一旁叹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人性本自由,劳动最可爱,本来无阶级,平等最应该。不是政治家的陶渊明走的就是这种釜底抽薪的路子。

陶之后一千二百年,欧洲出现了空想社会主义。而且巧得很,也是用文学作品来表达未来社会的蓝图,但不是散文,是两本小说,在社会发展史和世界文化史上影响极大,这就是一五一六年英国人莫尔出版的《乌托邦》和一六三七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出版的《太阳城》。所以《桃花源记》也可以归入政治文献而不是只存在于文学史中,其实《桃花源记》又何尝不可以当成小说来读呢。甚至那两本书的构思手法与《桃花源记》也惊人的相似。陶渊明是假设几个打鱼人误入桃花源,而在《乌托邦》里是写一个探险家在南美,误登上一个孤悬海中的小岛。岛上绿草如茵,四周波平浪静。街上灯火辉煌,家家门前有花园。每个街区都有公共食堂,供人免费取食。个人所用的物品都可到公共仓库任意领取,并无人借机多占。更奇的是,他被邀参加一个订婚仪式,男女新人都要脱光衣服,让对方检验身体有无毛病,然后订约。其道德清纯、诚实高尚若此。探险家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回来后将此事传于世人,就如武陵人讲桃花源中事。《乌托邦》成书后顷刻间风靡欧洲,被译成多国文字,传遍世界。中国近代翻译家严复也把它介绍到了中国。

一六三七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又出版了一本书《太阳城》。很巧,还是陶渊明的手法。一个水手在印度洋遇险上岸,穿过森林进到一座城堡,内外七层,街道平整,宫殿华丽,居民身体健康,风度高雅,衣食无忧。在这个城市里没有私产,实行供给制。服装统一制作,按四季更换。每日晨起,一声长号,击鼓升旗,大家都到田里劳动。没有工农之分,没有商品交换,没有货币。孩子两岁后即离开父母交由公家培养。总之一切都是公有,需求由政府实施公共分配。甚至婚姻也是政府考虑到后代的优生而搭配,靓男配美女,胖男配瘦女。又是那个水手归来“海外谈瀛洲”,如同武陵人讲桃花源。这本书同样风靡全球,是空想社会主义的又一座里程碑。以幻想理想社会类的文学作品而论,有三大里程碑:《桃花源记》《乌托邦》《太阳城》。

“桃园三结义”,陶渊明是老大。

为了追求真实的桃花源,除出书外,还有人身体力行地去试验。一八二五年四月,英国人欧文用十五万美元在美国买了一块地,办起一个“新和谐公社”。这公社规划得十分理想,有农田、工场、住宅、学校、医院。公社成员一律平等,也是吹号起床,集体劳动,吃公共食堂。没有交换,没有货币。算是一个西洋版的“桃花源”。可惜这个公社来得实在太早,与时下的生产力水平、道德标准相差太远。墙内清贫而浪漫的生活,抵挡不住墙外资本主义金钱、名利的**,维持了两年,试验宣告失败。

但是人们心中那盏理想的明灯总是在轻轻闪烁,在西方这种试验一直顽强地延续着。今天,英国查尔斯王子在本国一个叫庞德里的小城,也搞了一个“小国寡民”的建设,四百户人家,全部环保建材,绿荫小街,各家一色的院落,无汽车之喧嚣,无贫富之悬殊。美国弗吉尼亚州双橡树合作社区试验从一九六七年坚持到现在已有四十多年。四百五十英亩土地,百十个人口,财产公有,自愿结合。这是北美共产社区中维持时间最长的一个。

桃花源在中国人的心里更是根深蒂固,那个美丽的梦也总是挥之不去。洪秀全就曾搞过太平天国版的空想共产主义,分男营、女营,不要家庭生活(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妻妾成群),而民国的立法院在一九三〇年也讨论过要不要家庭。青年毛泽东在一九一九年,也做过一次乡村新社会的试验。他说:“我数年来梦想新社会生活,而没有办法。七年(指民国七年)春季,想邀数朋友在省城对岸岳麓山设工读同志会,从事半耕半读。今春回湘,再发生这种想象,乃有在岳麓山建设新村的计议,而先从办一实行社会说本位教育说的学校入手,此新村以新家庭新学校及旁的新社会连成一块为根本理想。”(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二版)一九五八年在这个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度又开始了一场人民公社大试验,吃饭不要钱,一如《乌托邦》和“新和谐公社”里的情景,但又像欧文一样失败了。可是试验并没有停止。一九八六年人民公社体制在全国正式取消后,个别生产力(财富)和精神文明(觉悟)发达的集体仍在坚持着“共产”模式。如河南的南街村,到今天仍是吃饭不要钱。各家用多少米面,到库房里随便领取。那天参观时我奇怪地问:“有人多领怎么办?”“领多了,吃不了,也没用。”“如果他送给外村的亲戚呢?”“相信他的觉悟。”财富加觉悟,这真是一个现代版的桃花源,微型的“空想共产主义”。当然又是一次失败。

空想虽然空洞一些,但思想解放就是力量。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幻想,就会静止,就会死亡。自陶渊明之后,这种对未来社会的想象从来没有停止过。到马克思那里终于产生了科学社会主义。《共产党宣言》预言未来的理想社会是“自由人联合体”。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贫富差别,没有尔虞我诈,大家自由地联合在一起。恩格斯给出的蓝图是:“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的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你看这不就是桃花源中人吗?

就主体来说陶渊明是诗人而不是政治家、思想家,他只是以憧憬的心情写了一篇短文。武陵人误入桃花源,陶渊明误入到政治思想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幻想竟引来了这么多的试验版本。相比于政治和哲学,文学更富有想象力,陶渊明的桃花源足够后人一代一代地去寻找、评说。

桃花源在哪里?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的游记名篇,也造就了许多的山水品牌,成了今天旅游的新卖点。但让人吃惊的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却盖过了所有的真山水,弄得国内只要稍微有一点姿色的风景,就去打桃花源的牌子,硬贴软靠,甚至争风吃醋,莫辨真伪。北至山西、河北、河南,南到广西、台湾,处处自诩桃花源,人人争当武陵人。只我亲身游历过的“桃花源”就不下几十处,遍布大半个中国,“是花还是非花,也无人去从较真”。但正是这似与不似之间,叫哪一处真山水也比不上幻影中的桃花源,而那些著名游记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桃花源记》等身。就连最有名的《小石潭记》,现在也只不过是柳州的一个废土坑而已,也未见有哪个地方去与之争版权、争冠名。桃花源成了风景的偶像。何方化作身千亿,一处山水一桃源,陶渊明用什么魔法将这桃花源的基因遍洒中华大地,遗传千年,繁衍不息?

凡偶像都代表一种精神,而精神的东西是既无形又可幻化为万形。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是单纯的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美好的事物谁不向往?正如地球上无论东西方都有空想社会主义的模式;在中国无论东西南北,都能按图索骥找到“桃花源”。桃花源不是小石潭,不是滕王阁,不是月下赤壁,也不是雨中的西湖。它是神秘山口中放出的一束佛光,是这佛光幻化的海市蜃楼,这里桃林夹岸,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是一个多棱镜,能折射出每一个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每一个桃花源里都有陶渊明的影子,一处桃源一陶翁。

我见到的第一个桃花源是在福建武夷山区。从福州出发北上,过永安县,车停路边,有指路牌:桃花源。我说这柏油马路一条,石山一座,怎么是桃花源?主人说不急,先请下车。行几百米,果见一河,溯流而上,渐行渐深,林木葱茏,繁花似锦,两山夹岸,绿风**漾,胸爽如洗。而半山腰庙宇民房,红墙绿瓦,飘于树梢之上,疑是仙境。折而右行,半壁之上突现一岩缝,竟容一人,曰“一线天”。我从缝中望去,山那边蓝天白云,往来如鹤。因为要赶路,我们不能如武陵人“舍船,从口入”了,但我相信穿过一线天,那边定有一个桃花源。

再沿路北上就是著名的武夷山。山之有名,因二:一是通体暗红,山崖如血,属典型的丹霞地貌;二是环山有溪水绕过,做九折之状,即著名的“武夷九曲”。想不到在这景区深处却还另藏着一个小“桃花源”。当游人气喘吁吁地翻过名为“天游”的石山顶,自天而降;或溯流而上,游完九曲,弃筏登岸时,身已累极,心乏神疲,忽眼前一亮见一竹篱小墙。穿过篱笆小门,地敞为坪,青草如茵,草坪尽处一泓碧水如镜,整座红色的山崖倒映其中,绿树四合,凉风拂衣,汗热顿消。正是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的意境。这时席地而坐,仰望“天游”之顶,见人小如蚁,缘壁而行;俯视池水之中,蓝天白云,悠然自得。草坪上散摆着些茶桌,武夷山的“大红袍”茶海内知名。你在这里尽可细品杯中乾坤,把玩手中岁月。那天我正低头品茗,忽听有人呼唤,隔数桌之外走过一人,原来是十多年未见的一位南海边的朋友,不期在此相遇。我们相抱而呼,以茶代酒,痛饮一番。我一面感叹世界之小,又更觉这桃花源之妙,它真是一个可暗通今昔的时光隧道。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武夷山里不知过往了多少名人,朱熹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开创了他的哲学流派,我怀疑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名句,就是取自这个意境。明代大将军戚继光在南方抗倭之后又被调到北方修长城,曾路过此地,在这里照影洗尘,竟激动得不想离去。他赋诗道:“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得封侯印,愿与君王换此山。”而陆游、辛弃疾在不得志之时,甚至还在这里任过守山的官职。朱、戚、陆、辛都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人物。他们在绚烂过后更想要一个平淡,要做陶渊明,做一个桃花源中人。辛词写道:“今宵依旧醉中行。试寻残菊处,中路候渊明。”

我看到的第二处桃花源是湖南桃源县的桃源洞。一般认为这处景观最接近正宗的桃花源,况且国内毕竟也就只有这一个以桃源命名的县。这里除山水幽静外更多了一分文化的积淀。史上多有文人来此凭吊,孟浩然、李白、韩愈、苏轼等人都留有诗作。由此可见桃花源早已不是一个风景概念,而是一种文化现象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刻于石碑上的一首回文诗:

牛郎织女会佳期,月底弹琴又赋诗。

寺静惟闻钟鼓響(响),音停始觉星斗移。

多少黄冠归道观,见几而作尽忘机。

几时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一般的回文诗是下句首字套用上句的末一个字,这在修辞学上叫“顶真”格。而这首诗是从上字中拆出半个字来起写下句,这样的“顶真”就更难。接着还有一个更难的动作,刻碑时第一字不从右上起,而是中心开花,向外旋转,到最后一字收尾,正好成方。

这样的挖空心思说明后人对桃花源题材是多么的喜爱。而小石潭、赤壁,就是现代朱自清笔下的荷花塘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呀!陶渊明所创造的“桃花源”实在是一个忘却时空,成仙成道的境界,比《乌托邦》《太阳城》多了几分审美,比《小石潭记》《赤壁赋》又多了几分理想。

那天我不觉技痒,也仿其格填了一首回文诗(比原式更苛求一点,连首尾都半字相咬):

因曾数读《桃花源》,原知诗人梦秦汉。

又来桃源寻旧梦,夕阳压山柳如烟。

我看到的第三处桃花源是在湖北恩施。这里是湘、鄂、黔交界的武陵山区,陶渊明是今江西九江人,其活动区域不会到过这一带。但阴差阳错,这山却名“武陵”,而《桃花源记》正好说的是武陵人的事。当地人以此附比桃花源也算言之有据,比别处更多一点骄傲。况且,这里地处偏远,至今还保有极浓的世外桃源的味道。

武陵山区多洞,这洞大得让你不敢去想,一个洞就能开进一架直升机,而洞深几许到现在也没有探出个所以。这比陶渊明说的“桃林夹岸,山有小口,豁然开朗”更要神秘。那天我们就在山洞里的一个千人大剧场看了一台现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梦在何处。

最动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的两个山头上(请注意,洞里还有山)引吭高歌: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

妹在院中梳早头。

郎在高坡招招手,

妹在院中点点头。

(男)太阳一出红似火,

晒得小妹无处躲。

郎我心中实难过,

送顶草帽你戴着。

你看男子心疼他心爱的女子,恨不能立即送去一顶遮阳的草帽。楚人是善于歌颂爱情或者借爱情说事的,从屈原始,古今亦然,陶渊明的楚文化背景很深,这让我立即想起他的《闲情赋》:

我愿做她的衣领,以闻到她颈上的芳香。

可惜就寝时,衣服总要被弃置一旁;

我愿做她的衣带,终日系于她的腰间,

可惜换装时,衣带被解下,又有暂别的忧伤;

我愿做一滴发乳,涂在她的黑发上,

可她总要洗发,我又会受到冲洗的熬煎;

我愿做一把竹扇,让她握于手上,凉风送爽,

可秋天来临,还是难免有离去的凄凉;

我愿做一株桐木,制成一把她膝上鸣琴,

可她也有悲伤的时候,会推开我不再奏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还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儿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闺友,大骂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艺术这种东西真是无孔不入,喜怒哀乐都有美,悲欢离合都是歌。但是这歌和大城市里舞台上那些尖嗓子、哑喉咙、扭屁股、声光电的歌不一样,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时光隧道中听到的魏晋声、秦汉韵啊。

那天演的又有丧葬歌。人之大悲莫过于死,但这么悲伤的事却用唱歌来表达。当地风俗“谁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声到天明”。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击鼓为拍,踏歌而舞,众人起身而合,袖之飘兮,足之蹈兮,十分洒脱。生死由命,回归自然,一种多么伟大的达观,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这远胜于现代都市里作秀式的告别仪式、追悼大会。在歌声中我听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陶渊明那首自己拟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武陵人这洒脱的“丧歌”,那源头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认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确实还在继续着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个生命境界和审美意境。还有一种原始的茅谷斯舞蹈,舞者全身紧裹稻草,男子两腿间挂着象征**的装饰,甩来摆去,癫狂起舞,表达的是自然崇拜与生殖崇拜。这种淳朴只有在这深幽的山洞里才能见到,这时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电脑网络、反恐战争、股票期货、跑官卖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处了。

一连几天我就在这深山里转,感受这歌声、这舞蹈,还有米酒。这里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别处从没有见过的。喝时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兴处还要摔酒碗。双手过头,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满地瓷片,当然是那种很便宜的陶瓷碗。这正是陶渊明《杂诗》与《饮酒》诗的意境:“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若夫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历史越千年,风物亦然。

一日,喝罢酒,我们去游一个叫“四洞峡”的地方,那又是一处桃花源了。离开公路,夹岸数步,人就落入一个大峡谷中。头上奇树蔽日,脚下湍流漱石。平时在城里花盆中才能见到的杜鹃花,这里长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树,花大如盘,洁白如雪。一种金色的不老兰,攀于岩上,遍洒峡中,灿若繁星。古藤缠树,树树翠帘倒挂;香茅牵衣,依依不叫人行。许多草木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种铁匠树,木极硬,木工工具对付不了它,要用铁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炉中,如炭一样一晚不灭。一种似草似灌木的植物,秆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着,走着,这一路风景突然没入一个悠长的石洞,瞬间一片幽暗,不见天日,唯闻流水潺潺,暗香浮动。我们扶杖踏石,缘壁而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真的要走回到秦汉去,也不知这样如履薄冰行了几时,忽又见天日重回到了人间。这样忽明忽暗,穿峡过洞,如是者四次,是为“四洞峡”。到最后一个石洞的出口处,有巨石如人头,传说是远古时一将军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长有一株手腕粗的黄杨木,却言已生有八百年。据说这种树平时正常生长,而每逢有闰月就又往回缩,它竟能自由地挪动时空。现代物理学已有一种“虫洞”假说,人们可轻易穿越时空退回过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这种本事。我回望洞口,看着这石将军、这黄杨树,浮想联翩。当年陶渊明由晋而返秦,我们现在莫不是返回到了东晋?

出峡之时已近黄昏,主人请我们参观他们的万亩桃林。这里乡民以种桃为生已不知起于何年。近年来为了进一步富民,政府又请专家指导,搞了一项万亩桃园工程,好大的规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树。正是开花季节,晚照中红浪滚滚,一直铺向天边,只间或露出些道路、谷场,或农家的青瓦粉墙。我们随意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农家乐”,在院子里摆桌吃饭。席间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对我们这些山外来人更是十分亲热。有如《桃花源记》所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又如陶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便作乐,斗酒聚比邻。”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戚继光曾经要用功名换山水,更不会去作什么回文诗。但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这样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生活符号,一种文化标记。

心中的桃花源

陶渊明为晋代柴桑人,即现在的江西九江县、星子县一带。九江我是去过的,这次为写这篇文章又重去两地寻找感觉。结果这感觉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在陶渊明纪念馆,我看到了许多历代、各地甚至还有国外对他的研究资料,及出版的各种书刊。像东北鞍山这样远、这样小的地方都有陶学的研究团体,而今年的全国陶学年会是在内蒙古召开的。日本亦有专门的陶学社团。一本专刊上这样说:“渊明文学在日本的流传,不论时光如何流失,人们对他恬淡高洁的人格的憧憬,对其诗文的热爱从未中断。”而更未想到的是,陶渊明的墓是在一座部队的营房里,官兵们用平时节约下来的经费将其修葺保护得十分完美。我们登上营房后的小山,香樟、桂花、茶树等江南名木掩映着一座青石古墓,墓的四角,四株合抱粗的油松皮红叶绿,直冲云天。只看这树就知这墓在数百年之上。陶卒于乱世,其墓本无可考,元代时大水在这附近冲出一块记载陶事的石碑,官民喜而存之,因碑起墓,代代飨祭。现在这个墓是部队在二〇〇三年重修,并立碑记其事。一个诗人,一个逝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古人怎么会引起这么广泛、久远的共鸣呢?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确是以艺术的魅力激起了我们千百年来对理想社会和美好山水的不断追求。但更有普世价值的是他设计出了一个人心理的最佳状态,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永是平和自然,永葆一颗平常心。他以亲身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接着又用自己的作品定格、升华、传达了这种感觉。他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粒桃花源的种子,无论如何斗转星移,岁月更换,后人只要一读陶诗、陶文,就心生桃花,暖意融融,悠然自悟,妙不可言。当代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家应该具有诗人的思维,他说哲学最好的表达方式是诗歌。陶渊明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他始终是用诗歌来表现人生。

人生在世有三样东西绕不过去。一是谁能没有挫折坎坷;二是任你有多少辉煌也要消失,没有不散的宴席;三是人总要死去,总要离开这个世界。与这三样东西相对应的心境是灰心、失落与恐惧。怎样面对这个难题,克服人精神上的消极面,让每一天都过得快活一些,历来不知有多少思想家、宗教徒都在做着不尽的探索。过去关于奋斗、修养的书不知几多,现在“励志”类的书又满街满巷。而所谓“修养”,已经滑进了“厚黑”的死胡同,而你就是励志、奋斗、成就之后还是绕不开这三点。你看现实生活中有的人生活并没有到谷底,甚至还有几分殷实小康,但还在没完没了地嫉妒、哭穷、诉苦、牢骚;有的人已身居高位,还在贪婪、虚荣、邀功;有的人已退出官场,还在回头、恋权、恋名,苦心安排身后事。陶渊明官也做过,民也当过;富也富过,穷也穷过;也曾顺利,也曾坎坷,但这些毛病他一点也没有。他学儒、学道、学佛,又非儒、非道、非佛,而求静、求真、求我,从思想到实践较好地回答了人生修养这个难题。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权更迭,民不聊生。他虽也做过几次官,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隐回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避战乱他曾两次逃难,仇家一把火又将他可怜的家产烧了个精光。但在他的诗文中却找不到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式的哀叹。反倒常是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回归,回归自然,回归自我,不为权、财、名、苦所累,永葆一颗平常心的境界。他为官时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丢人格;穷困时安贫知足,不发牢骚,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就是《桃花源记》里说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们没有理由责备陶渊明为什么不像白居易那样去写《卖炭翁》,不像陆游那样去写“铁马秋风大散关”,不像辛弃疾那样“把栏杆拍遍”。陶所处的时代没有辛弃疾、岳飞那样尖锐的民族矛盾,他也未能像魏征、范仲淹那样身处于高层政治的旋涡之中。存在决定意识,各人有各人的历史定位。陶渊明的背景就是一个“乱”字,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他的贡献是于乱世、乱政、乱象之中在人的心灵深处开发出了一块恬静的心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一生大多身处逆境,但他却永是开朗。不是说这逆境不存在,而是他能精神变物质,逆来顺推,化烦躁为平和。他以太极手段,四两拨千斤,将愁苦从心头轻轻化去,让苦难不再发酵放大,或干脆就转而发酵为一坛美酒。马克思说:“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世上总有不平事,尤其是爱思考的知识分子,世有多大,心有多忧,忧便有苦,苦则要学会排解。陶渊明对辞官后的农耕生活要求并不高,“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粗布淡饭而已。但他却从这种清苦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和审美的享受,“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陶渊明也不是没有做过官,但他不把做官当饭吃,他一生五仕五隐,那官场的生活只不过是他的人生试验。他对朝廷也曾是有过一点忠心的,甚至还有对晋王朝的眷恋。自晋亡后,他写诗就从不署新朝的年号。但是他把人格看得比政治要重。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看人的脸色。政治生活一旦妨碍了他的人性自由,就宁可回家。他高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何等痛快。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他岂但只高于晋宋人物,也远高于现代的许多跑官要官、贪财受贿、争权夺利、图名好虚之人。

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更是彻底,并有一种另类的美感。他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人总有一死,何必叹什么命长命短,操心什么死后的荣誉。如果一个人总是不死,那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彻底的唯物主义真让我们吃惊。正因为有这种生死观他从不要什么虚荣,没有一点浮躁。更不会如今人之非要生前争什么镜头、版面,死后留什么传记、文选。

龚自珍说:“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梁启超说:“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来用不着我恭维。”说是不用“恭维”,但历来研究、赞美他的人实在太多。他的思想确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这种达观精神几乎成了后人处世的楷模,如果你抚摸着陶之后的历史画卷,就会听到无数伟人、名人与他的共鸣,而这些人都是中国历史上的群山高峰啊。于是我们就会发现一股从遥远的桃花源深处发出的雷鸣,在历史的大峡谷中,滚滚回**,隐隐不绝。李白算是中国诗歌的高峰了,被尊为诗仙,但他对陶是何等的敬仰:“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时到彭泽,狂歌陶令前。”他梦见陶公门前的五柳树了,要到彭泽去与他狂歌。白居易曾被贬为江州司马,离陶的家乡不远,他在任上时陶诗不离手:“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苏东坡曾被发配在偏远的海南,他身处逆境是把陶渊明当老师才度过困境的:“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他把陶放在曹植、李白、杜甫之上,而且居然把陶诗逐一和了一遍,这恐怕主要是精神上的相通。现代人中毛泽东也有陶渊明情结,他一生轰轰烈烈是是非非,但晚年多次谈到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去做徐霞客,或者去当一名教书先生。他上庐山,山下的九江就是陶渊明的家乡,于是赋诗道:“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庄子说“内圣而外王”,事业是皮毛,心灵的自由才是人的终极追求。魏晋人追求的大概就是这个风度,所谓:“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亦即陶渊明说的不要让心情为外形所役使(既自以心为形役)。翻阅史书,我们发现凡真正建功立业、轰轰烈烈的大人物,其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静谧的桃花源,能隐能出,能动能静,收放自如。诸葛亮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火烧赤壁,舌战群儒,一生何等忙碌,但留下的格言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政治抱负多么强烈,但他的心理支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辛弃疾晚年写词:“岁岁有黄菊,千载一东篱……都把轩窗写遍,要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邓小平是继毛之后的又一伟人。“文革”之难,他在江西被软禁三年。这个昔日指挥淮海战役的主帅,在一个绿树砖墙的小院里,养了几只鸡,种了几垄菜,挑粪担水,劈柴烧火。如陶渊明那样“带月荷锄”“守拙归园”。后来毛要他对“文革”下一结论,他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只知秦汉,不识晋魏。”但正是这种能伸能屈的淡定,让他后来一出山就带来国家民族的中兴。而事成之后他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无大志,只愿国家富裕,我做一个富国的公民就行。”他要归去。

陶渊明不是政治家,却勾勒出一个理想社会,让人们不断地去追求;他不是专门的游记作家,却描绘了一幅最美的山水图,让人们不断地去寻找;他不是专门的哲学家,却给出了人生智慧,设计了一种最好的心态,让人们去解脱。如果真要说专业的话,陶渊明只是一个诗人,他开创了田园诗派,用美来净化人们的心灵。中外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像他这样创造了一个社会模式、一种山水布景、一种人生哲学,深深地植根在后人的心中,让人不断地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