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暗发宏愿,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王宫自然集中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包括自然风景、建筑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我窃喜正中下怀。

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向北驶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欠着身子,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人看的。大凡给人住的房子,总是面积求大,结构简单,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现代民居,要是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要是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而这些房子却绝不肯四面整齐划一,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呈折线或弧线的美。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黄剖面,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成一面坡或两面坡,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屋顶伸出许多尖的、圆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为他人着想的人。要是只为实用,大可不必这样复杂,他却花钱花工,给来往的行人制造了一件工艺品,免费参观,提供美的享受,使许多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大饱眼福。这是参观王宫前的一个铺垫,我的情绪先有了一个适应异域的空间转换。

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公路沿着一条山谷穿行,谷下有河,名佩莱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白桦、冷杉深处,水流潺潺,只闻其声。树特别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积雪压着落叶上,铺满树下,雪静树更绿,空山不见人,有一种莫名的幽邈。我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是描写罗马尼亚古代社会的。公元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公元二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是在这沟里拍的,也是这树、这水和沟里尖顶的草房。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声震山谷,尸横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处死一半,于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单数点名,点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引颈等着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视死如归。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当时我坐在影院,被震慑得如痴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我停车路边,向深深的谷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握剑持盾的勇士。山风吹过,树森然不动,只抖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

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忽出沟底,忽涌坡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王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越往上越层叠错落,挑出许多的尖顶,用橡木镶拼成各种图案的门窗,衬着皑皑的白雪,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这王宫的第一位主人是一八六六年从德国来的卡罗尔国王。卡罗尔是中国宋徽宗、李后主式的人物,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王宫于一八七五年开始建造,一八八三年基本建成,到一九一四年全部完工时,卡罗尔也已去世了。

王宫共三层,一百六十间房。门向西开,进门就是一个通高三十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厅,墙上垂下十八世纪的壁毯,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上二楼,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剑、中国的弓,还有一把关公刀,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室内桌椅的侧面、腿脚处、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还都跷着一条腿。桌上的烛台分两层,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做头顶重物状,神色颇惹人爱。天花板是三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另有一写字台,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他勇往向前,长发被风吹向后面,如呼啸的火车头。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上面刺着花纹,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二层楼,橡木书柜,有旋梯可上下取书;桌上有信札箱,是皇后手绘的箱面。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这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藏书室后又有一小办公室,小办公室右拐,便开始出现了一大串的客厅。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地区命名,而分别收集各地艺术品。

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国王在这里接见作家、艺术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黑色硬木,镂空浮雕,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还有日本的瓷器,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直径约有半米。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全以一个少女为题,据说是王后的构思。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第二幅代表夏天,阳光从浓荫中射下,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调转深,那女子低着头,一种秋的悲凉;第四幅,少女半**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圣洁。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她也酷爱艺术,是一个作家、诗人,夫妻算是珠联璧合。可以想见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是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一个更美的美人,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缕鞋”词,却也未见二周与之有什么唱和,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幸福。

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两侧立着米开朗琪罗的三个铜雕,墙上是六幅意大利名画;再前,威尼斯厅,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原件已经失传,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再前,阿拉伯厅,满是地毯、挂毯,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一枕可共十人眠;再前,土耳其厅,然后右折是长廊,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到此已绕王宫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库了。一九一零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一切艺术我都喜欢。”国王常在这里观摩演出,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他亲自谱写《霓裳羽衣曲》,又做导演,又与宫人共舞。卡罗尔虽喜欢艺术,治国方面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这一点比宋徽宗、李后主、唐玄宗都强。

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除这座王宫外,旁边还有稍小一点儿的七八处宫殿,现在都做了旅游饭店。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内部设施极豪华。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来,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两声狗吠,或“咔嚓”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做一回秉烛夜游了。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但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美。我佩服卡罗尔国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把旧宫做了艺术博物馆,直到今天。国王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乘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权力便变成了永久的荣誉。卡罗尔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常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