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往前数一数, 姬瑶已经半月没见秦瑨了。
湛蓝的苍穹下,两人遥遥相望,眉眼传情,各怀心思。
若非徐德海提醒一番, 姬瑶不知还要失态多久。
她回过神来, 胸口如小鹿乱撞,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在徐德海的搀扶下登上高台,接受众人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年端午,照例都会在骊山举行春末夏初的最后一次围猎,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勋贵子弟皆可自愿参与。
姬瑶抬手示意众人起身,随后接过徐德海递来的弯弓, 拉起弓弦,瞄准不远处檐坊下挂着的金锣靶。
五月的艳阳之下, 姬瑶身着朱黄色窄袖胡服,双肩叠绣繁龙, 头戴朱红嵌宝抹额, 脚踏乌皮小靴,做男子装扮,拉弓射箭的模样英气勃发。
片刻后, 她手中弓弦一松,箭镞撕破空气, 发出刺耳的锐啸,铛一声,正中金锣靶红心。
在众人的山呼叫好中, 姬瑶洋洋得意的笑了笑。
这一招, 是她登基后勤学苦练, 最能拿得出手的箭术,有且仅有此一招,却也足够她在各大场合撑撑面子。
礼部唱完祷词后,今年的端午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按照常例,想要参加围猎的人员自愿出列,抓阄决定属于红蓝哪一队,谁能猎到带着彩头的小鹿,所属的那一队就能得到皇帝的奖赏,其中包括金银珠宝,及御赐的祈福百索。
姬瑶鲜少参加这种会惹得大汗淋漓的活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御丈内看热闹。
当秦瑨的身影出现时,她容色倏尔紧张起来。
这厢刚刚大病初愈,就跑来围猎,身子撑得住吗?
她踌躇着要不要派人相劝,秦瑨已经拿到自己的弓,寻了披顺眼的枣红骏马翻身而上。
随着抓阄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寒门官员都聚在他身边,众星拱月似的,气势如山。
姬瑶仔细端详着秦瑨的举止,发觉似乎好像没什么异常,便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秦瑨是武将出身,应该没有那么孱弱。
一颗心刚刚放进姬瑶的肚子里,转眼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娘子走过去抓阄,穿着一身朱红骑服,眉目清秀,在人群中甚是扎眼。
姬瑶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左思右想,方才闹清她的身份,竟是安国公家的张三娘!
休眠的记忆在这一刻复苏,姬瑶想到那恼人的请婚,心里倏尔五味陈杂。
不过多时,张三娘抓完阄,竟和秦瑨同在一队。
这下姬瑶彻底坐不住了……
这个时节,骊山密林茂盛,不少有情儿女总会借着围猎的幌子躲到里面尝个野味。
眼下张三娘浓妆艳抹,一看就是备而来,姬瑶倏尔站起来,忿忿震了一下袍角。
“拿弓来,朕也要参加围猎。”
徐德海一阵惊诧,也不知这是哪来的兴致,忙不迭相劝:“陛下,您骑射不精,还是不要去参合了,老奴陪您到行宫划个船如何?”
“不要。”姬瑶直接否了:“骑射不精怎么了?朕又不是去打猎的,快拿弓来。”
不是去打猎,那去干什么?
徐德海一头雾水,横竖拗不过姬瑶,只得乖乖拿了弓,替她寻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御马。
围猎开始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众人看到天家骑御马过来,皆面露惊讶之色——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人群之中,秦瑨骑在高头大马上,怔怔凝着姬瑶,惊奇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
姬瑶一向养尊处优,又是女流之辈,自然不喜骑射。自打登基后,这种活动一向都是他来主持,怎么今日突然奇想,竟骑着马垮着弓来了?
在他思忖之时,姬瑶策马和他擦肩而过,停在了同队的赵舜面前。
赵舜今年不过十七,乃是淮南王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眉眼憨厚老实。
少时有那么一群贵子,但凡有机会进宫,总会找到找到姬瑶,捧着花,排队夸赞她的美貌,这赵舜就是其中一个。
甫一看见姬瑶,赵舜乐的咧嘴笑起来,“陛下也要参加?”
“嗯。”姬瑶云淡风轻的点点头:“赵大胖,朕跟你一队。”
赵舜是受宠若惊,“好,待会臣给陛下打头鹿吃!”
姬瑶笑笑,余光瞥一眼秦瑨,没再说话。
随着号角响起,端午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打马进山,嘚嘚的马蹄声响震天地,卷起尘土,四下飞窜。
五月的骊山,正是草木芃茂的时节。进了山,树冠遮天蔽日,温度一下子凉爽许多。
围猎的路线蜿蜒冗长,围着山体四通八达,众人四下散去,各自去找寻猎物。
姬瑶随着赵舜拐一条无人的小路,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发现秦瑨正远远跟着他们,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只要秦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自然就不会去找那个赵三娘。
这回还算懂点事……
姬瑶目视前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舜选的这条路虽然没人争抢猎物,但羊肠山道十分难跑,需要极好的策马能力,姬瑶捏着缰绳,不停调转马头,坚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累的手都开始疼了。
“不行,不行。”姬瑶放慢速度,喊道:“赵大胖,你跑慢一些!”
赵舜正在前面慌慌张张的找寻猎物,听到圣上吩咐,只得勒停缰绳,原地等待。
姬瑶追上来,两人齐驱慢慢而行。
赵舜回头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对姬瑶说:“陛下,宣平侯好像在后面跟着。”
“是吗?”姬瑶佯作不知。
“真的。”赵舜十分笃定的点点头,脸上横肉跟着颤三颤,“他真在后面,该不会是想抢臣的猎物吧?”
密林深处,隐有欢呼雀跃的声音传来,想是有人已有收获。
姬瑶听着,不禁白了赵舜一眼,“瞧你这点出息,还抢你的猎物,你现在有猎物吗?白瞎这一身横肉……”
赵舜受到奚落,撇撇嘴道:“陛下别着急,臣一定让陛下满载而归。”
这头正说着,甫近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什么东西在里面窜动。
两人旋即停下来,机警的竖起耳朵。
赵舜自背后箭筒抽出一只箭矢,拉开弓弦,四下观望。
蔑草微微摇动,赵舜抓住时机,一箭朝那边射/过去。
眨眼的功夫,一只枭扑棱从蔑草丛中飞出来,报复似的扇动翅膀,朝两人这边撞过来。
马儿受了惊吓,皆高抬前提,放声嘶鸣。
姬瑶不善控马,没有及时勒停,身下的御马瞬间发力,金掌生风,带着她钻进密林深处。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赵舜回过神来,耳畔仅剩天家惊恐的尖叫声。
“陛……陛下!”
赵舜慌张的喊了一声,正欲往前去追,身畔突然有人策马而过,卷起一阵朔风,吓得他全身一颤。
“赵舜!去找金吾卫!”
留下一句话,秦瑨手持马鞭,狠抽了一下骏马,一晃的功夫,亦跟着消失在山道尽头。
赵舜眨眨眼,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片刻都不敢在耽搁,直接调头回去找金吾卫,路上吓出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
这次把陛下弄丢了,回去怕是要吃顿他爹的蹀躞炒肉了!
与此同时,姬瑶身骑的御马还在奋力飞驰。
这批御马由突厥进供而来,全身皮毛如同琥珀般油光发亮,肌肉健硕,传说可日行八百里。
如今跑起来,如腾云驾雾,让人精神恍惚。
姬瑶闭着眼趴在马上,死死抓着不敢松手,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吓得她一路喊叫,嗓子都快哑了。
直到她身子猛然一空,风声才消失,紧接着便是如坠深渊的感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姬瑶躺在地上,眼前是一张马脸,扑哧扑哧的朝她打着鼻哼,再往上就是一丈见方的天空,圆圆的,小小的。
这是……
姬瑶脑袋懵懵,直到御马吐了些口水在她脸上,她方才揪回神智,噌地做起来,一巴掌扇到御马脸上,怒斥一句:“混账!”
说完,她的痛觉再度回归,全身上下都跟散架了一样。
“嘶——”
姬瑶捂着隐隐做痛的肩膀,踉跄站起来,发觉自己应该是掉进了给野兽准备的陷阱里,瞬间气的牙痒痒,扭头对御马说道:“你说说你,你可是御马,乱跑什么呀!这下可好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御马颇为无辜的打起鼻哼,用金掌踩了踩地面。
“畜生。”姬瑶瞪它一眼,随即对上面求救:“有人吗?附近有人吗!”
她喊了一会,嗓子冒烟,实在是不了了。
外面再也听不到旁人打猎的嬉闹声,静悄悄的,有些吓人。
姬瑶这才感觉到害怕,不禁朝御马靠了靠。
想来她应该跑到了围场腹地,这下可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经过。
从一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姬瑶身上越来越疼,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好在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御马给她缓冲了一下,没受骨伤。
不过皮肉上的疼痛亦让姬瑶龇牙咧嘴,一时没了娇女的仪态。
山里风云变化的速度很快,登了一会,天上云翳聚起,遮天蔽日,俨然是要下雨了。
还是不见人来,姬瑶愈发心急,不想再坐以待毙,把御马推到一边,咬牙骑上去。
这个坑挖了应该许久了,四周泥壁非常干燥。姬瑶扶着它,颤颤悠悠站到马鞍上,尝试着能不能爬上去,可惜她个头太矮,终是差了那么一点。
折腾了一会,累的姬瑶气喘吁吁,最后只得放弃,下马后倚靠着泥壁坐下。
都怪这匹臭马!
瞅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姬瑶气的牙痒痒,随便捡起一个石块,砸到御马身上。
御马吃痛,前后走了两步,尾巴像扇子一样摇晃几下,继而高高抬起,不但开闸似的尿出来,还噼里啪啦拉起粪球。
如此光景,对姬瑶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虽说是御马,但拉尿起来也是臭哄哄的。
坑里本来就不透风,再加上屎尿臭气熏天,姬瑶的心情立时烦躁到了极点。
这都什么时候,还知道拉尿!
她紧紧捂住鼻子,咬牙切齿:“朕真是服了!”
愤恨在这一刻填满胸臆,夹杂着阵阵委屈。姬瑶抱着双膝,杏眼开始泛起水光。
除了这匹臭马,该怪的还有秦瑨,连个女人都处理不好。若非是他,她也不用参合这围猎,更不用掉到这恶心吧啦的陷阱里。
可恶……
待会去,她绝对不会再理他!
那些金簪,那些信,她都要统统扔掉!
轰隆——
黑云压城,闷雷滚滚。
斗大的雨点在这一刻打下来,姬瑶一激灵,手臂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不过几息,姬瑶即刻就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蜷缩在雨中,彻底没辙了,无助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如同被世间抛弃一般。
“瑶瑶——”
冷不丁的,男人沉澈的嗓音穿透潺潺雨帘,挟着急不可耐的迫切。
姬瑶晦暗的眼眸泛起盈亮,噌地站起来。
“瑶瑶——”
声音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极其熟悉。
姬瑶确定自己不是幻听,立时变得欢欣鼓舞,牟足劲头大喊:“秦瑨!秦瑨!朕在这!”
女郎细软的声音混在雷声中,不易察觉。
好在秦瑨耳力极佳,惊诧过后,双腿猛夹马肚,迅速奔向声源方向。
一丈见方的陷阱渐渐出现在眼前,他勒停骏马,下马后跑的太急,一个踉跄半跪在坑洞边缘。
姬瑶站在陷阱里,仰着头朝上看,小脸全是雨水,半睁的眼眸却是异常盈亮,噙着难以抑制的愉悦。
四目相对,秦瑨心头的悸动再难压滞,立时飞身而下,将湿漉漉的小人箍进怀里。
“怎么样?”他手抚她的脸,急切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
姬瑶靠在秦瑨怀里,飘离的心终于找到了安全感,红着眼摇了摇头。
饶是满腹怨言,秦瑨察觉到姬瑶的身子在打冷颤,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一个跃身轻踩御马脊背,借力飞身而上。
难以逾越的沟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跨过了,姬瑶的视野再度开阔起来,外面却是漫天水雾,难辨方向。
秦瑨赶紧将姬瑶扶上马,自己紧贴在她身后,捏住缰绳,打马离开这里。
姬瑶被雨淋的难以睁开眼睛,倏尔想到什么,回头对秦瑨说:“那匹马……”
“别管了,待会叫金吾卫来弄。”
秦瑨一手持缰,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按进怀里,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天的彷徨迷不到秦瑨,他神色坚毅,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很快就和追上来的金吾卫汇合。
看到他们二人安然无恙,赵舜这才如负释重的长叹一口气,连忙翻身下马,奉上蓑衣斗笠。
秦瑨率先将姬瑶严实合缝的包起来,自个来不及去披蓑衣,心急火燎的说道:“快送陛下回行宫!”
“是!”
在数十名金吾卫的护送下,秦瑨很快带着姬瑶回到了行宫门口。
勒停骏马后,秦瑨翻身下来,复又将姬瑶接在怀中,冒雨抱进了宫门,身后金吾卫紧随,为二人撑起伞。
因着天气突变,提前回来的人都躲在行宫廊下避雨。
甫一看见这种光景,世家贵女们禁不住窃窃私语。
穿鹅黄骑服的少女惊讶道:“宣平侯怎么抱着陛下呀?这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迎合:“是啊,君臣之间未免也太过亲昵了一些……”
英国公家的女儿陈十三娘说道:“我听父亲说,陛下和宣平侯那可是关系匪浅,当着众人面都敢搂搂抱抱,私下还不知怎么呢……”
张婳立在贵女们身前,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你们在这乱嚼舌头,不怕连累家人吗?”
贵女们被人打断,不满的看向张婳。
十三娘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呀!我听说你父亲向陛下请婚了,要将你指给宣平侯,到现在都没得动静,想必是被陛下截胡了吧?”
她话音落地,众贵女捂着嘴笑起来。
“你……你休得胡言乱语!”张婳红着脸道:“宣平侯绝对不是有悖君臣纲常之人!”
“嘁,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不会睁眼看吗?”十三娘朝行宫大殿努了努嘴,精致的眉眼尽是嘲讽之色,“你也不拿个镜子仔细照照自己,都年老色衰了,还敢跟陛下抢人,我看不怕连累家人的是你吧?”
“你——”
张婳被羞的无地自容,指着十三娘,气的全身发抖。
众贵女冷漠的看她一眼,都跟着十三娘换了个地方待,彻底把她这个老姑娘孤立了,连同张婳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愿意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厌恶,好像她给家族丢了脸面。
这让张婳愈发委屈,宛如被全世界背叛。
脑中最后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断掉,她攥紧手骨,含泪的眼睛忿忿看向大殿。
殿内,徐德海和宫人们火急火燎的给姬瑶换上干爽的衣裳,复又拿来干巾,包住姬瑶的湿发。
太医赶过来,逮住姬瑶上下一阵切诊。
徐德海心急道:“陈太医,陛下怎么样?”
陈太医皱着眉头,眯着眼,反复确认后如负释重说道:“万幸,万幸,陛下只有四肢淤青,其他地方并无大碍,但老臣还需开上几副驱寒的药,按时服下才行。”
一听要吃药,姬瑶身上更疼了,没好气的哼了声,“朕要沐浴。”
“是,奴这就让人准备。”
徐德海不敢耽搁,立马让人去后殿启池。
一柱香的功夫后,姬瑶走进雾气熏腾的浴房,任由宫人褪下她的衣裳,赤身走下汤池。
骊山行宫是他的父皇所建,这里的天然地热汤极其出名,有延年益寿,疗伤治旧的功效。
姬瑶顺着清澈的水朝下一望,可以清晰看到自己膝盖上的淤青,不仅是这里,她的手肘和肩头都有伤处。
还好温暖的水驱散了寒气,亦消除了些许疼痛。
她趴在池壁上,任由宫人撩水浇在肩头,舒服没一会,脑中突然闪现出那道魁梧伟岸的身影。
姬瑶斟酌片刻,轻声道:“你们下去吧,把宣平侯叫来。”
“是……”
宫人们垂首退了出去。
秦瑨就在前殿守着没走,太医虽说姬瑶无甚大碍,可他还是不踏实,总是要见她一面才能安心。
他静静等着,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好在h终于等到了天家的传唤。
前殿没有旁人,徐德海躬身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沉寂无波的面庞有丝动容,紧随徐德海走向后殿。
当徐德海打开浴房朱门时,他神色一滞,显出几分犹豫。
但见周边无人,踌躇之下,还是阔步而入。
绕过一扇织锦屏风,秦瑨的眼神穿过朦胧的雾气,清晰看到了姬瑶的身影。
她就趴在池壁上,仿佛一条在岸边窥望的鲛人,目光遥遥凝望着他。
秦瑨的心突然像滚了火,不争气的悸动起来。
他捏紧袖襴,缓慢走向姬瑶,停在距她一步远的位置。
他记不清两人上次离这么近的时候究竟有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没有多久。
彼此的眼神交汇着,凭空迸出万种情思。
秦瑨不敢乱看,就直勾勾盯着姬瑶拿双眼睛,直到她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姬瑶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会子一看见秦瑨突然满腹委屈,眼睫一颤,便汪汪滚出泪来。
她的泪流进秦瑨心里,立时让那儿隐隐作痛。
周边没有旁人,秦瑨深吸一口气,礼节全被抛在脑后,撩袍半跪在姬瑶面前,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泪痕。
“别哭。”他的疼惜不加掩饰,却还是忍不住说她几句:“好端端的,你怎么非要过来围猎,你的骑射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个时候,姬瑶极其不想听到说教,红通通的眼睛瞪向他,“还不都怪你。”
秦瑨不解:“我又怎么了?”
姬瑶一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哽咽道:“那张三娘可是跟你一队,我能放心吗?”
她仰着小脸,神色满是倔强,亦参杂几分娇嗔。
秦瑨缠着她的眼神,愣了片刻,只觉心都要跟着酥化了。
“你是因为这才跟来的?”他不禁失笑:“他一个女人,能把我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笑?”姬瑶忿忿,撩了水泼在他身上,“张三娘找个没人的地,给你弄点春/药,生米煮成熟饭,总是能成吧?你之前没吃过这种亏吗?”
秦瑨一滞,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之前那不算吃亏。”
姬瑶蹙起眉,明显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
秦瑨立时敛正神色,“我不会再让她近身的,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瑶瑶关心。”
他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一口一个瑶瑶喊着,极其宠溺,又温顺。
呼吸停滞了片刻,姬瑶避开他的眼神,怨气渐渐被消磨,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秦瑨的突然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带着她覆上他的心口。
“瑶瑶,你可是原谅我了?”
他睇着她,深沉的眼神仿佛视她如珍宝一般,声音压低了几分,恍如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姬瑶不习惯秦瑨这般,一时难以招架,跌进他的温情之中。
她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连带着她的心一起疯狂紊乱起来。
轰隆——
外面雨还在下,一声闷雷惊醒了姬瑶。
她迅速抽回手,垂下头,掩住面靥绯红,冷哼道:“谁原谅你了?你想的美。”
秦瑨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徐徐道出堆积多日的心里话:“瑶瑶,我和张三娘清清白白,我用身家性命发誓,她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处理好,我应该把府邸围的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接近,我应该做个恶人,想办法让张三娘消失在眼前,我不该置之不理,忍你记恨,都是我的错。但世人孰能无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他话音极其诚恳,充满歉意,费尽心力想要瓦解两人的隔阂。
姬瑶心头的那点执念早就不似从前,听到秦瑨的话,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再度看向他,意味深长问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秦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瑶的眼神掠过他英俊的眉眼,如同一柄利刃,愈发毒辣,想要剖开他的内心看上一看。
她朱唇翕动:“你想跟我重归于好?”
秦瑨一滞,沉默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姬瑶探身向前,嫩白双肩和大片雪脯露在空气中,径直望向秦瑨黑沉的眼眸:“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重归于好?你我不会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断不是更好?”
她说的轻巧,像是将一切看成玩笑。
秦瑨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你若想了断,不是不可,但不能是因为误会。”
姬瑶不解的挑了挑眉稍:“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步步紧逼,句句诘问,像是身居高位的审判者,朝着那点隐藏起来的真相不停挖掘。
秦瑨如被逼进死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放弃了挣扎,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携出寻常难得一见的卑微和祈求:“瑶瑶,别给我指婚,别不理我。我不是不接受分开,哪怕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想要了断这段荒唐,也好过现在这样互相揣测。我向上天发誓,自从我娘去世,我身边,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旁的女人,只有你。”
话音落地,他看着姬瑶,深沉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河流,回溯过往的种种。
他没有说谎。
离开家的那段岁月,他身边一个女人没有。在军营那三年,他的心里只有风沙和对军功的渴\望。
来到朝廷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便是姬瑶。那时两人不合,一见面总是闹来闹去,惹得他甚是无奈。他那时想劝说陛下赶紧把人嫁出去,谁知后来她登上了皇位,而他则奉主辅政,当真是摆脱不了她了。
朝上是她,朝下还是她,一直到现在,他梦里都是她……
时光在这一刻凝滞,姬瑶怔怔凝着秦瑨,心脏跳的越来越快。
她有些懵懂,却恍惚觉得离心里那个猜想越来越近。
“你……”姬瑶的嗓子微微发颤:“你到底什么意思……”
室内迎来很长时间的沉默,秦瑨攥紧潮湿的衣袍,反复尝试,终是鼓足了勇气,想要抓住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瑶瑶,我心悦你。”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燥热瞬间蔓延到耳后:“你听起来一定很可笑吧?我们本应该是互相讨厌的两个人,可我却做了违背臣纲的事,一次也就罢了,可后来我输给了欲/望,不停的做错事。我本以为可以控制的很好,等大家都腻了,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可我高估了自己,轻视了人的感情。有些雷池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难过,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会嫉忿,见不到你会想,碰到你会疯,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他凝着姬瑶,眼光凄恻,唇畔携出自嘲的笑。
一番话说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见姬瑶愣住,秦瑨怕吓到她,忙补充一句:“你不用回应什么,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张三娘爱嫁谁嫁谁,就是别来烦我,我心里除了你,就是处理不完的政事,装不下旁的。”
室内安静下来,隐有水波流动的声音。
外面雷声还在轰鸣,姬瑶滞若未闻,完全沉浸在秦瑨织造的世界中。
之前她看话本的时候,对爱情产生过向往,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和秦瑨。
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哪怕两人之间有了**,可他那么矜高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喜欢她的。
姬瑶亦不在意,反正两人没什么结果,作作伴就可以了。
可今日她突然好奇,秦瑨一直想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就这样一步步的追问,带着引导和蛊惑,还真问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震惊过后竟是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愉悦,像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又像是成功征服的快/意,混乱不堪。
姬瑶微咽喉头,摸不清心里真实的想法,只能感觉到一颗心脏不再属于自己,恣肆跳动,就快要窜出皮肉。
她目不转睛的看向秦瑨,他那双内敛深邃的眼眸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她带进迷途未定的崭新世界。
少顷,她的声音温柔似梦呓:“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秦瑨毫不犹豫,眼神痴缠如火,迅速灼烧着姬瑶。
从小到大,姬瑶接受过不少人的表白,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她心口如小鹿乱撞,一双杏眼含羞带怯,立时将两人的芥蒂抛到了九霄云外。
“别以为你说两句甜言蜜语,我就会原谅你。”
姬瑶转过身去,清抚了一下燥热的脸颊。
她虽说没有原谅,但话音里不再有带着攻击性的抗拒。
秦瑨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温声问她:“你说让我怎么做。”
姬瑶望着粼粼水面,咬唇想了想:“既然你这么会油嘴滑舌,那就给我写上一个月红书吧,不许重样,断一天,我都不会原谅。”
红书?
秦瑨怔了怔,这完全就是在他的盲区里蹦跶。
饶是如此,眼下已是最好的结局,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恼人的误会,沉声道:“好。”
姬瑶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依旧背身面对秦瑨,绸缎般的乌发沾了水,湿漉漉贴在她光洁的脊背上,衬着朦胧的水雾,极其美艳动人。
一场风波渐渐消散,静下心来,秦瑨这才感觉到尴尬,脸上愈发热腾腾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秦瑨羞臊不已,待不下去了。
这厢刚站起身,姬瑶却突然拽住他的袍角,用力扯了一下。
浴房内的地屏本就湿滑,秦瑨又是漫不经心,突然的力道让他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载进了汤池。
不过须臾,他从汤池里站起来,狼狈的抹了把脸。
水只到他腰上,他睁开眼就见姬瑶立在他面前,一手捂着心口,目光柔柔凝着他。
“你方才淋雨了,泡泡汤池,去去寒吧。”
美人站在身前,不着寸/缕,饶是秦瑨不愿,眼神却被她吸引,克制不住的向她身前瞟去。
霎时间,秦瑨的眼梢薄红潋滟,欲/念若隐若现。
姬瑶察觉到他的变化,并不在意,面染桃粉,从水中贴向他的身躯。
她的柔荑覆上他的心口,嗡哝问道:“你的病可是好利索了?”
秦瑨双手浸在汤池中,完全不敢动弹,声音微微发哑:“好了。”
“真好了?”
姬瑶覆在他心口的手缓缓上移,环住他的宽肩,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温柔碾压着他。
她张开小口,出其不意的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一把娇嗓子挟着浓浓的蛊惑:“试试?”
姬瑶盈热的呵吐萦绕在耳畔颈肩,秦瑨全身紧绷,一股火再难克制,在他小腹噌地烧起来。
他的双臂如坚固的牢笼,将姬瑶小巧的身躯紧紧裹住,俯身噙住她莹红的唇瓣。
外面风雨潇潇,浇不灭室内的火热。
沉沉喘/动不绝于耳,在水面漾起阵阵涟漪,一圈圈向弥散……
*
两人许久未行事,一番耳鬓厮磨,回到正殿已是一个时辰后。
人们都说久别剩新婚,姬瑶彻底体会了一把,酸软无力的躺在床榻上,抱着秦瑨不让他走,想让他陪自己午憩。
这是在行宫,仅隔着一扇轩窗就能看到外面避雨的达官显贵。
秦瑨本不该久留,奈何想要靠近的心完全平息不下,便由着它,恣肆任性了一次。
徐德海进来送衣衫的时候,两人还在床榻上忘情厮磨。
秦瑨按着姬瑶的双手,魁梧的身躯碾压着她,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
如此景致,徐德海还是第一次看到,老脸顿时一红,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然而不过片刻,他再度折回来,踌躇几次,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小声打断两人:“陛下,安国公家的张三娘求见……”
不是他想打扰,是这娘子跪在雨中不走,僵持下去,怕让旁人看了陛下笑话。
这个时候来求见,简直扰人清梦。
姬瑶面靥上春韵难消,娇嗔看向秦瑨:“这个时辰,她来做甚?”
秦瑨沉沉呼出两口气,皱着眉抽身而出,不耐烦道:“我去打发她。”
“别。”姬瑶拉住他,“你在这待着,我去处理。”
秦瑨一怔,“你去?”
“嗯,你身体刚好,别再让她给你气出毛病。”姬瑶推开他,兀自起来,让宫人进来替自己更衣。
等她穿戴完,秦瑨也换好了襴衫,依旧不放心:“瑶瑶,还是我去打发她吧。”
“不用。”姬瑶勾勾他的手,眉眼间蕴着甜腻的笑意:“她找的是我,若我处理不好,再来寻你帮助。”
说完,她笑眯眯的踅身离开,走进正殿。
坐在宝椅上时,姬瑶神色倏然冷下来。
这个张婳还真是阴魂不散,她虽厌烦,但绝对不会让秦瑨再来处理这件事,毕竟张婳是个女流之辈,惹出乱子来,怕是不好收场。
女人对女人,终是好面对一些。
片刻后,张婳进来觐见,全身都被雨水浇头了。
“臣女张婳,见过陛下。”
“起来吧。”姬瑶随手一指,“坐。”
张婳道过谢,坐在侧边圈椅上,裙角一滴滴往下落水。
姬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找朕?”
张婳鼓足勇气说道:“臣女斗胆,想问问陛下为何拖延臣女的婚期?”
“你这话何意?”姬瑶不解的蹙起眉:“朕何时拖延你的婚期了?”
张婳再度起身,跪在地上,声色诚恳道:“陛下,臣女爱慕宣平侯多年,为了他,一直待字闺中,受尽了族人的白眼,还请陛下开恩,将我许给宣平侯,哪怕是为妾也好,臣女不挑!”
说完这话,她深深叩在地上,演绎着世间痴男怨女的戏码。
姬瑶凝着张婳缩成一团的身子,只觉哭笑不得。
一人爱慕,就得两人接受吗?
连她这种自私的人都懂得婚事应当两情相悦,张婳却如此顽固不化,怕是在国公府呆傻了吧?
“你口口声声说爱慕宣平侯,那朕问你,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什么能让他高兴,什么能让他愤怒吗?你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吗?你知道他年少的时光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他在军中立了多少功,回到朝中又做了多少事吗?”姬瑶起身,徐徐走到张婳面前,“你若能说出一件,朕就当你是真心爱慕宣平侯,把你许给他。”
张婳眸中浮出希冀,脑仁飞速的转动,不知是不是紧张,想来想去,却是一件也想不起来。
她悻然咬紧下唇,不甘,却无话可说。
姬瑶睇着哑口无言的张婳,几分睥睨,几分同情:“你完全不了解他,起初你看上了他的样貌,后面你爱的只是自己的想象。你不但固执,还很愚蠢,为了一个眼里没有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搞的这般低三下四,简直是丢我朝女子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