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悒这二十多年来,除了儿时在岱山上的那段时光,还从未过得如此悠闲自在过。然而箬恒并不懂音律,也不会下棋、品茶;而这位魔教的青衣公子,却是位不多见的雅人呢。
然而筠悒并不会因此而希望留下。明尊教主是她的仇人,大光明宫是她仇人的地方,所以瞳影,也是她的仇人。这点她分得很清楚。
只是她不禁偶尔也会暗暗生起一个念头来——一个她从前从来不曾动过的念头:若是箬恒也能与她下棋、品茶,甚至琴箫合奏,那又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呢?
然而此念才生,她便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羞惭。箬恒毕竟不是瞳影,而在大光明宫的这一个月,也毕竟无法替代她与箬恒年少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旧时光——那是珍藏在她心里,最美好、也最珍贵的回忆。
这个世上箬恒就只有一个,而已出现在她生命里,如瞳影一般可陪她下棋、品茶、共侃音律的人,却已经有很多。只是,她却从未与他们一起下过棋、品过茶、侃过音律,所以,在大光明宫中这一个月的时光,她也会永远珍念于心。
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了一行深深浅浅的足印,此时天色晴好,因此那行足印也并未很快消失,从望不见尽头的山巅上,一直蜿蜒到二人脚边。
瞳影果然应诺放她下山。经过这一个月的调养休息,筠悒体内的伤势业已基本痊愈。瞳影亲自送她下山,二人身后,还跟随了水曜宫两名白衣乌帽的亲信。
那两名亲信将马奉到筠悒身边,便躬身退至十步外。
瞳影指着那匹马,道:“这是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你骑着它,不日便可离开我教势力范围。”
筠悒看了一眼这匹马,见它通体嫣红如血,毛色鲜亮,无一丝杂色,且臀肥体硕,四腿健长,端的是匹难得一见的塞外良驹。
她抬眸注视着面前男子脸上那张光晕流转的青玉面具,踌躇了一刻,终于启口,轻声问道:“你私自放我下山,又将你的坐骑让与我,你难道便不怕……”
她一语未完,瞳影便出声打断她,轻声揶揄道:“你担心我?”
筠悒却并不掩饰,仰颔反问道:“我担心我的救命恩人会因我而受责罚,难道有错吗?”
深不见底的冰蓝色重眸静静凝视着她,那张冰冷的青玉面具后仿似有了几分笑容。面具下的声音依旧淡然,却仿佛已透出微微的暖意:“姑娘请放心,我绝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眸中忽地轻轻漾开一丝淡如春水的笑意,“并且,我有预感: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筠悒不解他言下之意,不由微微一愣。就见他蓦地一捋青袍,从宽大的火浣裘中取出一物,赫然便是筠悒那张九霄环佩琴。
筠悒迟疑着接过,张口轻声道了句谢,便收起琴,翻身跨上马鞍。
她回眸之际,却见瞳影恰也正望着她,眸中冰蓝色光沉潜流转。忽听他轻轻一叹道:“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与姑娘一起论剑下棋、赏月对酒、吹箫弹琴?”
他的话音里透着种说不出的落寞。筠悒微微一怔,随即脆声笑道:“倘若你愿意离开明尊教,也许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做这些事的!”
却听瞳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毕,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或许再见之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一语落,他已转身而去,再不曾回头。那袭金色的大氅在雪风中猎猎招展,映着身后万里寒光,竟似比天边那轮日盘都更要耀眼夺目。
然而那个临别的背影,却又是那样的寂落疏离。
那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湮没在无垠的雪色中。筠悒仔细品味着他最后的那句话,心底忽然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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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空濛,水色清奇。
那袭瀑布依旧自山巅激流而下,溅起浪花千层,其势汹汹,仿佛即便外间世事翻覆、沧海横流,也永远无法遏阻这袭瀑布的坠势一般。
就见一人精赤着上身,盘膝静坐于巨瀑之下,正双掌上下虚合成球,默运玄功。巨大的浪头从高处轰击而下,仿佛天神的巨锤,挟开山辟岳之势,倾压而来。然而他的身形始终凝稳不动,犹如一尊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的化石。
正午的日光终于渐渐西斜,久久之后,他喉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一掌蓦地震出,向巨瀑下的礁石上猛力拍落!
一人高的顽石在他掌力之下爆裂为齑粉,飞溅四溢。滚滚溪浪轰地勃激而起,陡升出三丈余高,汇成一方浪网,聚罩在他头顶。那自山巅激流而下的巨瀑的急密冲击力,竟抵不过他澎湃浩猛的掌劲。
便见那瀑布的坠势遽然遏制,在他头顶汇聚成一片水幕,朝四面垂泻开去。从远处看去,便宛如一个由水形成的结界,将他全身罩于其内。
便听一阵欢愉的掌声蓦地自岸边飘来,伴随着玉铃般清甜的笑语声。
红衣女子正立在岸边一块大石上,拍掌笑道:“箬恒好厉害!”
箬恒闻声蓦然撤掌,目光转向岸边,便见筠悒正踮着脚尖,站在溪石上蹦跳着朝他招手。飞溅的浪珠沾湿了她的衣裙,然而她却浑不在意,愈笑愈是大声。
筠悒生着一双水样的桃花眸,笑起来之时,浓密的长睫眯成两弯月牙儿,连眼睛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