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乘风坐在扬州的牡丹阁上喝着酒,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一间庄院。庄院上挂着一副黑色匾额,上面用银漆写着“龙腾九天”四个大字。只要略知武林掌故的人都知道,这间看似普通的庄院,其实就是这个江湖上最大的势力之一银龙堡在长江北岸最重要的据点,龙腾山庄。这山庄的名字和所处的位置,清楚地表露了徐不疑虎视天下的念头。

江乘风来这里踩场子已经好几天了,可恨的王翰根本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让他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这些天银龙堡的动静十分怪异,全庄上下都笼罩着一片沉闷而紧张的氛围,其原因是徐不疑自上次长江水战之后,左臂被刘凡的霹雳子炸伤至今仍未康复,霹雳堂与太湖水寨因而蠢蠢欲动,若能一举击破银龙,可使他们的声势攀上颠峰。

但是江乘风却没有这么乐观的想法。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江乘风更了解徐不疑了。徐不疑若是这么好欺的人,江南第一大堡的名头就不会落在银龙堡头上了。

想当年江南万马堂何等声势,俨然江南霸主,结果先是被初出茅庐的徐不疑略施小计,一场诱敌深入的伏击战打得万马堂遍体鳞伤,几年后又重金延聘血阁杀手,万马堂主于练兵场上被厉天与孙凝一举刺杀,曾经雄霸江南的万马堂终于被银龙堡吞得干干净净。

江乘风几可肯定徐不疑在装伤,因为此人早有前科。二十年前那一战,独孤残将徐不疑一刀劈下山头,事后独孤残曾说过,徐不疑当时是自己滚下山去的,他根本没有受伤。原先独孤残与江乘风都没能想通此人装伤的目的何在,事后想来,他是在等顾轻尘和岳岚松与独孤残拼个两败俱伤,但是没能如他所愿。

这次如果徐不疑真是装伤,那么他的目的也可以肯定,必然是为了引霹雳堂与太湖水寨贸然进攻。先不论别的,单只太湖水寨的人到了陆地上攻打银龙堡,战斗力几乎下降数倍。

江乘风抿了口酒,嘴角牵出一丝笑容。若真如他所料,徐不疑的计划无疑是正确有效的,只是他算漏了这里还有他江乘风。无论玉秋水还是徐弈都不会告诉他,江乘风已大驾光临。

就在这时,街上一阵喧闹,江乘风循声望去,只见徐弈在一群银龙弟子的簇拥下,正仰首阔步往龙腾山庄走去。江乘风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小二,结账!”江乘风放下酒杯,起身道。在这种时候,实没有比徐弈更好的商议对象了。商议之后,应当火速前往霹雳堂和太湖水寨。

“妈的,事情真多。这几年卖米卖得太过舒坦了。”小二屁颠屁颠地走了过来,江乘风暗叹一口气,伸手探向钱袋。

岂知这一探,江乘风满脑子都成了浆糊,钱袋里竟然只剩下几枚铜板,还不够付一壶酒钱。满脸堆笑的小二见到这副场景,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扬州府乃天下烟花宝地,每日进出的客人川流不息。这牡丹阁正对着扬州第一大帮龙腾山庄,生意也兴隆无比,年来见识过的客人数以万计。这小二自然也练就了一身观人的本领。眼前此人气质绝佳,文质彬彬,偏偏又让人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寒意,小二自第一眼见到他,就断定此人非富即贵,谁知居然也是来吃白食的!

见到小二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江乘风欲哭无泪。出道数十年来,从未像今天这么丢脸过。正在此时,一名衣饰华贵的公子走上楼来,看见江乘风和小二神色古怪地面面相觑,不由得停下脚步。

小二见有新客人上来,终于忍不住了,正欲开口,江乘风心里一突,急忙抢先道:“等等,在下忘了还要等一个朋友,这账……一会再结!”

阅尽百客的小二哪那么容易被他一句话骗倒,斜着眼道:“不瞒这位老爷,小店在扬州颇有点办法,老爷的朋友或许忘了老爷的约会,不知他高姓大名?小的或许可以叫人把他请来。”

江乘风暗自苦笑,没想到这小二倒厉害得很,几句话下来,既得体地堵了江乘风的嘴,同时暗示他们牡丹阁在扬州势力不小,而这势力很可能来自对面的龙腾山庄。江乘风的一句“我等的人就是徐弈”刚到咽喉又吞了下去。如果为了面子而暴露自己与徐弈的关系,那是愚蠢之至的行为。

正没奈何时,那贵公子忽然满脸笑容地抢了过来,高声道:“张大哥,小弟来迟了,恕罪恕罪!”

江乘风和小二同时愣了一愣,江乘风四下看了看,确定这人在叫自己,他也是成了精的人物,马上故意怨道:“李老弟怎么来得这么迟?再不来我可要走了!”

那贵公子歉然道:“路上碰到点麻烦事,耽搁了一会,大哥莫怪。”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当真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般,那店小二看呆了眼,适才这公子哥明明站在一边看戏,显然和这书生素不相识,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成了老友?

那贵公子看了看小二,随手抛出一块大银,道:“再去给我大哥打几壶上等的女儿红,再上几个好菜!”

有钱可拿,小二哪还管他们熟也不熟?拿着银子乐呵呵地去了。

看着小二去远,江乘风怨气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微笑道:“在下姓江,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睁大了眼,问道:“姜头的姜?”

江乘风心里暗自嘀咕,这公子适才还一副修养良好的模样,谁知一转眼就变了个样。哪有这样问人姓名的?这像是……对,像个孩子。

江乘风微笑道:“公子看在下长得像块姜头吗?在下的江,是江水的江。”一边说话,一边细细地打量这人。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富家公子,秀气得没有一丝江湖气,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睛、吹弹可破的肌肤、小巧的嘴,好象从小就在女人堆里打滚出来的,有着极其浓重的脂粉气。但是从他身上散发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内家气劲却逃不过江乘风敏锐的触觉。江乘风在将所知的江湖新秀一一滤过,却没有一人的模样和这人吻合。

看见江乘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贵公子脸上竟微微有些红晕,顿了顿,道:“我看你像是个有学问的先生,怎么也如此无礼?”

江乘风怔了怔,若是对一般人、尤其是对读书人而言,这么盯着人看确实有些无礼。但在这草莽江湖上,有人盯着自己打量是再正常不过,应当丝毫不让地对视,在对方看破自己深浅之前抢先把握对方的底细才是正理。江乘风有十足的把握,当自己刻意隐藏时,没有几个人能看出他身怀绝技,但这人却显然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按照这人帮助自己应付店小二的情形看,他应当是跑惯码头的老江湖了,而且帮助自己显然怀有某种目的。可是这时看来却偏偏像个刚出道的雏儿。

江乘风想到这里,决定再试探一下,微笑道:“请恕在下失礼,公子长得俊美不凡,在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公子脸更红了,但却掩不住喜色,笑道:“是真的吗?先生过奖了。在下姓彭,单名一个林字。”

江乘风心中恍然,终于明白了这人的身份。徐弈早前曾拒绝了青州彭门五小姐的婚事,特意赶到开封去凑热闹,引起了一串问题。对儿子的婚事,江乘风再留心不过的了,青州彭门以镖局起家,以一套五虎断门刀法在江湖上争得了一席之地,在青州一带势力颇盛。徐不疑若是成功与彭门联姻,银龙堡的势力将不费吹灰之力向江北拓展。

彭五小姐闺名是一个“翎”字,江乘风依稀记得当时徐弈告诉他这个女人的名字时,那副厌恶的表情。眼前这个公子自称彭林,又是浑身上下的脂粉气,若说不是彭五小姐找徐弈算账来了,打死江乘风也不相信。只有从小养在深闺里的世家小姐,才会既有着不俗的武功,又一派不谙世事的模样。

如果她真是彭五小姐彭翎,那么刚才帮助自己恐怕纯粹是因为好玩而已。只是她虽作男装打扮,却怎也不像徐弈所说的奇丑无比,相反还是少见的绝色美人,这一点江乘风怎也想不明白,难道当时徐弈的眼睛被屎糊上了吗?

没想到江南看似平静,实则比北方有趣得多了。江乘风又想起李闲,这家伙没能及时摆脱迷踪谷赶到江南来,将会是他浪子生涯的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