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许卿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若只是与大燕成王的往来密切,倒也算不得什么,淮南王府之所以在大楚的南境上,便是作与敌国沟通交涉之用…

对上他郑重其事的神色便知道这事不是无凭无据随便说说的,问道:“哥哥拿到了证据?”

“你当我为什么会知道梅江沿线有人私冶兵器?”沈朗泽言外之意,便是那冶铁坊的背后主使是淮南王!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许卿娆猛地站起来,许多破碎的线索都被沈朗泽这一句话串了起来!

“哥哥你听我说…其中是否还有什么漏洞是咱们错过了的…”她沉心将这些日发生的种种一一回顾,娓娓道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被绑见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贵妃,更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少不了赵齐在背后推波助澜!

自内侍省命她入宫参选的圣旨到许府的那天,暗流涌动的各方布置便已经开始了…

赵齐那样谨慎的人,偏偏那日将藏云调离许府,诱着她往殷国公府去。他是故意带着她招摇过市、在众人面前表露对她的格外在意…就是为了激贵妃出手,他顺势咬勾追随她往九江府去。

她虽不知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他通过这件事,确认德妃是否藏在九江府!

她从那日被绑走开始,便觉得事情蹊跷极了!先是绑走她的草寇,虽然凶烈,却从头到尾不曾做过丝毫伤害她的事,甚至连贴身跟在她身边的都是女子…

若是贵妃出手想毁了她的名节,京城的青楼楚馆足以达到目的,何必舍近求远费上这样大的一番周折?

十年相识,她了解赵齐甚至胜过了解自己…东宫的暗卫若是能在京畿之地被一群草寇重伤,那这十年里不计其数的暗杀之下,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猫儿一直跟暗中,受她示意不要出手相救。然后她佯作逃跑,便是为了故意激怒绑匪试探底线。可这群人非但没有处置她,甚至那为首的女绑匪已经被她看到了真容,竟然从未想过杀人灭口!

到这里,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贵妃、殷家都是重赏甘饵,真正指使草寇绑走她的人是赵齐!

果不其然,她在船上见到了意料之内的人!

只是在船上时,她尚且不明白,他费上这样一番周折的用意…只好装瞎卸下他的心防,

这一切,在九江府见到德妃的那一刻开始…豁然开朗!

顾念与她说的那一番话,何其可疑?事后她让猫儿查过,九江府顾家根本没有顾念这个人,上一辈只有一位姑奶奶,便是入宫早逝的德妃——顾思!

到此为止,真相大白!她虽不知道赵齐此行还有什么目的,对京中局势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却笃定确认德妃的死活一定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云儿是说…太子知道梅江府沿线私冶兵械之事?”

“我不确定…想来他是不知道的吧…”她不告诉赵齐自己的身份,是不知道当年母妃遇害到底与殷氏有无关系,下意识地回避将自己与他的母族放在天平的两端…

但一路上,跟在她身后的藏云并未特意遮掩踪迹,她发现时,确认赵齐知道她的身世时,竟然意外地松了口气。

只是…许卿娆忽然有些怅然若失…心头梗着一块委屈,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患得患失忽然钻了牛角尖:这十年来的种种,他的真心假意又各占了几分?

喝了口茶稳住心绪难平,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摸索着:“哥哥,殷氏有什么法子能和京城通信吗?”

“在淮南王府没人敢为难你这句话,不只是父王口头说说而已…”沈朗泽说这话时,自有一身宛若天成的不凡气度,如玉如琢,端朗自若。

“你虽在十年前便将东宫的令牌通过暗卫给我,意在震慑殷氏,但这快令牌一直是被好好地收着,并没有展露于人前过。”

“为什么?”果然,许多话要见了面才能说透。

“一是淮南王府地位特殊,我与父王都不想与东宫牵扯过深,更不愿涉及党争夺嫡;还有就是,即使在我年幼时,殷氏她也不敢对我如何…淮南王府能握着当朝唯一一块独立虎符,盘踞南境百年不倒,可不仅仅是靠着皇室的信任的。”

沈朗泽见妹妹眼睛瞪得圆滚滚的,觉得可爱极了,手痒捏了捏她的粉腮…言归正传:“殷氏与京中往来的一应信件,哪怕是送出去了的,都会由暗卫截回来,待父王确认无虞再发出。”

“这么说…母妃遇刺与殷国公府无关?”

“不见得。”沈朗泽摇了摇头,母妃罹难京城一直是他心里的痛憾,所以这些年时时刻刻想着将妹妹接回身边…

“当年事发时我不过三岁,长大后有心要查却被父王拦了下来。听母妃留下的老人说过,出事后父王急怒之下便要带兵回京,似乎被是岭南候拦下了…后来,便不了了之。来日方长,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待会要见的沈家宗族,可有什么要小心应对的人物?”淮南王府世代安居云南,她才回来沈居便将宗族找过来,许卿娆以为这些人是得几分看中的。

“乌合之众,淮南王府真正的嫡系只父亲这一支,宗族里那些人只不过沾了个沈姓,借王府的势在淮南立足罢了,只过逢年过节往来。”沈朗泽亲疏远近泾渭分明,本来也看不上这群人趋炎附势,只是内院的事一直都是殷氏在打理,他也不好插手多说些什么…

“今日父王将他们请来,是为了替你造势,将嘉南郡主“痊愈”的消息放出去。”

看了眼时辰,不在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回过神来催促道:“你继续说…”

“我之前也一直以为璟…太子是知道梅江府沿线私冶兵器的事情的,但方才听你一说…我倒觉得,自上了船以后再发生的许多事,是他意料之外的。”

从京城往梅江一线,只有朱雀帮一家漕运可行,其缘故眼下看来便是为了掩盖运铁冶兵的事…既如此便是一定要藏形匿影,可那日在船上,几大箱的铁粉明目昭彰摆在甲板上,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若是父王有意为之,便说得通了…”许卿娆觉得自己似乎踏入了迷障当中,许多事情本以为豁然开朗,可再往前走时又打着死结…

“可又是为了什么呢?若是要造反,更应该谨慎才对,怎么会…”

为什么要让东宫发现他在私冶兵器?赵齐在九江府历尽周折的目的,除了德妃,还有什么?

“郡主,殷侧妃来了。”还没等兄妹二人将话说完,猫儿在外面提醒道。

“我来给郡主送东西。”殷氏身后浩浩****跟了十几号人,个个肩上抬着五尺见方的红木大箱子,着人搬进屋里。

拉着许卿娆巧言笑语:“这些都是王妃的嫁妆,得了王爷和世子的首肯,一概都留给郡主。”

端得坦坦****,一点不也贪心藏私,拿出手掌厚的一沓嫁妆单子:“名目多,好在这些年也没人动过,郡主慢慢核对着…若有什么不妥的,再着下人打理。”

话说的冠冕堂话,责任也推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句落在实处。

“有劳侧妃。”许卿娆将单子接过来,忽然想起这么久了…她还没问过她的外祖栾家,是个什么出身?怎么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

“郡主,咱们到底是一家子人,这王府里更没有旁枝别室的…”殷氏语气和善,有理有据却字字句句都是商量的意思,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体贴周到。

听她好言相劝道:“我并没有想取王妃而代之的心气,只是盼着家和万事兴,若是郡主不嫌弃,便与世子一样,也和和气气叫我一声姨娘,我便受用不尽了。”

伏低做小极了,又扯出沈朗泽来,若是不答应,倒衬得许卿娆不识大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姨娘可别多心怪思云初来乍到,不懂得王府里面的规矩。”

漂亮话谁不会说,许卿娆从善如流,笑盈盈改了口。

“这就是了!”殷氏欢天喜地应下,女主人的姿态又端起来,一声令下,招呼着身后的仆从替许卿娆梳妆打扮。

的确是用了心,许卿娆身上穿得是一寸十金的牡丹薄水烟纱绮云裙,珠圆玉润的耳垂上挂着与头面配成一套的东珠首饰,通身明艳的气度,贵不可言。

“瞧瞧,这才像是我淮南王府千娇万贵的郡主!”殷氏亲自替她在眉心点了花钿,笑逐颜开不吝夸赞。

拉着她往花厅去,叮嘱着:“今日要见的,都是咱们沈氏宗族里的自己人,云儿不必紧张。何况有王爷在,也没人敢为难你…”

“女儿给父王请安。”

前院的主厅里挤挤挨挨坐了一下子的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过头来打量着许卿娆。

开了席,男客在前头,女客另由屏风隔开坐在内厅。见沈居这根定海神针不在,下面藏着的虾兵蟹将就现了原型!

“嘉南郡主长得和王妃真是像,就是这身子孱弱…不如王妃过去那样端庄大气。”沈居的堂弟之妻——沈家二夫人,以为许卿娆是个不成器的病秧子,开口便着意讨殷氏这个当家人的巧…

见她笑得柔善,不言不语,越发得了意喧宾夺主道:“还是荔儿这个姐姐出落得更亭亭玉立,有殷国公府这个外祖在,日后定然是要嫁贵婿的。”

“弟妹这话说得不对…”殷氏一直留意着许卿娆的脸色,尴尬得很,连连推辞…

像是生怕许卿娆不高兴,方才还一口一个云儿,这下当着众人的面又换回了郡主:“荔儿都被我宠坏了,娇纵得很!哪有郡主这样稳重。”

“嫂嫂,荔儿是王府养大的小姐,娇纵些是她的福气!”说话这人是沈居的堂妹,沈家上辈唯一的一位姑奶奶——沈玲,从来与殷氏交好,为了显示亲近,越了规矩称侧妃嫂嫂…

殷氏出身高,又会做人,这位姑奶奶的夫家不得意,多年来全靠殷氏手松,大把银子地接济才能维持体面,自然俯首帖耳。

看着许卿娆的珍珠头面,大惊失色:“这头面…我记得嫂嫂宝贝得很!不是要给荔儿做嫁妆的!”

“郡主及笄,我…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头面的成色略好些…”殷氏这话说得三分委屈两份不情愿,像是许卿娆以权位压人。

识大体地退让一步,生怕给王府惹麻烦似的:“都是淮南王府女儿,这头面给谁都是一样的…”

沈玲见许卿娆柔善可欺,这半天也没蹦出一句话反唇,便没将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

满心想的都是给殷氏做脸面,接话替人打抱不平道:“嫂嫂这些年劳苦功高!王府上下哪个敢看低了…别说郡主且是小辈,不该在嫂嫂面前拿乔儿,依我看…就算称您一句母亲…”

“啪啦!”许卿娆手一松,把个好好的红花磁碟给跌碎了,沈玲才住了嘴…

见她面上不带怒意,轻哼一声还要继续说…却被打断!

许卿娆美眸横斜,没头没脑问道:“云南可有雪吗?”

“郡主…”殷氏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亲自替她换了双碗筷,息事宁人:“自然是没有的。”

“难怪…”她拍了拍殷氏的手安抚,动作举止亲密得很,睨着沈玲轻轻笑了笑,心平气和:“民间有句俗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堂姑姑一定是没听过了?”

沈玲怎么会没听说这话,知道是在讽刺她多管闲事,气不打一出来,刚要开口又被人堵了回去…

听许卿娆继续道:“有些人…非但自己家门口乌烟瘴气,还要来别人家做包公升堂,不知所谓!”

“都是一家人,又是你的长辈,郡主这话未免太刻薄了些!”二房夫人开口,不提嫡庶尊卑,只拿长幼压人…

许卿娆方才的话,可是连她也一同骂了进去!

“想让我当长辈孝敬,也要有人先做出个长辈的样子。”许卿娆听着外面推杯换盏的动静也停了下来,索性将话挑明,这一屋子靠王府养活的人非但不知好歹,反而尽做些里挑外撅的事…

今日不敲打起来,真当自个儿是王府的人狐假虎威。外面风声鹤唳的,一旦真生了什么乱子,这些蛀虫就是淮南王府的绊脚石!

放下筷子,着意将话说得响亮:“姨娘才说过家和万事兴,这会子便有什么外四路的坏种来挑拨…我淮南王府的饭,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的!”

“放肆。”外间须发皆白的老者——沈家宗族的族长沉重,听了许卿娆的话,以为她是打着将王府与众人划清界限的主意,自然不允。

用沈朗泽的话来说…这位之所以是族长,并非血脉亲缘与淮南王府多紧密,纯粹是…他是现存的姓沈的人里面,活得最久的,而已!

沉重斜眼见沈居坐在一旁,不置可否,倚老卖老起来:“你便是郡主,也要首宗族礼法的规矩!在座的都是你的长辈,哪里有你指手画脚大放厥词的份!”

“圣旨到!嘉南郡主接旨!”外面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可将满屋子人吓丢了魂儿,连沈居都出乎意外…

许卿娆听见这音色再熟悉不过,出去一看果然是藏云在外头!与猫儿对视一眼,心说他此时应该被五花大绑困在别苑里…怎么跑到这来宣旨了?

“嘉南郡主接旨!”藏云清了清嗓子,又喊一声将众人的魂儿招了回来。

“臣沈居、沉思云接旨!”沈居拉着女儿为首,带着身后的沈姓众人乌压压跪了一院子。

藏云不动声色与许卿娆得意地眨了眨眼,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嘉南郡主沈氏思云,静容婉柔,丽质轻灵,柔嘉维则,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及冠礼,适婚娶,当择贤女与配。值嘉南郡主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从一品太子良娣。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太常寺正共同操办,于元月初一完婚。”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嗓子冒了烟…

他又按照殿下特地吩咐过的,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地,着意当着众人的面和瞠目结舌的许姑娘道:“许氏为救太子罹难,皇上追赏其恩德,将其立为正妃。殿下担心委屈了郡主,特地吩咐礼部,大婚仪典皆比照正妃之尊完成。”

“臣女接旨,谢主隆恩!”许卿娆才反应过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赵齐在京中都做了什么…

心口郁郁堵着的惴惴不安,忽然冰解云散。才真真应了那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居听这话,再看女儿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会心一笑:“臣接旨。”

许卿娆记仇得很,转过身,挑眉时的神色与赵齐像了八分,与方才教训她的沉重道:“不知眼下…可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作者有话说:

隔座送钩春酒暖,心有灵犀一点通。来自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译文:互相猜钩嬉戏,隔座对饮春酒暖心;但你我内心却像灵犀一样,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