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太子殿下十岁那年说起…

南楚皇室赵姓,太子单名一个齐字,行五,生于明武二年。

明武十年,静贵妃出宫省亲路上遇刺,太子下落不明。

数日后,宫内就要告丧时,太子殿下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宫门前,缄口不言期间去处。

明武二十二年七月,太子行冠礼,选妃。

有小太监捧着太子妃的待选名册,从贵妃的永和宫出来,迎面碰上一人:“奴才给二皇子请安。”

“平身。”

二皇子赵近,中宫皇后嫡子,为人素有贤名。

扫过他手里的花名册,不动声色放了锭银子在上头,明知故问:“拿的什么?”

“回殿下,内侍省选送的花名册,贵妃娘娘掌眼后命奴才给太子殿下送去。”

小太监见四下无人,抹手收了银子,识相道:“上面这本是贵妃娘娘看中的家人子。”

二皇子拿起名册,翻过几页…刑部尚书嫡女、御史丞嫡女、辅国公嫡女…

阴阳怪气将名册扔回去:“太子身份贵重,非高门嫡女不堪相配!办差去吧!”

区区庶子,靠着亲娘得宠,皇上偏心,自出生起便压在他中宫嫡子的头上二十年!着实可恨!

“启禀殿下,内侍省的花名册送到了。”东宫侍卫统领霍封大步流星进来,面带喜色。

“贵妃选过了?”端坐在书案后的太子赵齐喜怒不形于色,眉长入鬓,凤目上行,丰神俊朗。

霍封脸上显而易见的兴奋,比眼前的当事人还期待:“是,这些是娘娘替殿下过目筛选过的。”

天知道,他们东宫简直就是个和尚庙,别说女人了,连只母蚊子、母知了、母蝗虫都跑不进来。

wu年前皇上欲替东宫议亲时,皇寺的普觉大师出面,神叨叨说殿下不宜早婚,直到去年才松口。

“读吧。”赵齐头也未抬,言简意赅。

“啊?殿下不看看啊?”霍封挠头,洞房花烛啊!人生三大乐事之一!殿下怎么就不上心呢!

霍封翻了翻,献宝似的递到人跟前:“这里头还有肖像呢!”

“读。”

“咳…”霍封见好就收,不敢再劝,扯着大白嗓照本宣科念了一遍。

赵齐抬起头来,眸色深深不见喜怒,忽问道:“许家呢?”

“许…许家?哪个许家?”霍封懵了,想了一遍京里京外的显贵,心说也没有谁家姓许啊…抬头向殿下身后的小郑子求助。

小郑子也不明就里,福至心灵:“殿下说的是…翰林院编修许知足?”

亏他这些日子一直随殿下忙着编录朝史的事…不然,区区七品官,国朝上下比芝麻粒还多。

“许大人是七品,他家的闺女并无入选的资格。”

“七品?”赵齐笔尖顿了顿,十年过去了,许知足怎么还是七品?

他当年遇险后,乔装在许府躲了数日,直到养好了伤偷跑回宫。

许知足人如其名,是个心大的老好人,只当他是寻常人家走丢了的孩子,还在许府门口挂了块告示牌子,等人来领他…

前无古人,想也后无来者,国朝储君忍气吞声被许家的二姑娘骑在头上欺负…

“我爹说了…许家的粮食都是他朝九晚五在翰林院熬出来的,不养吃白饭的人。”

“哥哥,你给我银子,我就把糖糕给你吃。”

“哥哥,你把这玉牌给我换钱,我就给你午膳吃。”

“哥哥,你帮我写十篇大字,我就给你晚膳吃。”

赵齐回过神来,起身:“霍封,随孤进宫。”

东宫虽有宫名,却不在大内以里。坐落于玄武门以东,乃宗亲各府东数首座,空间规模和格局皆仿皇宫城,只是形制略小。

赵齐平日入宫多乘辇,今日却骑马绕道去了翰林院…

“微臣见过殿下。”大学士吴清华见太子在休沐的日子也来过问朝史编修工作,啧啧称赞,首肯心折。

“吴卿自忙去,孤自己转转。”赵齐冷眼扫过,翰林院众人皆俯首案头,并未见许知足的人。

不动声色往后院晒书苑去,果见一人穿着七品官府,全神贯注地…在喂鱼。

“多吃点…多吃点!明儿我退休了就没人喂你们了!”许知足靠着树下躲阴凉,手里端着捧鱼食,嘴里念念叨叨清闲得很。

许家祖籍江宁,祖产有良田百顷,许知足毕生志愿…只想做个有饱食终日的富家翁。

二十岁时,被他爹逼上京城参加春闱,没发挥好…竟意外考中了同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做编修。

浑水摸鱼一呆就是三十年,眼看着同僚升迁、晚辈升迁…他既不争名也不贪功,心安理得领着每年三十两银子的俸禄,乐得清闲自在。

许知足伸了个懒腰,拾颗石子儿往树上又划了一道,数了数…美滋滋:“再熬二十一天…”

待从翰林院编修的位子上退下来,他这辈子也算是给许家的列祖列宗个交代了…带着妻子儿女游山玩水,好好逍遥一番!

西北的肉、东南的蟹、江宁的酒糟、还有…

“太子殿下!”

“许大人好逍遥。”赵齐自认很难在许家人面前摆起主君的谱…连话都比往常多。

每每看见许知足...都会想起十年前他挂在许府门前的那块牌子——误拾一子,养不起,有意者速领。

堂堂一国储君,被他许家人嫌弃成什么样?

许知足能心慵意懒在这混了三十年,自然也有两把刷子,笑呵呵:“近日多雨水,好不容易遇上个晴天,微臣便来晒晒书。”

“这些孤本残页,皆由许卿亲笔补写?”若非他曾在许府待过数日,也不知道许知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才子。

许知足这三十年里,净做些费力不讨好的活计…除了把一池子锦鲤养得膘肥体壮,还有便是,亲力亲为将藏书中的残本补足。

不仅杂学旁通,内容精全,就连字迹也肖似原着笔法。

“当今皇上圣明!太子勤勉!翰林院多饱学之士!如微臣这般才疏学浅之人,便只能做这些杂活,算不得什么…”

许知足想在翰林院安安生生混日子,自然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周到妥帖,溜须拍马的奉承话张嘴就来。

再听下去,赵齐怕是要破功笑出声来…

一言不发,信手拿了本他才补全、新墨未干的孤本,转身出了翰林院。

入宫面圣:“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上的御案上书法字画铺了一桌子,手里正拿着水晶镜片放大赏玩。

“今日休朝,怎么这时候入宫了?”

“儿臣昨日与吏部议事,发觉朝中各部多少都有人员冗杂之弊病,一事而多人侍,既浪费朝廷银粮、又拖延行事效率。”

“嗯…”正逢盛世,太子成器,皇上这些年已有意循序渐进交政于东宫。

目光仍是放在眼前的花鸟图上,随口问道:“太子有何建议?”

“想借父皇寿诞施恩于老臣,年满五十者,五品以下官员皆升一级而致仕。”

“升迁致仕?”皇上有些意外,太子所言之弊他并非不知,只是这法子…倒是从未想过的。

“细说听听。”

“儿臣已于昨夜拟出了条陈,父皇可与吏户两部商议后,再行决断。”赵齐将早已备好的奏折呈上。

“你去与他们商量吧。”皇上展开奏折扫了一遍,都是些温和的法子,井然有序,足见他胸有成算。

东宫既勤于朝务,又不擅自为谋,有的放矢,他很是满意:“放手去做,朕下旨六部配合你。”

“儿臣谢父皇。”

许知足如今是七品,若升一级便是六品。家人子皆来自于五品以上官家…

说完了政事,赵齐上前接过侍墨公公的活,一边替皇上涮笔调色,一边循循善诱步入正题:“儿臣今日往翰林院监督朝史编修,无意间在藏书阁得了件孤本。想是父皇会喜欢,便带了过来。”

“朕看看。”皇上喜好书画,听说是孤本果真感兴趣。

“不错,这孤本朕早年便见过,只是当时书页残缺模糊实在难辨,才收进了藏书阁…”

随手翻了几页,见其中有新纸贴补的痕迹,自然问道:“是何人补上的?”

“儿臣只从藏书阁取来书册,尚不知是何人笔墨。”

赵齐谨慎,在朝上从来避不结党,此时便是有私心,却也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是…吴大学士于书画颇有造诣…”

“不是他,吴清华的字朕认得。这上头新墨未干,是有人才补上的…”皇上好为人师,打量着儿子年轻不懂则愈发有了兴致,指点道。

“儿臣于工笔书墨上的造诣,素来是不如父皇母妃的。”

赵齐放下留意着皇上的下一步动作,想是欲提小字,却换手递上了作画用的软毫…

“你是都忙着政务!年纪轻轻,也该松快些!”皇上看他越发满意,接过毛笔欲补画间落款,却总觉得不称手。

顺理成章,招呼身边的总管太监道:“孙行,你去翰林院,问问这笔墨出自何人之手,将人给朕带来。”

“喏。”孙行又翻眼皮瞧了瞧太子殿下,见他神色如常,心里却纳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惜字如金的太子殿下,今日话竟格外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