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索和卡特琳娜在露台上晒着太阳吃早餐。卡特琳娜身穿泳衣,而小伙子(他的女性朋友都这么叫他)则穿着泳裤,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他们吃着盐渍西红柿、马铃薯沙拉、蜂蜜和一大堆水果。他们把桃子镇在冰块里,拿出来时舔舐着绵密的果皮绒毛上汗滴般的水珠。他们榨了葡萄汁,边喝边把脸扭向太阳,把脸晒成深色(至少梅尔索是这样,他觉得晒成小麦色更有好处)。

“好好感受阳光。”梅尔索说着把手臂伸向卡特琳娜。她舔舐着他的手臂。“是的,”她说,“你也好好感受。”他感受了,然后一边抚摩着自己的肋骨,一边躺下来。她也侧躺下来,把泳衣褪到腰间。

“我这样不会不得体吧?”

“不会。”梅尔索回答说,并没有看她。

阳光在他脸上流转。他的毛孔略微湿润,呼吸着这笼罩着他又令他沉睡的火。卡特琳娜细细品味着阳光,呻吟着感叹道:

“真好。”

“是的。”小伙子说。

这座房子就建在一处看得到海湾的山丘顶。附近的人都称它为“三个女大学生的屋子”。上去得爬一条很陡峭的小路,路的开头和尽头都是橄榄树。中间路段较为平坦,沿路是一面灰色的墙,墙上满是**图画和政治标语,看了能让筋疲力尽的旅人重整旗鼓。再然后,又是橄榄树,蓝色的天空像是晾晒在树梢之间,还有沿着晒黄了的牧草伫立的乳香黄连木的气味,牧草上还晒着有待风干的紫色、黄色和红色的布匹。旅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推开蓝色小栅门时,得小心九重葛的卷须,然后再爬上一座陡如天梯的楼梯。所幸楼梯上方有蓝色遮阳篷,缓解了一点儿口渴的感觉。萝丝、克莱尔、卡特琳娜和小伙子都把这座房子称为“眺望世界之屋”。从这里可以俯瞰全景,它就像一叶悬在灿烂天际的小舟,能俯瞰世间多姿多彩的舞蹈。从最下方那曲线完美的海湾,有一股力搅动着青草和阳光,把松树和柏树、蒙着沙尘的橄榄树和尤加利树,一路送到屋子门口。从这恩赐的深处,随着季节的不同,会开出白色的大蔷薇花和含羞草,又或是屋子墙边的忍冬,会在仲夏夜释放出芬芳。晾晒着的白色床单和红色的屋顶,在海面的微笑上方,是用图钉从海平线一端钉到另一端一般的毫无褶皱的天空,眺望世界之屋的大扇的窗户都对着这片五光十色的景致。远处,紫色高山的一条棱线,以其陡坡和海湾相连,把这份陶醉囊括在它遥远的轮廓中。于是,不会有人再抱怨山路的陡峭或者爬山的疲惫。在这儿,人每天都需要征服自己的喜悦。

像这样活在世界面前,这样感受自己的重量,这样每天看到自己的脸庞明亮起来,又黯淡下去。住在屋子里的四人清楚地意识到一种存在,它既是他们的评断者,也是对其合理性的证明。在这里,世界拟人化了,成了他们寻求建议的对象,它的公平并未抹杀爱。他们请它做证:

“我和这个世界,”梅尔索漫无边际地说着,“我们并不认同你。”

对卡特琳娜而言,**意味着抛开偏见,她常常趁梅尔索不在时,在露台上脱掉衣服。她总爱望着色泽变幻的天空,在餐桌旁以一种感性的骄傲说:“我刚刚**在世界面前。”

“是啊,”梅尔索轻蔑地说,“女人自然是更喜欢她们的想法而不是她们的感觉。”卡特琳娜听了跳起脚来,因为她不想成为知识分子。萝丝和克莱尔异口同声地说:“闭嘴吧,卡特琳娜,你错了。”

虽然大家都爱卡特琳娜,但众所周知,卡特琳娜总是错的。她的身子笨拙但清秀,皮肤像是烤焦的面包,还有一种这个世界必不可少的动物本能。没有谁比她更好地诠释了树、海和风掺杂在一起的深邃语言。

“这个小东西,”克莱尔边不停地吃着东西边说,“这是大自然的力量。”

然后大家便都去晒太阳,一声不吭。梅尔索减弱了自己的雄性力量。世界并没有去破坏它。萝丝、克莱尔、卡特琳娜和梅尔索站在他们房子的窗户前,生活在那些画面和表象里,首肯了这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游戏,他们向友谊微笑,也向温柔微笑,但此刻重新回到天空和大海的舞蹈面前,他们又重新找到自身命运的神秘色彩,最终见到了最深处的自己。有时候,猫咪会来加入它们的主人。古拉往前走着,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绿眼睛里带着黑色的问号,瘦小而精致的模样,有时又像发了疯似地与阴影搏斗。“这是内分泌的问题。”萝丝说道。说完她便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花枝乱颤的,她的鬈发下,她的圆形镜框后,眼睛都高兴得眯了起来。直到古拉跳到她身上(这可是种特殊待遇),她的手指游走在它光泽鲜亮的皮毛上。在她面前,古拉柔和下来,放松下来,变成了一只温柔的母猫,她用充满着爱的双手安抚着这只野兽。因为猫是萝丝通往这个世界的出口,就像卡特琳娜是通过**的方式。克莱尔更偏爱另一只名为卡里的猫。它温和又傻气,就像那一身脏兮兮的白毛,任人**。克莱尔有着一张佛罗伦萨人的脸,并且感觉自己的灵魂很美好。她安静又自闭,情绪总是来得很突然,胃口总是很好。梅尔索眼看着她发胖,不禁责备她:“你让我们倒胃口,”他说,“一个美丽的人,是没有权利变丑的。”但是,萝丝打断他说:“你就饶过这孩子吧!吃吧,我的克莱尔妹妹。”

一整天就这样在围绕群山和大海的日出日落间过去了,浸泡在细腻的阳光里,大家欢笑着,打着趣,做着对未来的计划。每个人都对表象微笑,并假装臣服于其下。梅尔索从世界的脸庞,转向年轻女子们严肃而微笑着的脸庞。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周围的天地,有时候让他惊讶。信任和友谊、阳光和白色的房屋,从这中间萌生出完好无损的快乐,和他产生几乎完全同频的共振。他们都说,“眺望世界之屋”不是一间供他们玩乐的房子,但他们在里面,却又真的无比快乐。梅尔索深有感触,尤其是当夜晚到来时,随着最后一阵微风,所有人都任由一种人性而危险的冲动(一种让自己不像任何东西的冲动)进入自己的心中。

今天晒完太阳,卡特琳娜就去办公室了。

“我亲爱的帕特里斯,”萝丝突然冒出来,对梅尔索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天,小伙子肆无忌惮地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手里拿着本侦探小说。

“亲爱的萝丝,我听着呢。”

“今天,轮到你做饭了。”

“好。”梅尔索答应着,但一动不动。

萝丝离开了,背着她的大学生书包,书包里漫不经心地装着午餐甜椒以及拉维斯所著的乏味的《法国史》第三卷。梅尔索一直拖到十一点才煮扁豆,他端详着赭石色墙面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和置物架,绿色、黄色和红色的面具,还有带着橘红色条纹的米灰色壁纸。端详一番后,他才匆匆把扁豆用开水煮熟,又倒油到锅里,放点洋葱,然后放入一个西红柿、一把野菜,一边忙碌着,一边忍不住骂在一边发出声音喊饿的古拉和卡里。然而萝丝昨天已经和它们解释过了:“你们两个小东西,知道吗,天那么热,不会饿的。”

十一点四十五分,卡特琳娜回来了,穿着轻薄的长裙和凉拖。她需要冲个澡,再来个日光浴。她会最后一个上桌吃饭。萝丝会严肃地对她说:“卡特琳娜,你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浴室里传来冲水声,克莱尔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你要煮扁豆?我知道个很好的法子……”

“我知道。我加了鲜奶油……我们听了太多次了……我亲爱的克莱尔。”

众所周知,克莱尔不管做什么菜,总是先加鲜奶油。

“他说得没错。”刚来的萝丝说道。

“当然。”小伙子说,“我们上桌吧。”

他们用餐的这个厨房,简直像个杂货铺。这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本记事簿,来记萝丝说过的金句。克莱尔说:“要时髦,但要保持简单。”说着就徒手抓起一根香肠来吃。卡特琳娜在合适的时候姗姗来迟,醉醺醺、病恹恹的,两眼因为困意而憔悴无神。她的灵魂不够苦闷,不想去想工作的事情—每天从她的世界和生命中夺走八小时,只是对着一台打字机。她的朋友们能够明白,并想象着若是她们的人生也这样如被截肢般每天夺走八小时是怎样一种感受。梅尔索不说话。

“是的,”不爱矫情的萝丝说道,“至少让你有事可干。你每天都跟我们说你工作的事情。我们不准你说话了。”

“可是……”卡特琳娜叹了口气。

“不然我们听听大家的意见。一,二,三,你看大家都反对你。”

“你看。”克莱尔说。

扁豆煮好了,煮得有点儿太干了,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吃着。每当克莱尔做饭,上桌品尝的时候,她总是一副满意的样子加上一句:“真是太好吃了!”梅尔索抹不开面子,宁可默不作声,直到大家哄堂大笑。卡特琳娜今天状态不好,但想要求将每周劳动时间从四十八小时缩减到四十小时,所以想有人陪她去一趟劳工总工会。

“不,”萝丝说道,“说到底,上班的是你。”

卡特琳娜被惹恼了,“这股大自然的力量”便跑去阳光下躺着。很快,大家也都跟着去了。克莱尔漫不经心地抚摩着卡特琳娜的头发,她认定“这孩子”需要个男人。因为在“眺望世界之屋”,大家习惯替卡特琳娜决定她的命运,替她考虑她需要什么,并替她安排上相应的数量和种类。当然,她偶尔也会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之类的,但是大家不听她的。“可怜的孩子,”萝丝说道,“她需要个情人。”

然后大家就尽情沐浴在阳光之中。不记仇的卡特琳娜就开始说她办公室的八卦,还聊到那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佩雷兹小姐,她刚结婚没多久,结婚前她是如何到处打听消息,又是如何被同事们的话给吓到,婚假回来后又是如何如释重负地微笑着说:“也没有那么可怕嘛。”“她三十岁了。”卡特琳娜略带同情地加了一句。

萝丝批评卡特琳娜说这些有点儿“冒险”的八卦:“喂,卡特琳娜,这儿并不是只有年轻姑娘啊。”

这个时候,航空邮件班机从城市上空飞过,金属机身闪闪的光芒在地面和天空间闪耀。它进入海湾的律动,像海湾一样俯身,融入世界的驰骋,然后忽然之间就此停止嬉戏,突然就转了向,在大爆炸般的蓝白相间的水花中,缓缓地沉入大海。古拉和卡里侧躺着,它们蛇一般的小嘴里,露出粉红色的软腭,穿过华丽而**的梦境,它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头顶的天空,用力从高处坠下阳光和色彩的重量。卡特琳娜闭着双眼,感受这漫长而深邃的坠落,将她带往她自己的深处,在那里,有个动物温柔地搅动着,呼吸着,像神明一般。

接下去的周日,他们要接待客人。轮到克莱尔做饭。萝丝削了蔬菜皮,摆好餐具;克莱尔把蔬菜放进锅里,便跑去房里看书,偶尔跑出来监督一下烹煮情况。摩尔人米娜今天早上没有来,她今年第三次失去了父亲,萝丝把家里打扫了。客人们陆续到了。第一位客人是艾利安纳—梅尔索称她为理想主义者,她问他为什么,“因为每当有人告诉你一件真实但又让你感到震惊的事情时,你总说:‘这是真的,但这样不好。’”艾利安纳心地很好,她总觉得自己像提香画笔下“戴手套的男人”,但别人并不赞同。她的房间里贴满了《戴手套的男人》的复制品。艾利安纳还在读书。她第一次来到“眺望世界之屋”时,说自己很高兴看到这里的人没有偏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样也没那么方便。没有偏见,也意味着她精心琢磨着说出来的故事很无聊,不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会友好而简单地告诉她:“艾利安纳,你真是头蠢驴。”

艾利安纳和诺埃尔进了厨房。雕塑家诺埃尔也是客人,他们在那儿看到从来不以正常姿势下厨的卡特琳娜。只见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拿葡萄干吃,另一只手开始搅拌蛋黄酱。萝丝穿着一条蓝色大围裙,欣赏着古拉机智地跳到灶台上,开始吃中午的甜食。

“你们相信吗,”萝丝怡然自得地说,“你们相信吗?它居然这么聪明。”

“是啊,”卡特琳娜说道,“它今天又超越了自己。”然后说它今天早上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打碎了绿色小台灯和一个花瓶。

艾利安纳和诺埃尔可能是太气喘吁吁了,没力气表达自己的反感,决定自己拖把椅子来坐,因为没人想着请他们坐下。克莱尔过来了,友善又慵懒地和客人握了握手,并品尝正烧着的普罗旺斯鱼汤。她认为大家可以上桌了。今天梅尔索迟到了,不过这时候,他正巧也来了,滔滔不绝地跟艾利安纳说自己心情多么愉悦,因为街上有好多美女。天气才刚开始转热,但是轻薄的长裙下颤动着的坚挺胴体已经依稀可见。梅尔索说他看着这一切,只感觉口渴难耐,太阳穴跳动着,腰间开始发热。艾利安纳听着他如此精准的描述,羞涩地保持着沉默。餐桌上,最初的几勺普罗旺斯鱼汤下肚后,大家一片惊愕。淘气的克莱尔以一种单纯的语气说:“这普罗旺斯鱼汤怎么有一股烧焦的洋葱的味道?”

“才没有。”诺埃尔说道,大家都爱他的善良。

于是,为了考验他的好心肠,萝丝请他为这个屋子添置好些用品,比如浴室的热水器、波斯地毯和冰箱。诺埃尔的回复则是请萝丝祷告,让他中乐透。

“一样要祷告,”现实主义的萝丝说,“我们还不如替自己祷告呢!”

天气很热,冰葡萄酒和即将上桌的水果在厚重的暑气中显得弥足珍贵。喝咖啡时,艾利安纳鼓起勇气,谈论起爱情。她说自己如果爱上了一个人,便会结婚。卡特琳娜却跟她说,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最着急做的事情,不是结婚,而是**。她这种唯物主义的观点让艾利安纳大为吃惊。实用主义的萝丝则说,不幸地,若不是经验已经证明了婚姻会杀死爱情,那么她也会认同艾利安纳的观点。

但是艾利安纳和卡特琳娜的想法彼此对立起来,就像人发脾气时,自然就会变成那样。诺埃尔作为雕塑家,向来以形态和黏土的方式思考,他相信女人,相信孩子,也相信具体而厚重的人生的古朴真理。于是,再也受不了艾利安纳和卡特琳娜争吵的萝丝假装突然明白了诺埃尔来了几次的原因。

“我感谢您,”萝丝说,“我很难跟您说清楚这个发现有多让我震惊。我明天就跟我父亲说您的‘计划’,几天后您就能亲自跟他说您的请求了。”

“但是……”诺埃尔本人没太明白萝丝的意思。

“哦,”萝丝亢奋地说,“我明白。您不用开口我就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那种有什么事都不爱说出来的人,就是得让人猜。我也很高兴您能表白,毕竟您这么频繁造访,已经玷污了我清白的名声。”

诺埃尔觉得好玩,但隐约又有些担忧,便说很高兴看到她如愿以偿。

“不用说,”梅尔索说着点燃一支烟,“您的动作得快一点儿了。以萝丝现在的情形,您必须得抓紧了。”

“什么?”诺埃尔一头雾水。

“我的天,”克莱尔说,“才两个月而已。”

“而且,”萝丝温柔又果断地说,“到了您现在的年纪,您应该乐于从别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诺埃尔皱起了眉头,克莱尔好心地说:“开个玩笑而已。淡定。我们去客厅吧。”

关于原则的讨论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然而,默默行善的萝丝还在轻声对艾利安纳说着什么。客厅里,梅尔索站在窗边,克莱尔站在桌前,卡特琳娜则躺在席垫上,其他人坐在沙发上。市区和港口弥漫着浓浓的雾气。但那些拖船又开始重新作业,它们低沉的呼声一路传送到这里,伴随着柏油和鱼的气味,以及最下方红色和黑色的船只、生锈的缆桩和黏滑海草缠绕的锁链的气味,唤醒了下面的一切。那是一种阳刚的、兄弟般的呼唤,来自一种有着力量况味的生命,这呼唤天天如此,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来自它的**或是直接的呼唤。艾利安纳感伤地对萝丝说:“说到底,你和我一样。”

“不,”萝丝说,“我只想要快乐,而且越快乐越好。”

“爱情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梅尔索头也没回地说。

他很喜欢艾利安纳,生怕像刚才那样惹她难过。但他能理解萝丝想要快乐的心情。

“这种理想可真是平庸。”艾利安纳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平庸的理想,但至少这是个健康的理想。这样说,你看……”梅尔索没有继续说下去。萝丝微微闭上了眼睛。古拉一下跳到她的膝盖上,她一边缓缓地抚摩着猫的脑袋,一边预想着这桩秘密的婚事,半眯着眼睛的猫和微闭着眼睛的萝丝都将以相似的眼神看到一个相似的世界。在拖船的阵阵呼唤声中,大家各自陷入了沉思。古拉窝在萝丝的腰窝里,萝丝任由它愉悦的呼噜声向自己扑面而来。热气压住了她的双眼,她沉浸在只有血流声的寂静之中。整个白天,猫总是在睡觉,从第一颗星星出现到黎明破晓则是在**。它们的情欲很浓烈,它们的梦境很沉静。它们也知道这个躯壳有个灵魂,但灵魂毫无用处。

“是的,”萝丝睁开眼睛说,“要快乐,越快乐越好。”

梅尔索想着露西安娜·海纳尔。他刚刚说街上很多美女的时候,其实特别想说其中的一个女人很美。他是在朋友家里遇到的她。上周他们一起出去约会,因为没什么事可干,在那个温暖美好的早晨,俩人便沿着港口的大街散步。她一路上没怎么开口,梅尔索送她回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看着她微笑。她身材高挑,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上穿着双凉鞋,身上穿着一件白麻洋装。他们在大马路上散着步,微风拂面而来。她把整个脚底贴在暖热的石板地上,以此为着力点,轻盈地迎风蹬步向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洋装紧贴着她,勾勒出她平坦紧实的腹部。她的金发迎风飘扬,小巧挺直的鼻子,曼妙的**曲线,仿佛让她与大地建立起某种神秘的契约,使得周围的一切都要听她指挥。她的右手戴着一根银手链,同时挽着包包,手链和包包的搭扣发出咔咔声。当她把左手举到头顶遮挡阳光,右脚尖仍在地面却即将离地的时候,他感觉她的姿态仿佛已经和整个世界相连了。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默契,让他的脚步和露西安娜的脚步保持一致。他们一起走得很顺,他不需要特别费力配合。这种神秘的默契可能来自于露西安娜的平底鞋。他们各自的步伐,在大小和柔软度上又有着相同的部分。梅尔索注意到此时露西安娜的沉默和脸上拘谨的表情。梅尔索觉得她大概不太聪明,然后暗自窃喜。欠缺一种精神性的美,其实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梅尔索比任何人都知晓其中的奥秘。这一切使他在说再见时对露西安娜的手指依依不舍,使他经常再去找她,和她以相同的安静步伐一起漫步,一起把晒成褐色的脸面对着太阳或者星辰,一起去游泳,让彼此的姿势和步伐变得一致,除了彼此的身体,其余什么都不交流。直到昨晚,梅尔索再次在露西安娜的嘴唇上遇到了令他震惊又熟悉的奇迹。到目前为止,她依偎着他衣服的样子令他心动,她挽着他手臂跟着他走的样子令他心动,是这份放松和信任触动了他内心的那个男人。还有她的沉默,让她完全处在当下的举动中,让本来就一举一动严肃得像猫的她更像猫了。昨天,晚餐之后,他和她一起去河堤散步。过了一会儿,他们在大马路的斜坡旁停了下来,露西安娜滑向了梅尔索。夜色中,他感受到手指下冰冷而立体的脸颊以及温热的双唇,他让手指沉浸在这种温暖之中。于是,对他而言,这犹如一声漠然又炽热的强大呐喊。他面对着星星满到要爆裂的夜空,还有城市,犹如一片倒置的天空,满载着人世间的光芒,城市上方深沉的热腾腾的气息从港口飘向他的脸。他突然渴望起有温度的源头,想要义无反顾地在这双生机盎然的嘴唇上掳获这个无情而沉睡的世界的所有意义,仿佛那是藏在她嘴里的一片静谧。他俯身,结果感觉自己吻了一只小鸟。露西安娜呻吟着。他啃咬着她的唇,在几秒之间,他们嘴贴着嘴,他吸进了这份温度,随着它遨游,仿佛他把整个世界紧紧拥在怀里。她则像是溺水了一般,紧紧抓着他,时不时试图跳出这个她刚刚跳进去的深渊,于是她推开他的唇,随即又拉回来,再度坠入冰冷黑暗的水里,而那水又像众神一般令她沸腾燃烧。

……但是艾利安纳已经准备离开。梅尔索即将在房间里沉思着度过一个漫长的下午。晚餐时,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但都有默契地移到了露台上。一天天就这么过着。清晨的海湾在雾气和阳光下闪闪发亮,到了夜晚还是非常暖和。太阳从海面升起,又在山峦背后落下,因为从大海到山丘,只能经由天空这么一条路。世界永远只说一件事情,它先让人好奇,然后又让人厌倦。但总有那么一刻,它终于因为不停重复而获胜,也终于因为锲而不舍而获得奖赏。“眺望世界之屋”的每个日子,是以笑声和简单举止编织而成的华丽布匹,就这样结束在布满星光的夜空下的露台上。大家各自躺在长椅上休息,卡特琳娜坐在矮墙上。

炽热又隐秘的天空,闪耀着夜色幽暗的脸庞。一些亮光闪过远处的港口,火车的呼啸声间隔得越来越长。星星变大又衰弱,消失又重生,彼此勾勒出转瞬即逝的图像,又重新连结出新的图形。寂静中,黑夜又一次变得厚重又结实。漫天尽是游移的星星,任由眼睛享受这场光影游戏,直到泪眼朦胧。每个人都沉浸在深邃的天空里,在这个一切巧妙汇合的极点,重拾了那构成人生中一切孤独的隐秘又温柔的思绪。

卡特琳娜顿时被爱闷得喘不过气,只能长叹一声。梅尔索感觉到她的音调变了,却问:“你们不冷吗?”

“不冷,”萝丝说,“何况这里这么美。”

克莱尔站了起来,双手放在墙头上,面向天空。就在世间最原始且高贵的一切面前,她把自己的人生和欲望混为一谈,并将她的希望与星星的移动交融在一起。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梅尔索说:“日子好的时候,要对人生有信心,这样才能逼着它好好回应。”

“是的。”梅尔索没看她,应和道。

一颗星星划过天际,在她身后,在越发黑暗的夜色中,远处一座灯塔的光束愈发扩大。几个人默默攀爬着小路,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用力喘息的声音。很快,飘来一阵花香。

世界只说一件事。从星星到星星之间耐心的真相中衍生出一种自由,让我们得以从自己和其他人中解脱出来,一如那从死亡到死亡之间的耐心真相一样。于是梅尔索、卡特琳娜、萝丝和克莱尔体验到了他们遁世隐居所产生的快乐。如果这一夜就像他们命运的象征,那么他们会希望它既肉欲又隐秘,希望它脸上既有泪水又有阳光。他们痛苦又喜悦的心,能听懂这通往快乐的死的双重课业。

时间很晚了。已是午夜。在这个宛如世界的休憩与沉思的夜晚面前,一股无声的膨胀和一阵星星的呢喃,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苏醒。从满装着星辰的苍穹,降下一道颤动的光芒。帕特里斯望着他的朋友:卡特琳娜蹲在墙头上,头往后仰;萝丝躺在一张长椅上,双手平放在古拉身上;克莱尔直挺挺地靠着墙壁站立,饱满的额头上有块白斑。这些年轻人,有能力让自己快乐,交换各自的青春又保留自己的秘密。他走向卡特琳娜,越过她那有阳光跳跃着的肩膀,望向浑圆的天空。萝丝来到墙边,四个人都站在世界面前。仿佛忽然变得清凉的深夜露水将他们眉间的孤独痕迹洗去,让他们得以从自我解脱,透过这个颤动而短暂的洗礼把他们还给世界。在这个天空溢满了星辰的时刻,他们的举动凝结在天空沉默的巨大脸庞上。梅尔索向夜伸出双臂,挥手时撩起一束星星,天空之水被他的手臂拍打着,阿尔及尔在他的脚下,在他们四周,宛如一袭镶着宝石和贝壳的闪烁又晦暗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