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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有些昏沉, 隐隐作痛。
深郁的情绪凝结在心口久久不散。从确诊到现在,第一次那么挫败,就像被荒原里奇形怪状的幽魂扑上来撕咬。
他回到家已是深夜, 客厅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明微在屋子里,似乎睡着了。
邵臣走进浴室, 轻轻关上门。
他站在镜子前,抬眸看着瘦削的自己, 现在还像个人, 可是再过一段时间,病情恶化下去,他可能会偏瘫, 可能会意识错乱,直到失去自理能力和尊严,不堪入目。
呵, 真是个可怜虫。
他嘲笑自己,走到花洒下,想洗掉那种厌恶的感觉。
明微听见他回来就醒了。淅淅沥沥的淋浴声似白噪音, 她打开小台灯,不一会儿看见影影绰绰,邵臣从外面进来, 模糊的光线好似旧海报,浓郁陈腐。
可是水落声并没有停,原来外面下起夜雨了。
明微望向窗外,苦楝树的枝叶在轻轻摇晃。她正想伸手推窗, 忽然灯灭了,一室漆黑。
明微以为停电, 但下一秒后背却被压住,整个人沉到床垫里。
“邵臣?”
他没说话,拿起枕边的计生用品撕开了包装。黑暗容易瓦解理智与平衡,放大本能的那一面,尤其在今夜。他没有控制手劲,所及之处,是温暖鲜活的躯体。
“你干嘛呀……”明微有点无措,在茫然中承受接纳。
呜咽与央告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因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淋到屋里来。
邵臣混乱地想,他和明微之间究竟算什么?喜欢?情趣?性?或是每一次接触时无法自制的心动?一次次拒绝她、远离她时的酸楚?还是两人在暴风雨里共骑一辆摩托车,在破旧的小木屋相顾无言的沉默?
想到这儿,心口剧烈疼痛,而躯壳却沉溺在迷乱的欢愉里。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难?如果只有**这点儿事,如果他和明微只是为了身体的寂寞而纠缠,那他就不用承受这些牵肠挂肚,也不会舍不得,更不会心痛了。
很久很久,邵臣伏在明微背上逐渐平息。她的手指揪住枕头,松开,然后又揪住。
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混蛋,邵臣哑声开口:“对不起。”
明微周身虚浮,从头到脚趾麻得一塌糊涂,来不及思考,昏头昏脑回了句:“没关系……”
说完才发觉这个对话很荒谬,她咬咬唇,问:“你怎么了?”
邵臣缓缓从她身上下来,歪在旁边,拉起被子将她盖住。
“我……过几天可能得住院。”
话只说了一半,明微心脏猛地跳了两下,她知道,他想让她回去,回自己家去。
“什么时候?”
“大概一周以后。”
一周,七天。明微在心里默念一遍,扯起嘴角笑说:“那还早,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赶我也不迟。
邵臣没法对她讲什么狠心的话。雷声轰鸣,闪电在房间劈开蓝色影子,她的巴掌脸若明若暗,脆弱迷人。
邵臣抬手抚摸她的额角,喃喃说:“那天下大雨,你的头发都被淋湿了,很狼狈,气鼓鼓地,像一只可怜的小松鼠。”
“在竹青山后山那天么?”
“嗯。”
明微心尖酸楚,轻声低语:“你也是,从额头到脖子好多的水,湿漉漉的。”
邵臣似乎困了,目光迷离。明微便将他揽到怀中。
他第一次像个虚弱的病人依偎着她。
“我想去山里住几天。”
邵臣听见,“嗯”了声。
明微告诉他:“竹青山的云海可壮观了,你看过吗?”
“没有。”
“那我们去看云海和日出,住上次那家民宿,好不好?”
“好……”邵臣呼吸沉缓,几不可闻地应着她,下一刻安稳地睡去。
明微抚摸他的头发,独自听着窗外永无休止的雨声,心也进入一段漫长的空旷,无思无想。
——
第二天下午,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驱车前往竹青山。
“我来开吧。”明微说:“拿了驾照都没怎么开过。”
邵臣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劳累,接受这份心意,没有客气,只笑问:“我们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吗?”
明微认真道:“系好安全带,别让我分心。”
邵臣笑:“好的,师傅。”
他们从后山上去,直接开到民宿门口。明微上次只顾着看邵臣,还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会儿才留意到这家民宿叫“北青萝”。什么意思?
邵臣见她好奇,说:“李商隐的诗。”
“哪首?”
他歪头思忖:“我也只记得一句。”
明微转头看他。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明微起唇默念一遍,似乎意识到什么,心跳略滞。邵臣觉察她的目光,像暖阳下粼粼的秋水,**着光。
他忽然有点尴尬。平白无故念什么诗呢?太奇怪了。
明微见他耳朵发红,不由得笑起来:“难得看你害羞。”
邵臣不想继续这个氛围,搂着她往民宿里走。
前台负责办理入住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邵臣问:“戚老板在吗?”
对方回:“接孩子去了,晚上才回。”
他们拿着房卡回房间,邵臣放下行李,摸摸明微的脸:“累不累?”
明微摇头:“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其实他有点头晕,想逞强来着,但面对她清澈的目光,决定实话实说:“嗯,躺会儿吧。”
“好。”明微帮他脱下冲锋衣外套,拉上窗帘,两人躺进宽敞的大床,能听见外面山林的鸟叫。
“你认识这里的老板么?”明微好奇地问。
邵臣说:“认识,但不算熟。”
“刚才那个是他老婆?”
“不是。”他用两只手抱她:“兄妹。”
明微点头琢磨:“有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如果感情融洽的话。”
邵臣说:“你有个弟弟,还有继妹?”
“算了吧。”她立刻否认:“跟他们相处不来。”
邵臣默然许久,轻声问:“你觉得他们抢走了你的父母么?”
明微屏息片刻,喃喃道:“能被抢走的,可能根本就不该属于我。只是我以前很不甘心,很不理解,按理说父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结果看来并不是这样。现在知道是我太想当然了,不过也无所谓,我不需要他们施舍。”
邵臣心脏微微收紧,他听得很难受,想对她说,别怕,明微,别着急,以后你会组建自己的新家,你会有新的家人来爱你,丈夫、孩子……你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把人抱着,紧搂在怀中。
明微问:“这间民宿是戚老板兄妹一起经营吗?”
“嗯。”
“那他老婆呢?”
“已经去世了。”
“啊?”明微诧异,支起身呆看着他。
邵臣把她的脑袋按下去。
“他是鳏夫呀?”
“嗯,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深,戚太太去世以后,戚老板差点出家做和尚了。”
“啊??”明微又惊得坐起身,心中哀悯与震动交织,睁大眼睛:“现在还有这种男人?真是稀有少见。”
邵臣淡淡笑说:“别那么悲观,其实这个世上有情的男女很多,只是他们没那么幸运遇到对方。”
明微语气戏谑:“是吗,我怎么很少见到?”
邵臣听她言语隐藏的悲观,不禁轻声问:“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明微真的思考起来,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有一个混乱的自我在盲目地奔走,迷雾中不辨东西。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明微低语:“你相信的那些感情和真心或许真的存在,但太容易弄脏了。我见过曾经相爱的人走向背叛,见过很多的谎言、势利,浸**其中,自己也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面具戴久了好像忘掉自己到底是谁,这让我觉得很恐惧。”
邵臣默然凝神。
“我和我表姐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对社会上很多的世俗观念都不认同,她选择进入道门,避开一些纷争和纷扰,但是也进入另一种约束和规范。而我没有躲避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你说为自己吗?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我自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轻而易举过得那么充实那么快乐。以前我试过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聊,可她们却像受到冒犯似的,让我不要无病呻吟,她们说,明微你知足吧,世界上有的是吃不起饭上不起学的人,你已经够幸运了,我们一毕业就得面临就业问题,焦虑竞争,焦虑婚恋,焦虑首付,而你已经拥有那么多,就算不工作也没关系吧,愿意养你的人那么多,你那些困扰跟我们的现实困境比起来算什么……”
明微停了会儿:“接着有段时间我陷入很大的迷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病呻吟,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立刻会自责,认为自己没资格痛苦……你明白那种混乱吗?”
邵臣呼吸延长,低声回答:“我明白,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庸俗和高尚的结合体,既是娼寮也是圣殿,它不会改变,你要活着就得自己找乐子……”
明微问:“乐子在哪儿?”
邵臣说:“俗世的乐趣多不胜数,美酒美食美景,可爱的小动物,漂亮的衣服,旅行冒险,去看山川河流,异域风情,结交新朋友,体验其它民族如何生活……这些不都是乐趣么?”
明微点头:“对,同时也要忍受它阴暗的部分,人人像骡子一样不停工作赚钱,忍受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杀人、强.奸、暴力……忍受孤独和麻木,忍受他们把势利眼当做识时务,把勇敢和真诚踩在脚下沾沾自喜……然后眼看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邵臣觉得心惊:“明微,你想要的那种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活在世上必须有一定的忍耐和妥协,否则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明微不语。她私心里想,付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定自己是谁,以及到底要什么。可惜她现在也没想清楚。
“好了你快睡吧。”明微捂住邵臣的眼睛:“别费神陪我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