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这笔单子我不做了,交易终止,你另请高明吧。”

“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问题。”

电话那头言语责备:“我以为你足够专业,没想到竟然打退堂鼓,没这本事为什么浪费我时间?”

明微揉捏眉心:“抱歉,预付款我会全部退还,这件事情你丈夫也不会知道。我确实不够专业,毕竟头一回遇到这种,自己出轨,却要验证伴侣忠诚的情况。对了,你究竟是想试探他的品格和道德,还是想找人引诱他犯错,以此抵消你的罪恶感……李小姐,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对吧?”

——

明微像是病了一场,每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睡眠颠倒,饮食混乱,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消沉。

一年到头总会生一些小病,仗着年轻扛造,不甚在意,反正死不了,折腾得起。

她得过最严重的病也就是急性胃炎了。

肺癌晚期是什么样的?

明微好几次在搜索栏里敲下这四个字,手僵着,屏息盯住屏幕良久,总按不下搜索键。

两次消融术,五次化疗,三十次放疗。

她没法细想。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邵臣,你让我很难过,你知道吗?

明微给楚媛打电话,预备上山小住几天。楚道长不近人情,让她走程序预约客房。

次日出门,简单收拾了两件换洗衣物,又想把黑糖装进猫包带上山,但它蹭地跳起来,跑个没影。毛孩子不愿出门,没办法,明微找平台挑了个宠物托管师,每天按时上门给它喂粮铲屎。

“你也不肯陪我。”明微换鞋时黑糖又走了过来,躺在她面前露出肚皮,撒欢的模样,她伸手薅了好几下:“要是下雨打雷,看你自己在家怕不怕。”

黑糖被羽毛和剑麻球吸引,不理她,起身跳上猫架,自个儿玩去了。

明微乘车到竹青山,慢慢爬一个小时上去,湿汗淋淋,专注登山使心中繁复的杂念得到几分安抚。

善水宫在鸦青色的天幕下矗立。古树参天,青苔浓重,排成人字的鸟儿从白雾和群山间飞过。黑瓦森森,朱楼玉殿,好一处神仙洞府。

明微进道观,先去客房放下背包,洗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道长们正在三清殿收拾坛场。

“今天有法事吗?”明微询问邱师兄。

“癌症病友的祈福法会,他们难得一起出行,早上斋醮完,又去了后山,听说要在民宿住一晚。”

明微喃喃地:“癌症病友……”

“是啊,他们一个互助群的,家属陪着出来祈福消灾,虽然生病,但精神都还不错。越是身处低谷,越应该保存希望,乐观面对,是吧?”邱师兄轻叹:“上次他们来,还是参加群友的超度法会,诶,我记得那天你好像也在呀。”

明微垂眼看着面前数十盏摇曳的清油灯,发起呆。

邱师兄收三清铃,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肃穆之音穿透力极强,明微骤然回神,心肺俱震。

午后在客房小憩,晦暗的天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山风摇曳翠竹,大片林海沙沙晃动。

远处传来幽婉的箫声,不知出自哪位道长,明微听了会儿,心里很寂静。

她迎着灰蒙蒙的天,独自散步到宫观外。没有明确的意识,不知不觉往山上又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爬到山顶。

天气不好,路上没遇见什么人,经过山间绿幽幽的深潭,莫名有些渗人。

从后山下去,约莫至半山腰,来到一处古宅院落,里面灯光亮堂堂的,大门前边摆着几口大缸,应该是自制的酱料。旁边停放一辆摩托车。

明微步入柴门,满院种着木芙蓉,正值花期,大朵大朵地盛放。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泡茶,见她进来,问:“吃饭还是住宿?”

明微打量四周,不声不响走到桌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答:“坐一会儿。”

男子稍稍感到诧异,但没有多问,更没有赶人。开水烧好,他给这位奇怪的过客也沏了碗茶,一只粗糙的白瓷大碗,没什么讲究。

正屋里灯火通明,近黄昏,厨房开始准备晚饭,炊烟从黑瓦屋顶缭绕升腾。

厅内人影憧憧,气氛融洽,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聊天,真像结伴出游似的,男女老少其乐融融。

在一片温馨的热闹里,明微看见了邵臣。

他靠在木格窗前,与平日一样独自待着,没有融入大家。

明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就是想见他,像这样远远看一眼就行。

瓷碗送到嘴边,冷不丁满嘴清冽:“好苦。”她眉头倏地蹙起:“这是什么茶?”

“老曼峨。”

明微不懂,只觉得心肺都渗进了苦涩。

男子见她五官皱在一起,不禁失笑,拿起桌边的竹篮递上:“吃一个吧。”

篮子里盛着冬枣,浅黄与斑驳的红,果肉硕大。明微捞了两三个,也不管有没有洗过,随手放在裤子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嘎巴脆。

阴郁的天色愈发沉了,远处飘来唱经声,不太真切,只听清楚几个字:欲海暗昧,不肯悔改。

明微闭上眼,忽然心生恐怖。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向老板告辞,谢谢他的老曼峨和冬枣。

后山的主线可以行车,顺着蜿蜒的山路下去,没走一会儿,她接到楚媛的电话。

“你在哪儿?快回来吃饭。”

明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路,本应该翻山回善水宫才对,她怎么下山了?

“不用等我,我想先回家去。”既然如此,将错就错。

“可是你的背包还在客房。”

“帮我收着吧,也没什么东西。”

楚媛觉得古怪,但并没有多问,随她来随她去。

挂了电话,轰隆隆,闷雷翻滚,四下愈渐昏黑,沿途没有路灯,孤身走在其中十分惶然。

明微加快步伐。

空气湿润异常,气温似乎也在下降,山林两侧鬼魅的古树伸出黑森森的爪牙,满地枯叶。途径几处小坟茔,想起聊斋故事,心脏怦怦乱跳。

狂风大作,要下雨了。明微害怕,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路。

这时身后略有响动,似轮胎碾过砂砾的声音,她仓促回头,看见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踏板摩托,像民宿外面停放的那辆。

骑车的是邵臣。

明微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前行。

他离得近了,放慢速度,低沉地唤了声:“明微。”

她当自己耳聋,没有理会。

邵臣开到她身旁:“马上要下雨了,这一路没有灯,你要去哪儿?”

明微昏头昏脑往前指了指:“我、我下山回家。”说着还礼貌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邵臣面色如常:“上车我送你,不然得走到什么时候。”

她摇头:“不用,谢谢。”

风更大了,乌云滚动,发丝乱舞,阴霾的天幕突然电闪雷鸣,好大的动静。明微双肩一颤,不由得加快步伐。

邵臣说:“天黑了,你这样很危险。”

明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真的不用麻烦。”

他沉声反问:“麻烦什么?”

明微缓缓站住脚,脸上挤出苦笑:“你别管我了行吗?”

“可我已经看见你了。”邵臣的声音有些哑,停顿片刻:“下次见着我躲远一些,还有,别做让人担心的事。”

明微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在这儿和他犟什么呢?显得如此孩子气。搭个车而已,总好过让他以为自己又在任性闹脾气。

雨滴开始洒落,邵臣从尾箱里找到一件雨衣,披上,前面拉链没拉,否则后面的人空间不够。

明微抬腿跨上摩托,钻进他的雨衣里,两个人挤着十分局促。她往后摸索,紧紧抓住尾箱下的把手。因为很久没坐过摩托车,双脚打滑,不知往哪里踩。

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腕牵引,稳稳放置于踏板。

雨衣很小,明微缩在里头,脑袋抬不直,只能一直低着。

车子开动,风从下摆灌入,吹得扑棱棱翻飞,密集的雨水滴滴答答砸落,没一会儿,鞋子和小腿都被打湿,泼天漫地。

潮湿的空气裹着泥土与植物清冽的味道,明微看不见外面的景象,电闪雷鸣,风雨如晦,她困在方寸之地,心里却莫名地沉静,任由狂风骤雨拍打,额头贴在他温热的背心,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车子一直驶下去。

雨越下越大,天已几乎黑透,似要将人淹没。邵臣发现山路旁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停下车:“走不了了,先避避雨。”

明微想从雨衣里钻出来,笨拙地挣扎,他直接脱掉,全给她盖住,然后拉起冲锋衣的帽子。

“走。”

邵臣扣住她的胳膊,踩过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小斜坡,躲进黑洞洞的木屋。

狼狈不堪。漆黑里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有剪影般的轮廓。

这间木房子几乎荒废,没有电灯,应该是以前人家放柴火的地方。邵臣在门把边摸到一支太阳能手电筒,打开能用。

四下探照,发现地上堆着干柴和枯叶,还有引火工具,猜测是附近的村民或者登山的游客留给路人以备不时之需的。

“你帮我照一下。”邵臣把手电筒递给明微。

这屋子虽破,好在并不漏雨,木柴还算干燥。邵臣将几截柴棍架成三角,底下放一把枯叶,引火点燃,火苗烧起来,也有了光源,明微收起手电筒。

打量四周,随处可见浓厚的青苔,角落立着一把铁锈斑斑的锄头,边上一只破烂的背篓。蕨类植物茂盛生长。

满屋子风雨潇潇的气味,雷雨嘈杂,心底徒有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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