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中,有一个令人疑惑的现象:同为中原农耕政权和草原游牧政权的战争,为何汉武帝时期汉匈之间万人规模的大战动辄斩首成千上万,而明朝中后期明蒙同级别的大战首级数却只有几百?难道这也是因为上古史书好吹嘘,类似于动辄“披甲百万”,随便就能有几十万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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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前130年),汉朝4万骑兵分四路出击匈奴,卫青一路“出上谷,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元朔二年(前127年),卫青出击楼烦、白羊王,“获首虏二千三百级”,“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伏听者”就是“伏於隐处,听军虚实”之人,也就是匈奴的侦察兵,这句用的词是“捕”,这些人应当是抓来的俘虏。那么此战汉军杀伤俘虏匈奴人合计约5400人。
元朔六年(前123年),大将军卫青再次带领10万骑兵出塞,“得首虏前后万九千余级”。
元狩二年(前121年)春天,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余骑兵出击匈奴,“得胡首虏八千余级”。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霍去病率军接应,浑邪王部下的很多匈奴人不愿降汉,纷纷逃离,霍去病当机立断,斩首八千。当年夏天,霍去病与公孙敖领兵数万,从北地进攻,“斩首虏三万二百级”,算上投降的2500人,总计约3.3万人。
元狩四年(前119年),汉匈漠北决战,卫青在漠北与单于遭遇,大败匈奴,“斩捕首虏万九千级”。霍去病与匈奴左贤王对战,“得胡首虏凡七万余人”,大获全胜。这次大决战,汉军“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者亦万数”。
天汉二年(前99年),贰师将军李广利领骑兵3万出击匈奴,打败匈奴右贤王,“得首虏万余级而还……汉兵物故什六七”。
当然,历史上汉匈之间还有其他大战,这里我们只选择史书有记载具体首级数的。可以发现,除了卫青第一次斩获700首级之外,其余每场战争斩获首级数都是动辄成千上万,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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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后期,明蒙万人规模大战的斩首数呢?
天顺三年(1459年),安边营之战,明将石彪率军击败蒙古2万人,斩首513级,生擒47人。
成化元年(1465年),数万鞑靼骑兵入侵辽河,明将郑宏率军击败之,俘虏11人,斩首5级。同年冬至次年三月,蒙古数万人大规模入侵延绥地区,明军出动2.5万人分数路堵截围剿,历时3个月,合计斩首30级。
成化六年(1470年),胡柴沟之战,明军1万击败鞑靼5000,斩首90。同年三月至七月,鞑靼数万人大规模入侵,明军集结6万人分路堵截,经过数月战斗,明军取胜,斩首106级,俘获甚众。
成化七年(1471年),鞑靼万人入侵,明军击败之,斩首91级。鞑靼不甘失败,再次发动进攻,又被明军击败,斩首83级。同年,鞑靼部2万余人入侵,明军在高坡击败之,斩首22级。
成化九年(1473年),明军先后在漫天岭和半坡峰大败蒙古,共计夺得牛羊8000余头,武器2500余件,但斩获首级不过157级。同年九月,明将王越率军万余,兵分三路突袭鞑靼老营,在红盐池大败敌军,斩首355级,获驼马牛羊器械无数。十月,韦州之战,明军大败鞑靼,斩首149级,夺回被掳百姓1934人,盔甲1610件,马骡牛羊众多。
成化十六年(1480年),王越率兵2.1万人,昼夜兼程奔袭威宁海子,大败鞑靼伊斯玛音部,生擒171人,斩首437级,获军旗12面,马牛羊驼合计7000余头,武器万余件。这是自开国洪武、永乐两朝以来,明军对蒙古取得的最好战绩,也是斩首数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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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万人规模的大战,汉匈动辄斩首几千数万,明蒙别说过千了,斩首三五百就算是多的了。
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局面呢?笔者分析有3个原因:
第一,数据注水,毕竟“破贼文书,以一为十”。
《史记》中记载的斩首数应该是注过水的,这可能不是司马迁的原因,而是原始报功奏折就已经注水了。
三国时期,魏将国渊平定内乱,斩首按照实数上报。对将领夸大战功心知肚明的曹操问为什么,国渊表示:“夫征讨外寇,多其斩获之数者,欲以大武功,且示民听也。河间在封域之内,银等叛逆,虽克捷有功,渊窃耻之。”就是说,内乱窝里斗实在没必要夸大战功,对外作战时为了宣传可以注点水。
可以想见,汉匈之战的战报,汉武帝恐怕也未尝不知这里面的水分,但为了夸耀武功,也就听之任之了。
第二,蒙古人有收拢同伴尸体的习惯。
蒙古入侵时,一般3人一组,每人配备2到5匹马。如果一人死伤坠马,同组的队友要及时收拢尸体到备用马上,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被明军割首级。在这种情况下,明军要想割取首级,就只能等尸体掉下来“捡尸”了。
蒙古人很热衷于帮助死伤的同伴,除了最朴素的同族之情外,还可以获得物质奖励。被救者回去之后,要把自己的战利品甚至家产拿出来和救助者平分,而要是救回来的是一个贵族,更是可以任意挑选此人的武器、装备、马匹、钱财。
比如俺答汗的儿子负伤坠马,就被手下拼死救了回去。除了护主心切之外,回去后的物质奖励也是一大动力。
这个习惯不光蒙古人有,清军也有。比如崇祯十三年(1640年)五月,明清松杏大战,明军集火攒射,将一名清军将领射落马下,“贼甚披靡,不敢停留,将贼尸拉驮”,仓皇逃命。七月,清蒙联军进攻中左所,明军一炮打死3名骑兵,“直见众贼下马拥集拉抬,其死尸尽被拖去”,明军只来得及抢到打死的马匹。之后又一炮打死几个清兵,尸体也是被立即拖走,明军想割首级都来不及。
还有一个战例可以从侧面证明蒙古人拖尸体的效率有多高。
成化十九年(1483年)七月,鞑靼小王子部3万余进犯,明军万余出击。明蒙双方在夏米庄爆发大战,作战两日一夜,其间战斗颇多反复,双方互有胜负,最终蒙古败退。此役明军擒敌一人,斩首17级,获马54匹。明军阵亡586人,伤1101人,战马损失1070匹。
小王子受挫之后,不甘失败,又进犯马铺山。明军连续出击,数日之内多次击败鞑靼,迫使对方撤退。这一波明军生擒一人,斩首15级,获马18匹,明军死亡2人,负伤224人,损失战马136匹。
蒙古输了,结果明军账面损失更大,这是不合理的。可以推测蒙古的实际损失肯定更大,也可见其拖尸体的效率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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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汉匈和明蒙的战略意图不同,导致两者的作战形式也不同。
汉武帝时期对匈奴是战略进攻,明中后期对蒙古是战略相持(防守)。
汉武帝时期追求的是歼灭战,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这种作战心态导致汉军作战特点是胜则大胜,败则大败。胜则斩首几千数万,一旦失败,汉军自己往往也损失惨重。
比如元光五年(前130年),汉军四路出击,结果两路失败,损失过万。太初二年(前103年),赵破奴率领2万骑兵出击,全军覆没。最著名的当数李陵,5000步兵就敢孤军深入,以至于遭遇优势敌人,全军覆没。究其原因,也是当时这种鼓励主动出击的风气所致。
而明中后期的明蒙之战,双方打的是相持战。这种仗的特点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双方都没有勇气及决心与对方打战略决战,大部分时间都是拉开战线对峙,真正交手往往都是以小队斥候战的模式进行。
比如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那次,明蒙双方十几万大军对峙,最后明军不过斩首16级。即使按照前面分析的,蒙古人有夺回死去同伴尸体的习惯,但如果双方按照汉匈漠北决战的对抗强度打,假如蒙古死伤数万人,蒙古人总不可能高效到只在战场遗留16具尸体吧。更别提在这种惨败的局面下,恐怕也没人顾得上这事了。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双方主力并未进行战略决战,很可能是以主力对峙,小分队在阵前打斥候战这种模式来战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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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也有类似的战争模式,比如发生在公元732年的普瓦提埃之战,当时数万摩尔人从西班牙入侵法国,围攻普瓦提埃。法兰克王国宫相查理·马特率军增援,摩尔人后撤。在接下来的6天里,摩尔人一路后撤,法国人一路追赶,但双方都没有立即进行战略决战的意图。这一阶段,双方之间的直接冲突以小规模斥候战、散兵战为主。如果不是摩尔人最后下定决心要跟法兰克人打一场决战,结局很可能就是双方一路斥候战,最后以摩尔人退回自己的领地而告终。
其实,即便是在以战略进攻为主旋律的汉武帝时期,也出现过万人相持却无果而终的情况。
天汉四年(前97年),李广利再度率军出征,与单于在余吾水进行了十多天的战斗,双方共投入二十余万人。此次战斗,史书中没有记载具体的伤亡斩首数字,推测可能是相持战,双方主力没有进行类似之前的战略决战。双方主力没有一决雌雄,只是因为另一路公孙敖的万余人被左贤王击败,汉军才选择撤退。
而在中晚明时期,明蒙双方唯一的一次决战是土木堡之战,几十万明军惨遭覆灭。但这次战斗从现有史料来看,也先最开始并没有与明军决战的意图。最开始是典型的相持战,双方几十万大军互相对峙,只有小规模的斥候战发生。如果不是明方昏着儿迭出,也先实在拒绝不了这份送上门的大餐,英宗的这次御驾亲征大概率会跟明代其他万人规模大战一样,双方对峙半天拉倒,各回各家。
不过,明朝也不是从开国以来就采取这种对决模式,如果对比明代开国与中后期的战略,就会发现,前者具有与汉武帝时期相同的特点,也是胜则大胜,败则大败。
这是因为明初对蒙古也是战略进攻态势,明军有决心也有能力跟蒙古进行战略决战,这一时期明军取得的战绩,丝毫不逊于汉武帝时期的汉军。
比如蓝玉的捕鱼儿海之战,明军俘虏蒙古王公贵族数千,军士男女770037人,马牛羊驼十五六万,果真配得上“大捷”的称号,而其原因无他,不过“攻守之势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