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回龙镇上有个王小英。
但没过两年她就不在回龙镇了。
她本来就不是镇上人,是从老君山下来的。那年她十九岁,个子小小的,长得好看。
来到镇上,她在镇东租了房,做烧腊生意。
租房的地方原是街道——上街。回龙镇就一条独街,以戏楼为界,分上街和下街,几年前清溪河发大水,将上街(连同戏楼)干干净净扫进了河里,房舍自不必说,连铺在地上的青石板,也悉数卷走。水退过后,住户都迁到了下街,下街因而朝下游延伸了将近一倍。上街成为空坝,空了五六年,蒿草高过头顶,葛藤螺旋形的嫩芽,转眼间就变成青绿的尖叶,速度之快,几乎能看见它们的生长。人不敢进,里面有蛇,镇东码头上的船夫,常见碗口粗的乌梢蛇把老鼠撵下河。镇里有部分人是农民,农民见不得土地抛荒,终于将野草清除,种菜。是空坝的时候,没人过问,一旦种菜,过问的人来了,令将菜拔掉,说要建厂。厂很快建起来,是无须厂房的预制板厂。老板是河那边半岛上的,工人也来自半岛,清早摆渡过来,晚上回去,连午饭也是自己带。
但还是搭了两间棚屋,让一个铁匠住。铁匠白天干他自己的活,晚上就把预制板守住。
王小英的租房,就是两间棚屋中的一间。便宜。比去街上租居民的房,每月便宜八十块。尽管居民房也多是歪歪扭扭的木屋。她的生活所需十分简单,一架钢丝床,一张案桌,一口大锅,就成了。锅是用来制烧腊的。朝下游走三百米左右,有家回龙镇唯一的屠宰场,每天后半夜——也可以说是凌晨——杀猪(临刑前,猪嘴上都戴了铁笼,免得嚎叫吵人),王小英就后半夜起床,去要了猪头、宝肋、圆尾,各称十多二十斤,用花篮背回来,剔毛、蒸煮、去骨、切割、点卤。香料也是自己配,香茅、八角、丁香,加少许料酒,再用熟油调上辣椒面。做这事特别坏手,有人卖烧腊卖上两个月,一双手就烂得不成样子。王小英不想坏她的手,点卤之前,必戴上手套,淡红色的塑料手套,长及肩头。
烧腊卖给预制板厂的工人。快开午饭时,王小英将案桌搬到棚屋外面,纱罩把各类肉品罩住,旁边放刀,放秤,放佐料,准备停当了,站着等食客。食客都带着保温盒,里面的饭啊菜的,其实都已搭配好,但他们还是来照顾王小英的生意。王小英的烧腊做得太好吃了。几十个工人,三个五个的结伙,称两三斤,再走几十步路,去居民开的副食店里买瓶酒,坐在地上,或蹲在风干的预制板上吃喝。
他们都能吃能喝,两斤烧腊几筷子就夹完了。于是说:再去称点儿。
由谁去呢,大家都想去,但都不表态,直到有人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起身朝王小英走过去,别的人才后悔。这些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汉子,都喜欢王小英,都想站到近处去看她。王小英做的烧腊的确好吃,但主要是想看她,想跟她搭话,想把她留在这块地盘上。想留住她是非常重要的,要说肉食,他们吃得够多了,可王小英的案桌上还剩了好些,他们又只吃中午一顿,晚上不可能照顾她生意,她连冰箱也没买,放一夜会坏掉,亏了本,她就会搬走。
走过去的人对王小英说:再来两斤猪头肉。
王小英将纱罩揭开,翻出半边颤悠着的柔软猪头,刀一划,肥瘦间搭,放到秤盘里称。多一点,割下来,少一点,添个碎头。称好了,放在梨木案板上切。案板金黄,刀身雪白,刀口把肉一沾,肉就很匀称地碎了。点卤时戴手套,现在她把手套除了下来,不知是嫌戴上不利索,还是觉得那样做,在一群苦力面前显得矫情,或者,干脆就是要亮出她的手给人看。她身上无处不好看,自然也包括手。指甲修得平平的,干净得很,小巧得很,手背粉红粉红的,被油裹了,感觉特别香,真想吃一口。她的瓜子脸也是粉红色,一身黑衣将脸托出来,鼻沟很深,呈一条笔直的阴影。眼睛也是一片阴影。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却给人阴影的感觉,真怪,也真逗人喜欢。
如果没旁人在,称烧腊的人就细声跟王小英搭话,问她为啥来镇上,做烧腊是跟谁学的,晚上睡觉害不害怕。王小英有问必答。她说我跟你们一样,来镇上挣钱;她说做烧腊又不是学算术,需要跟谁学呢?她说有张大哥在,老虎来了也不怕。
张大哥就是那个铁匠。
听见她说话,别的人也凑过来。王小英的话不能让一个人独享。可人一多,反而不知道怎样跟她搭腔。别人不问,王小英也就不说。她也没正眼看过一个人,她的眼睛总是低着的。于是汉子们自己说,你一言我一语,每句话都与王小英无关,但每句话都说给她听。还大声笑,其实没有那么好笑,即使真的好笑,王小英也听不懂他们的玄机。风从河面吹来,王小英被钢夹针别起来的头发,纹丝不乱;风里有水的气息,有河边芦苇的气息,有湿润的土地的气息——这应该就是王小英的气息。
张铁匠从不去王小英面前晃。他吃饭老是跟工人们错开时间,下午两三点钟,才吃午饭,晚饭把碗端上手,街灯已熄大半。饭都是他自己做。他就一个人,养着一条仿佛永远长不大的黑狗。他来镇上很早,在上街还是一片荒地时,他就到了回龙镇,在现在的地方开了铁匠铺。生意说不上好,但也不坏。回龙镇是个河谷小镇,除河对面的半岛,出镇就是山,老君山、杨侯山、白斗寨,海拔都过千米,山里的庄稼人要购买和修理农具,都找本村铁匠,不可能翻山越岭跨沟过河地背到镇上来;镇上虽有部分农民,可土地越来越少,把一样农具用坏,总得一两年时间。张铁匠的生意主要做给半岛人。半岛方圆五里,有数百户人家,逢赶场天,半岛人就把撕了裂、缺了口的锄头、弯刀、镰刀等物,用黄荆条串起来,像提着一串鱼,过河之后,扔到张铁匠的铺子上。
那时候,张铁匠自己搭了间棚屋,棚屋里堆满了铁器,连架床也放不下,他就不要床,夜里腾出能容身的地方,热天铺张席子,冬天铺张塑料薄膜,再垫一床又老又破的棉絮。回龙镇的冬天能把骨头冷得打抖。从秦岭和大巴山刮来的野风,从几面山上洪水般泄到镇子,把镇子变成冰窖。张铁匠的棚屋用不规则的木板拼凑而成,龇牙咧嘴,冷风进出方便,但他却能呼呼大睡。他有铁板一样的身体,只要不是大冬天,打铁时他都光着上身,背脊、手膀、胸脯,硬而且厚实,被黑烟熏了,真像铁。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肚子却平平板板的。他不怕冷。有了那条黑狗,就更不怕冷。
黑狗不是他带来的,它自己找到了他。仿佛天底下的城镇,都有无主的野狗,黑狗就是一条野狗。镇子喧闹的时候,它躲在街口的角落里,甚至躲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像个老人那样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屠宰场的腥味儿老是刺激它的胃,但要吃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以前的屠宰场是个敞坝,有骨碴飞出来,现在是水泥房,骨碴被墙壁挡了,然后被人收走,去烧化后做肥料。黑狗只能喝到从阴沟里淌出的血水。阴沟在离河五米远的地方成为阳沟,流出的东西往河里灌。血水到底止不住饿。它饿。它缓慢地转着头,问身边的芦苇,你可以填肚子吗?用舌头把芦苇卷进嘴里,嚼几下,牙齿底下木木的,看来不行,吐了;又问身下的泥土:你可以填肚子吗?舔一舔,那感觉更糟。
但它并不悲伤,当镇子睡去之后,它就鼻不离地,满街窜,总能在房前屋后找到吃的。
那天后半夜,它找到张铁匠的棚屋外来了。张铁匠起来撒尿,碰见了它,它呼啦一声退开,把沉重的夜色划开一道黑色的口子。张铁匠没急着撒尿,想到自己还有半碗冷饭,端出来,倒在地上让它吃。吃过后它就不走了。它赖上了。也可以说是张铁匠赖上了它。张铁匠怕它走。过了两天,没人来找狗,他就知道它是无主的,用废铁打了根链子,把狗拴在铺子外面的柱子上,柱子旁边,有艘倒扣过来的破旧木船,也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狗弓腰坐在木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人来,就望着远处,或者专心致志地看主人打铁。想拉屎拉尿,它会叫,那叫声是它自己特别设计的,汪汪汪,汪——汪汪,张铁匠听见它这样叫,就知道它想干什么,丢下活,把它拉到河边的芦苇丛里去。晚上,张铁匠将它牵进棚屋,解了铁链,跟自己一铺睡觉,像两个兄弟。
没有人问过张铁匠:你家在哪里?家里有些啥人?做了多少年手艺?为什么来镇上?
诸如此类的话,从没人问过他。连他的姓氏,也是他在拴狗的那根柱子顶端,挂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用蓝墨水写着几个字,“张铁匠铺”,人家才知道他姓张。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个铁匠,姓什么无关紧要,来不来镇上,也无关紧要,他没来的时候,想修理农具,总是能找到匠人的。张铁匠也不主动跟人拉家常,他的话少得很,早上起来,就扯着风箱,把炉火烧得呼呼响,铁器埋在炉火里,变红,变软,然后夹出来,放在砧子上,翻过来翻过去地锻打。铁屑四溅,铁屑如同向上或横着飘飞的红雨。他的每条裤子都孔孔眼眼,光着的上身却无任何伤形,只是汗毛被烧光了。回龙镇把汗毛叫苦毛,苦才流汗,一根苦毛代表了一分生活的累,张铁匠没有苦毛,是不是就不苦不累了呢?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看看张铁匠的那双手,又厚又宽,几乎成正方形,大拇指叉开来,可以跟手掌呈九十度直角,像横着长出去的一根树疙瘩,结实,倔强,充满力度,手掌的黄色老茧,延伸到虎口,那老茧能把铁割得滋滋响。
这些都印证了那句俗语,可他又真的显得不苦。他按照自己的身高,把砧板升到恰当的位置,打铁时就不需要太弯腰。铁料被他锤打着,每一锤下去,红色都淡一层,直至发暗,发青。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就朝目标迈进一步。铁料变换着形状,变为铲,变为镰,变为锄头弯刀,变为拴羊的转管。他把它们举到近前,虚着眼睛察看,用手触摸,还凑近鼻子闻。
这是他特有的功夫,通过闻铁的气味,判断它是否变成了自己想要的。万物都有各自的言说方式,最精确的语言,就是气味,铲有铲的气味,锄有锄的气味。稍不满意,就再烧,再打。在刃口上钢,需与器具血脉相通,浑然一体,钢刃是器具的眼睛,或者说心脏。淬火的声音在他那里如同唱歌,要是打得不满意,那声音就变为抽泣了。这区别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来。淬火之后还用砂石磨,把浮铁去掉,让其有坚硬的质料,柔软的颜色,细腻的手感;且把刃口磨快,让顾主拿回去就能用。
这最后一道工序,别的铁匠往往是省略的。
货再多,生意再好,他也不赶时间。他知道赶出来的时间往往是无效的,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是说要把每一寸光阴过踏实,不是叫你赶时间。即使不能按期交货,顾主也原谅他,甚至欣赏他,因为大家对他都有个共同评价:张铁匠的活,做得老实。
正由于此,建预制板厂时,才没把他赶走。老板信得过他,让他帮忙守厂。不发工资,只把他原先那间棚屋推倒,为他搭了两间宽敞些的,一间做作坊,一间生活起居。
结果他还是只用了一间。他不能离开他的铁器,离开了铁器,他就睡不着。
王小英到回龙镇时,找房子租,找了几家都嫌贵,有个房主很不高兴地对她说:你去上街(人们还是这样称呼)找铁匠,他的不贵。虽是气话,王小英却听进去了。到铁匠铺外,她首先注意到的确有间空房,敞着,没上锁,本身也没有锁。房子的简陋让她暗自欣喜。随后,她注意到蹲在木船上沉默的狗,还有挂在狗头之上的木牌。她对在棚屋里扯风箱的张铁匠说:张大哥,听说你有房子出租?
张铁匠转过头,瞄她一眼,你去问他们——他一只手指了指身后,房子是他们的。
王小英放下背篼。狗从木船上跳下来,嗅那只背篼。背篼里装着衣物。王小英摸它的头,狗翻着眼睛,扬起下巴,舔她的手。王小英说,好乖哟。之后朝工场走去。工场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这才好呢!她是来做烧腊卖的,原以为只能把生意做在赶场天,既然有工场,就天天有生意做了;男人比女人能吃,在生活的享乐上,也比女人大方。王小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租下那间房子。
充斥着水泥味儿的工场里,被声音塞满了,是搅拌机的轰鸣,至于人,大多叼着烟卷,一言不发地打板、灌浆,头发里裹着白灰。王小英走到两个工人身边,问他们老板,说她要租房。两个工人歇了手,说租房找老板干啥?那是铁匠的房子。他们丢了家伙,将王小英引过来,还有十几步远,就扯长了喉咙喊:张铁匠,张铁匠,有个小妹子要租你的房子。声音欢喜,像遇到天大的喜事。
张铁匠还在拉风箱,看着炉火说:他们同意,你就住吧。
这时候,他穿上了上衣。他起先是光着膀子的。
这个细节两个工人没注意到,王小英注意到了。
王小英问房租,张铁匠还是那句话,房子不是他的。
两个工人说,你先住下,我们老板明天来,这房子是给张铁匠修的,估计老板不会要钱。
第二天老板开着摩托来了,工人们没给他汇报业务,先就说有个妹子住进了张铁匠的空房。老板边给工人散烟,边呵呵笑,说这有你们啥事?但他自个儿朝这边走来。王小英正在打扫房间。这实在是件辛苦活儿,某些不愿认命的小草,只需一点花花太阳,就能生得欢天喜地,屋里到处是草。老板在外面跟张铁匠说话,从说话的口气,王小英听出是老板,就走出来。老板吃了一惊,这么乖!
王小英头上扎着蓝花花手帕,腰上系着蓝花花围裙,脸上扑满灰尘和蛛网,不说粗服乱发,也够狼狈的,但那身材小得恰到好处,脸蛋子真是好看,眼睛真是动人。老板说你要租房?王小英应了,正要解释为什么没经他允许就住了进来,老板手一挥拦住了她,说我知道了。王小英又问租金,老板没急于回答,看了一眼张铁匠。张铁匠正往炉子里撮冈炭。老板对王小英说:嗨……给不给……无所谓……一个月给20吧,算是个意思。王小英高兴地进屋,拿出100元,说先交五个月。
工人们都盯着这边,看到了老板收钱。他们觉得老板实在不该收钱。且不说棚屋是为张铁匠搭的,要收也该张铁匠收,老板除了这家预制板厂,河上游两公里处,还有砖厂、石灰厂,银子水一样往家里流,还在乎这点儿小钱?老板感觉到了一种气氛,一种无声的指责。他与大伙儿都是半岛人,祖祖辈辈一同走过,他的根根底底,大伙儿都知道,这几年他靠着胆子大,发了财,成了老板,但在乡邻面前,他就是熬不起老板的派头。他有一种不明方向的隐怒,也有些不好意思,掰出20块,很大方地递给王小英,喊叫着说,去买把锁吧,姑娘家的,总不能不锁房门。
世间之物都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哪怕是一匹石雕的马呢,哪怕是被黑狗当成座椅的破旧木船呢。于是,造物主创造了黑夜。该如何感谢这黑夜!天光收尽,回龙镇的声音越来越稀,渐至沉寂,这时候的街道与河流,才慢慢呈现。被人踩踏了整整一个白天的青石板,都被踩白了,现在可以静静地、放心大胆地吐露青光。垂落在河里的星辰,随水奔流,自由自在,无所用心。
天擦黑,王小英就关了房门,但并没熄灯。电灯是老板为张铁匠接的(以前张铁匠用煤油灯),且不收电费。从这个意义上说,老板每月收王小英20块房租,实在不多。应该收拾的,下午就收拾好了,应该清洗的,傍晚时分也到河里清洗过了,现在王小英除了睡觉,无事可干,她就躺到**去。床是她到镇上后才买的,一架单人钢丝床,铺着花花绿绿的床单,床头的墙壁上贴了干净的报纸。
她跟张铁匠只隔着一层胶合板,只要想听,彼此出气的声音也能听见。
她来这么久,怎么没见过张大哥的妻子来看他?他这个年龄,当然应该是有妻子的,而且应该有孩子。不过,这事究竟与王小英无关,她只是偶尔这么想一想,发一点浅浅的疑问。
但也并非全无关系,王小英明显感觉到,她和张铁匠之间,存在着某种紧张关系。
张铁匠从不买她的烧腊,要吃肉,都到屠宰场去割。他能一顿吃一斤肉,加半筲箕青辣椒,用一口大电炒锅炒,看上去够四五个人吃的,他一会儿就扫得精光,连油都拌饭喝了。但不是天天吃肉,有时三五天,有时七八天,才去割一块来。每顿饭,都只做一个菜,坐在帆布绷成的马凳上,就着锅吃。他吃饭嘴唇动得极快,像羊,却不怎么嚼,团两下就吞下去了。是怕脏了他的牙吗?没见过他刷牙,那两排整齐的牙齿却白得晃眼。吃热了,就敞开上衣(自从王小英来了,他就没光过膀子),铁一样的胸脯呼啸而出,逼得人喘不过气,以至于王小英不看,也知道他啥时候敞开了上衣。
不买烧腊也就罢了,他竟然也不跟王小英搭腔。
他做饭的时候,王小英说,张大哥做饭了?他吃饭的时候,王小英说,张大哥吃饭了?他都嗯一声了事,再无二话,显得她像个傻子。他的狗坐在木船上吃,狗碗是一个大黑钵,可能是从河边捡来的,缺了一角,王小英会把不小心弄到地上的碎肉丢进钵里,说黑儿,尝尝看,好不好吃?这条狗本来没有名字,张铁匠把它拉进拉出,很少跟它说话,要说,也不需要把它叫答应了再说。王小英叫它黑儿,它就喜欢上这个名字了,从那以后,别人——包括张铁匠在内——笼统地叫它狗,或者只像唤狗那样呜呜地唤它,它是不理睬的,叫它黑儿,它才会转过头,或者张嘴应答一声。
王小英说这话,是想让张铁匠知道她给黑儿吃了肉。
他听见了她的话,却听而不闻,看不都看一眼。
王小英觉得自己是在讨好他,这感觉相当不好,但有什么办法呢。
一男一女,单门独户地隔壁而居,如果话都不说,实在太古怪了。
古怪里潜藏着某种风险,这风险不甚明了,但它是存在的。尽管几十米外就是街,但街上的人不跟他们来往,要打菜刀什么的,也不找张铁匠,而是直接去家用商店购买,就连散步,也不往这方走,嫌这里白天太闹,晚上,凝在空气中的水泥味太刺鼻。如此,张铁匠和王小英,就像住在郊外,住在荒山野河,自成一个世界。
——要是他妻子来跟他住在一起就好了!
王小英常常通夜不关灯,隔壁的人翻个身,也会让她惊醒。
醒来后就再难睡过去。夜晚是供人休息的,不能睡觉,即便屈身躺在**,也算不上休息。血液闲得慌,就把大量工夫用去消化。王小英老想起夜。这事情相当麻烦,旁边没有厕所,街上也没有公共厕所,要解手,只能跨过横躺着的预制板,爬“?”字形的两段石梯,上到几十米高台。高台上是回龙镇中心学校,那里有厕所,来来去去的,光在路上就要花七八分钟,碰上肚子不好,一夜多跑几趟,上厕所就不是松包袱,而是需要吃苦耐劳才能完成的工作了。糟糕的是,这段路上没灯,只能打手电筒。手电的光晕让夜晚显得更深远,更神秘,给人图谋不轨的印象,又似乎在招引着罪恶。
王小英偷偷买来一把夜壶,放在床底下,用床单遮了。可用夜壶有个毛病,会发出响声,她在口子上塞了稻草,就没那么响了。傍河沿堆了很多稻草,铺垫新打出的预制板,她随便用多久也用不完。虽如此,碰上解大手,还是只能去中心学校。
相对于王小英,张铁匠的烦恼要少得多,即使起夜,通常也用不着跑那么远,出门,朝下走十余步杂草丛生的斜坡,就是河。张铁匠把尿撒在河里。河水一浪一浪地拍击岸边,但张铁匠撒尿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哗哗啦啦的。这是王小英最害怕的时候。直到张铁匠回屋,将门顶上了,她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张铁匠没有门锁,也没有门闩,一句话,他的门从来不关死,只在睡觉时用一块铁顶住,不为防人,只为防风。他要是锁上门也好,把门锁了,王小英也会觉得安全些。
有天她从厕所回来,从张铁匠门前过,见他的门是翕开的。她吓得一步跳开,冲进自己屋子,嗒的一声将门闭了。躺到**,她还觉得有只钢铁般的手,从张铁匠的屋里伸出来,把她拽走。
以后的若干次,王小英都发现,她从厕所回来,张铁匠的门都微微翕开,而她出门时,看见那道门分明闭着。当她进了屋,才听见隔壁的铁砣轻轻滑动,张铁匠又把门关严了。
联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他开始光着膀子,转过身就把衣服穿上了,王小英觉得,自己想象中的风险,或许并不存在。他是在保护她。当工人问她晚上害不害怕时,她说“有张大哥在,老虎来了也不怕”,就是故意说给他听,表达她的感激。
他听见了吗?应该听见了,可他照旧听而不闻。
有好多回,王小英都想端碗烧腊送给他吃。一个干苦活累活的汉子,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才吃一顿肉,哪怕一顿吃两斤,也顶不了事。但看一看他那铁一样冷的表情,王小英打消了这念头。她懂得囊中羞涩之人的自尊。凭张大哥的收入,并非吃不起肉,他那么节俭,定有他的难处,有他的想法。
王小英的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感情。这感情不好命名,勉强可以称为怜悯。
怜悯这个孤独的男人。
工人们有时想跟张铁匠开开玩笑,可他不是开玩笑的人,再说这玩笑也不能开。尽管王小英把张铁匠叫大哥,其实该叫叔叔才对,不相干的人之间,年龄决定辈分,拿不同辈分的男女说笑,是违背伦理的。可工人们到底还是想说点啥,说了,下午干活不累,否则那些话压在心里,身体沉得慌。万变不离其宗,他们想说的,无非男女。
他们问王小英,成家没有?王小英说,没有。又问,有对象没有?王小英说,没有。她回答这话的时候,总是飞快地瞭一眼问话的人,那眼睛真是深,眼睛里面像长着无数双小手。不过,问话的人却相当扫兴,一个没成家也没谈对象的女子,就是标准的姑娘,你怎么好跟一个姑娘说男女之事?
但时间一长,工人们到底憋不住,有些放肆起来了,称烧腊时,好些人围过来,不直接跟王小英说放肆的话,他们互相说。比如:某某的饭盒里,有鸡蛋,也有豆腐,定是夜里被掏了,婆娘心疼,用鸡蛋和豆腐为男人补身子。再放肆一点,是说:婆娘哪里知道,你还在悄悄用烧腊补身子。反正是类似的言语,离不了下三路的。平时,男人们主要也说这些,有女人在场,说得更来劲罢了。王小英的脸一层一层地热。
她不言声,低头切肉,刀时轻时重地游走。
她给的分量越来越少了。
先前,秤杆翘得老高,现在平平的,甚至往下坠。
曾经,王小英是抱过幻想的。她幻想能在他们当中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她家在老君山顶,老君山是清溪河流域最高的山,山顶离天很近,植物怕把天捅漏了,都长得很矮,连松树也是矮松,主要是两尺来高的旱杉林,野鸡在林里做窝、下蛋、孵化,岩鹰在苍天盘旋,察看这片东西延伸的贫瘠土地。那里的姑娘,最好的结局是嫁到半山。谁也不敢奢望嫁到坝下,更别说土肥水美的半岛。但王小英的确这样幻想过。
有个年龄比她稍长的工人,留着老长的头发,染成黄色,张牙舞爪地向后披散,像床烂蓑衣,干活也直着腰,一看就不是那架势,而且抽烟厉害。王小英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但也有让她喜欢的地方,他言语不多,一说一笑,看上去有些羞涩。当然,最喜欢的地方在于,他是半岛人。然而,人之所以有幻想,就是用来破灭的。那个言语不多的男子,那个看上去有些羞涩的男子,不仅已经结婚,在她面前说骚情话,也并不比别人嘴软。
王小英心知肚明,这些人其实是在拿她当下酒菜。
既然我做了下酒菜,我称给你们的烧腊,就得克扣些。
她给那个长头发男子的分量最少。
秤杆下垂的时候,工人们很想让她再添点儿,很想问问她,你的分量咋越来越少了?但抹不下情面。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彼此间就有了情面。他们从没跟王小英争过秤,因为她的分量本就那么足,现在不足了,却也不好争了。他们只是觉得,王小英再不像以前那样可爱了。风月抵不过馒头,这种生活哲学是颠扑不破的。渐渐的,他们不大来烧腊摊了,这时候也才发现,老婆配给自己的菜啊肉的,很香,而且完全够吃。
王小英卖出的烧腊一天不如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勤劳,后半夜就去屠宰场办货,背回来细心打理。她的手艺更纯熟,火候拿得更到家。空闲时候,她爱半蹲在木船边,逗黑儿玩,眼睛却进铁匠铺,看张大哥啥时加钢炭,啥时扯风箱,啥时翻料,啥时锤打,啥时淬火。张铁匠做事忘情,她欢喜这种忘情,仅此而已,但看得久了,也耳濡目染,悟出了火候的重要。世间事说起来复杂,大道理其实是相通的,王小英把悟出来的道理用在自己的生意上。她懂得了先热炉,再加水,再高温,再中火,继之文火;她以前制出的烧腊身枯、脱皮,不知道什么缘故,现在明白那是火烧得太老,致油过量流失。她还学会了恰当利用味源,在调料中加姜和微量玫瑰露,使肉品看起来鲜亮,吃起来醒胃。
可人家却少于往她这里来。她知道症结,似乎又不知道,因为人来了,她照旧抠秤。是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的轻薄付出代价,还是生意做久了,抠秤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反应?
老实说,现在还往她这里来的,并不是嘴馋,也不是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的脸、看她的身段、看她的手,固然,她的声音好听,样子好看,在镇上待一阵,她身上多了河谷的温润,变得更好看了,——但他们不是为了这些,而是觉得,开始闹闹热热地去照顾人家生意,人家抠一点秤就不去了,显得太小气,太不像男人;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同情因素,或许这种因素还是最重的。可王小英并不领情,秤抠得越来越狠。
既然这样,工人们就都不往她那里去了。
他们要的不是味道好,而是分量足。挣钱可不容易,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该用于享乐,更不该抛开家人,独自享乐。检点这些日子,工人们觉得,自己的花费实在太大了,要买烟抽,要打酒喝,要称烧腊吃,一个人的花费,顶一个家,甚至不止,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到吃午饭的时候,工人们坐得远远的,且不约而同地背向两间棚屋,彼此也不交谈,只顾低头吃饭,恨不得几口就吃下去,免得受折磨。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小英。王小英站在摊前,看着他们的背影。
河风永不停歇地吹,风自己没来,是水流生风,风里也带着水样的生命,带着皱褶似的波纹。
王小英要一直看着最后一个吃完饭的工人,在水龙头上洗了碗,把碗放进塑料提篼,在衣服上擦了湿手,摸出烟来抽了,她才把肉搬进屋去,收了放在门外的案桌。
这期间,张铁匠没停止打铁,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忘情了。他注意到了棚子外面的景象。早就注意到了。工人们说骚情话的时候,他就心里发紧,觉得事情不妙。至于怎样不妙,倒没细想。也可能细想过,只是想不清楚。
王小英收了案桌,首先感到伤心的是木船上的黑儿。它在耐心地等肉吃,很长时间来,每天中午,它都能吃到烧腊,有时是王小英不小心弄到地上的,更多的时候,是王小英收摊前,特意把削下的碎头给它一些,这些天是怎么了呢,它还没吃到肉,怎么就收摊了?它在木船上转圈,呜呜叫。张铁匠丢了家伙,走出来安抚它,饿了?他问。黑儿叫得更响,更委屈,朝王小英的屋子纵跳,每次起跳,都被铁链拉回来。铁链哗哗摇响。张铁匠朝旁边瞄,见王小英的屋子关着,屋子里悄无声息。
那些肉又只能便宜处理了,张铁匠想。他很想去敲开门,称两斤,甚至三斤。但无济于事,王小英制的烧腊,有几十斤呢。别人分明不再来买,可她进的货并不减少,像是故意跟谁斗气。斗气的结果,是自己吃亏。连续好几天,她都是在下午时分,把烧腊背到街上的饮食店里,本来二十三块钱一斤的,十五六块就卖给人家了,他们有冰箱,不怕囤积,等到赶场天,四方乡民拥来,就能干干净净地腾空,三百五百地嫌。王小英却赚不了钱,顶了天,也就保本。
这天,张铁匠把黑儿轻轻呵斥两声,进屋做饭。将饭煲上,再理四季豆。刚理了两根,从衣兜里掏出块电子手表看时间。12点33分。他放下筲箕,走出门,快步登上高台。
这次他不是去上厕所,而是找中心学校问些事。
中心学校离高台崖口,将近五十米,那是一面大湾,背靠白斗寨。白斗寨作为大巴山余脉,从上游数十公里奔突而下,很霸道地将沿途的镇子朝河边挤压,偏偏到这里窝进一面大湾,像是它考察过回龙镇的地势,若无这面大湾,连学校也没处建,于是发了慈悲。校门朝河开,但只有弧形框架,没有门。倒是有个守门的师傅,兼做收发。往常,张铁匠去学校上厕所,从不跟那个因为秃顶而不好分辨年龄的师傅打招呼,师傅也从来不问,年年月月,他把报纸收了,信件收了,分发到各个办公室,就搭把已经发黑的藤椅,坐在箱笼似的门卫室外面,兢兢业业地混着光阴。看上去,他的一生是多么漫长。今天的张铁匠却很谦卑地朝他走过去。阳光散散淡淡地照着那师傅,师傅看到了阳光里的阴影,每天他都会看到数不清的阴影,直到太阳沉入河流,天和地都变成了阴影,这一天才算完。
可今天这条阴影却停在他面前,跟他说话。
师傅吃饭了么?
他抬起头,警惕地望着问话的人。尽管张铁匠在他眼皮底下不知走过多少回,可他那样子,像从没见过这个人。他瞪了张铁匠好一阵,才咕哝一声:吃了。
张铁匠说,师傅,我问个事呢。我想在学校门口摆个烧腊摊,成么?
他皱着眉头,像在思考,然后站起来,说,不成。
这句回答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这很可能是他平生头一回否定别人的话。他因此激动起来,虚胖的脸和亮光光的头皮,变得通红。他说学校是教育重地,教育重地怎么能让小商小贩在门口摆摊?话有些结巴,但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好了,居然能说出“教育重地”这样的字眼。主人翁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不仅激动,而且骄傲。他把那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张铁匠认为有道理,而且这是别人的地盘,本身也由别人说了算。校园内左手边,离大门20米开外,有排火砖平房,共六间,是学校的食堂,供给千余名学生。张铁匠问师傅,食堂是学校开的还是私人承包的?师傅告诉他,是私人承包的,但外面的人不能承包,必须是学校职工才有资格。他的话一点也不结巴了。
张铁匠道了谢,朝食堂那边走去。
六间食堂外面,有一长绺牛毛毡搭成的棚子,稀稀拉拉的学生在棚子里站着吃饭。12点10分才下课,可这些小学生、初中生,到上午第四节课,就不大听讲,等着吃饭,下课铃一响,立即箭一般射向食堂,据说体育老师选拔短跑运动员苗子,就是蹲到食堂旁边。现在绝大部分学生都吃过饭了。张铁匠走过去,问他们吃些啥,又问买一份肉要多少钱。
学生们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这些孩子大多来自村上,以为张铁匠是谁的家长。对家长,无论谁的家长,他们都很热心。张铁匠问过了,说,你们知道下面有个预制板厂么?学生说知道。张铁匠说,预制板厂有个卖烧腊的,比你们食堂的便宜,肯定也更好吃,你们不如去那里买肉。学生说,我们都吃饱了。张铁匠说,不是叫你们现在去。他本想叫学生吃晚饭时去,知道王小英下午会把烧腊处理给饮食店,而他又不想让王小英知道是他为她拉了客人,于是说,明天中午去吧,我保证不骗你们。
张铁匠回屋的时候,正碰上王小英背了烧腊出门。
当天晚上后半夜,张铁匠听见王小英起床的声音,往背篼里放塑料口袋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生怕她死了心,搬离了这个地方。他尖着耳朵,听王小英的脚步声。平时,王小英穿皮鞋,去屠宰场就穿胶鞋。河水的流淌让镇子越发宁静,王小英走过土路,走上青石板街,那声音细微,含糊,但张铁匠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在听,而是在数着王小英走路。
然后她回来了,用芦苇秆发火。河边芦苇太密实,那些纤巧脆弱的,长不过同伴,够不着阳光,慢慢就枯死了,每天黄昏下来之前,王小英都会去河边扯些干芦苇,用于发火。她跟张铁匠一样,用电不受限制,但她不能用电锅制烧腊,那制不出味道,需用木炭,还必须是优质木炭。明明没人来买,张铁匠想,却还是这样起早贪黑,真是不可思议。
这证明,在她娇小的身体里,埋着一股子狠劲儿。
中午,她又把摊子摆出去了。
工人们12点准时收工吃饭。一如既往,他们背向着她,坐得远远的。她也一样,迎着风,站在那里。这局面刚刚出现时,她会时不时动动脚步,像脚底下站不稳;会时不时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像手上受了伤;会时不时望着远处,像她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眼前的处境,而是河流、山峰和遥不可及的天空。现在不了,她站得很稳,很直,也绝不东张西望。在张铁匠眼里,这与其说是勇于直面,不如说是把别人手里的刀子接过来,架在自己脖子上。这时候,张铁匠扯着风箱,电子表就放在旁边,他不看,时针分针秒针,却主动跳进他的眼里。他一面扯风箱,一面注意高台。
高台上有了几个学生,端着碗,朝下面张望。
从他们的角度,望不见王小英的烧腊摊。张铁匠歇了手,站到门外去。学生们看见他了,他以不经意的动作点点头,学生们就从梯坎上下来。他迅速进屋,继续扯风箱。
这天,王小英的烧腊卖了个精光。那些学生发现,王小英的烧腊真的比食堂的好吃,好吃得多,食堂的是肉,她的是美味。而且也真的比食堂的便宜。最重要的在于,食堂师傅称肉,如果不是手脚快,迅速把秤杆捉住,秤砣就会砸了脚背,而王小英的秤杆,却翘到天上去了——她给学生称肉,又像开初给工人们称肉那样,分量给得特别足。学生们回去一宣扬,就像牵线子似的,从高台上跑下来不少人,围住她,叽叽喳喳的像麻雀闹林。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学校有个单身教师,也跟学生一样,去食堂买饭吃。
他叫田茂,是初二某班的班主任,跟学生的关系就像兄弟姐妹,某些女生去街上买了巧克力,咬下一半了,突然看到田茂,马上跑过去,说田老师,我请你吃糖。把另一半喂到他嘴里,他喜滋滋地就吃下去了。别说巧克力糖,就是麻圆、碗儿糕这些特别黏牙的食物,学生吃过一半再请他吃,他也从不拒绝。他班上有几个学生爱去王小英的烧腊摊,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买了烧腊回去,依然站在食堂外的棚子里吃,见田茂急匆匆地端着空碗过来,都围上去,让他吃自己碗里的烧腊,生怕他吃不到自己的,用筷子夹着,甚至直接用手抓起一块,抢着朝他嘴里递。吃过后他说,嚯,这么香,哪里买的?
学生给他指了地方。
从那以后,田茂成了王小英的常客。
田茂从师范大学毕业三年,二十五岁,不过那模样实在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人,身体单薄,皮肤白净,又生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就像个中学生。作为男人,在应当成熟的时候却显得那么稚嫩,是一种缺陷,他认识到了这种缺陷,便在形象塑造上狠下功夫。他首先把自己搞了一个背梳头,无论冬夏,每天清早都要洗头,然后拿啫喱水往头上喷;头发稀少,这么梳得溜光水滑的,头皮便一路一路地亮出来,倒真有些历经沧桑的样子。然后是穿着,能穿西装的季节,他绝对穿西装,打领带,夏季太热,不能穿西装,他也一定要穿长袖衬衫,而且扣着袖口,衬衫每天换洗。这形象自然就跟学生区分开来了。他去王小英的摊子,不听学生喊,王小英也能看出他是老师。这让王小英高兴。这证明她的手艺得到了更加广泛、也更加高级的认可。既然听学生喊过,王小英知道他姓田,每次田茂来称了烧腊,抬步离开的时候,王小英都忘不了说一声:田老师,谢谢你。
田茂说你把烧腊做得这么好吃,该谢你呢。
他的声音沙哑,是回龙镇说的哈喉咙,像他只教了三年书,喉咙就被粉笔灰灌满了。
不过王小英说谢他,倒不是随便说。因为田茂的缘故,他班上好多学生都来照顾王小英的生意,像王小英是他们的师母。他们如此喜欢自己的老师,当然要照顾师母的生意。
田茂还没谈女朋友。
他在大学时谈过一个,那女子是西安人,大四下期,他跟她去过一趟西安,四处求职,但没成功。女子自己,倒是在父母的帮助下被西安一家公司接收。毕业后,他只好暂回老家,正碰上县里招考教师,他考上了,分在回龙镇中心校。他不想去的,家在县城,又在大城市读了四年书,结果落脚在偏远的、只剩半条街的小镇上。再说他的心被西安那个人带走了。可现实是坚硬的,能在毕业后马上找到饭碗,已是老天睁眼。就是这份饭碗,要不是他文化成绩太好,面试就被刷下来了。他面试只得了60分,水面之上的理由,是他是哈喉咙,水面之下的理由,是没送红包。有个面试官有回喝醉了酒,在席桌上大声武气地说了实话,他说:我可以给你90分,也可以给你60分,就看我高不高兴。许多人为了把60分变成90分,都给面试官送红包(接红包的时候面试官是高兴的),进教师行列,送4万,进银行系统,送10万,明码标价的。田茂的父母一个是机关小职员,一个是家庭妇女,供儿子读书,早熬干了骨油。田茂敢不敢拒绝这份工作,就不是胆量的问题了。
开始一段时间,他天天跟女朋友通话,天天听千里之外的哭声。日久天长,电话少了,哭声断了,曾经格外亲近的两个人,各自进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她那里,有古城墙、大雁塔、兵马俑、华清池;在他这里,有连绵起伏的大山,有从山头逼压下来的褐色雾霭,有在大山里挣扎着寻找出路的清溪河。她藏在林立的高楼里,有深长的走廊,整洁的办公室,宽大的写字台,舒适的沙发椅;他的办公室,起个身都怕碰了别人的胳膊,油漆剥落坑坑洼洼的桌上,堆满了作业本和教学用具,屁股底下是方木凳。下班之后,她去各式各样的会所,吃夜宵,喝咖啡,唱歌跳舞;他在十余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备课,改作业,要出门转路,花上三十四分钟,就把校园和街道全转完了。生活呈现给他们的距离,是比地理上的距离更加遥远的。
偶尔,他想到自己曾经跟她那么亲密过,就像是做梦一样,很缥缈,很不真实。在真实和虚构的撕裂中,他心里有了尖锐的疼痛,痛得彻夜难眠,甚至把脸捂在枕头上,或者用被子把头裹起来,呕出卡在嗓子眼里的呻吟。这呻吟他只能让自己听见,唯此,才能确认曾经有过的真实,要是别人听去了(尽管他住那里根本就没人能听见),不仅是对他神圣情感的玷污,还让一切都变得虚假。他呻吟起来就没个完,一声,一声,又一声,每一声都热辣辣的,每一声都像把她吐了出来,他把呻吟搂在怀里,就像是把她搂在怀里。
不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时候并不多,而且越来越少。人都是有个位置的,他认可了他和她不断拉大的距离,也认可了自己眼下的位置;从老教师们安详的皱纹里,他还隐约感觉到这可能是自己一辈子的位置。他有些恐慌,但恐慌的时候同样不多。他专专心心地教书,专专心心地疗伤。他用了整整三年来疗伤,现在,那块伤疤已经结痂。
王小英的烧腊卖得那么红火——每天比以前还多卖了三十来斤。工人们替她高兴,也替自己高兴,他们终于可以摆脱心理上的折磨了,吃饭的时候,不必背向着她,也不必吃得那么沉默、那么快,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自然,想用烧腊下酒,就端着碗到王小英这边来。王小英恢复的时间,比他们稍长些,因为她拿不准目前的状况会不会成为常态,要是学校下道命令,不准学生去校外买吃的,她又将冷落一旁。当学生(包括田茂老师)中午来了晚上又来,而且天天如此,她才定了心,心定下来后才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跟工人使气,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当工人们再次来买她的烧腊时,她的秤杆又翘得老高了。大家都不再在她面前说骚情话了。彼此之间,有了老熟人一样的默契。
跟王小英达成默契的,还有黑儿。
有天上午,太阳出来不久,就晒得人皮子痛,河面雾气缭绕,像是河水在沸腾。快到中午,天上起了云,云越聚越厚,云是穿在天上的衣服,盛夏时节穿那么厚,还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天热得出汗。汗如雨下。雨并不大,张铁匠也就没把他的狗拉进屋,拉进屋它也害怕,铁锤飞舞,铁屑飞溅,还有能砸碎骨头的声音。可它的毛一层一层地湿了,它坐在木船上,头缩进颈窝,一双幽黑的眼睛转来转去,像个走丢了的孩子,或者像个老无所依的老人。王小英把烧腊备好,出去撑伞,看到它的下巴滴着水珠,脊背上闪闪发光,就想把摊位挪一挪,让伞把黑儿遮住,但再怎么挪也遮不住它,伞不太大,又有木船挡着。于是王小英弯过头,对张铁匠说:张大哥,把黑儿解开行不行?
张铁匠又挥了几下锤子,直到那把已经成形的锅铲上再也砸不出铁屑了,他才说,它会跑掉的。
黑儿望着王小英,呜呜叫,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跑?有个家可不容易!
王小英听懂了它的话,又对张铁匠说:张大哥,它不会跑的,它跑了我赔你。
张铁匠正在闻锅铲的气味,看上去冰凉实则滚烫的铲身,差点烫了他的鼻子。
王小英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即使注意了,她也不知道这种事以前在张铁匠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她自作主张地把铁链解了。铁链拖在地上,既容易脏,黑儿走起来也不方便,过路人不小心,还可能把链子踩住,弄痛了它,它就会咬的,因此王小英把链子捋起来,系在黑儿脖子上。链子只有筷子粗细,虽有两米多长,并没有多少重量。直到王小英在它身上忙完了,黑儿才浑身一抖,把毛发上的水甩出去,然后自然而然地进了王小英的屋,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肉香在雨的栅栏里绕来绕去,绕到它的鼻子跟前,它很想吃,但它忍着,直到没有一个顾客,王小英开始收案桌了,它才开始流口水。雨还在下,王小英把木船上的黑钵端进屋,从佐料盆里拈出碎头肉,洗掉上面的辣椒,丢给它吃。
张铁匠见黑儿确实不跑,当天晚上,干脆把链子从它脖子上取掉了。
从那以后,黑儿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白天,如果是阴天,它照旧蹲到木船上去,晒太阳或者下雨,就躲进王小英的屋子;王小英一日三餐都比张铁匠开得早,但黑儿不吃她的饭,只吃她的肉,它觉得吃王小英的饭,就意味着换了主人,就是对老主人的背叛。王小英很理解它,从不过分劝它吃饭。到了晚上,不要王小英赶,也不要张铁匠唤,它就知道回到那个堆满铁器的家。它有两个家,白天一个,晚上一个。
对此,王小英可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张铁匠就不一样了。黑儿的身上,不仅带上了王小英的气息,还是从王小英的家里带出了她的气息。女人的“家”,在张铁匠的想象里存在过无数次,从十八岁——或许比这更早——开始,女人的“家”就不停地闯进他的心里,但那些“家”都很虚幻,不像王小英,和他仅一壁之隔,他下河沿、去街上,都从王小英门前过,他的目光会在半秒钟内,如同木桨没入水中,呈现一个弯曲的角度,弯曲的方向就是王小英的屋子。他看见了一口大锅,一个高约一米的灶台,还有灶台下零星的炭灰和水滴。炭灰和水滴使那屋子显得越发干净,干净得能凭空发出沙沙的响声。但他知道,这还算不上王小英真正的家,王小英真正的家是用布帘子隔开的。人的眼睛真是没用,只能看见能够看见的东西,随便挂块布帘子,眼睛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可是有一天,他亲眼看见黑儿跟在王小英身后,进了布帘之内。
她和它进去的时候,布帘像竖着的水波那样**漾了一阵。
王小英跟黑儿达成了默契,张铁匠同样如此。睡觉之前,他的喉咙里随便发出一种什么声音,黑儿就知道站到灯光底下去,让他仔细看它。他就像看一个女人的房间那样看它。他把它当成眼睛来使。遗憾的是他看不透。黑儿幼年孤苦,营养不良,该长个子的时候,它要么东奔西跑,要么蹲在一个地方,静静地等候夜晚的来临,无论奔跑还是静坐,时光都照样流逝,流逝的时光只注意了它空****的胃,想方设法帮它给胃里填入一点东西,却忘记了帮它长个子,因此它永远是一只半大黑狗。它的皮肉和骨头里,塞满了浑浊的时光。这一点跟张铁匠很相似。张铁匠有发达的肌肉,可他个子不高。他只比小小的王小英高半个头。他相信这不是遗传,尽管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
谁也说不清张铁匠是哪方人氏。白斗寨一个老奶奶捡到他时,他被一块麻布包裹着,放在大路湾。大路湾离镇二里地,回龙镇好几个村子的人赶场,都从那里过,上游的太平镇、黄金镇,有人来回龙镇,也从那里过。他出生大约两天,也可能是三天,在路口至少放了一天,饥饿的山鼠咬烂包裹,钻进去,连皮带骨地啃掉了他的一根脚指头;这显然是一只正在养育儿女的山鼠,内心慈祥,才没咬他的脸,他的脸是敞开的,咬起来十分方便。那时候,当然也包括现在,是没有人把一个健康的儿子扔掉的,他很可能是个私生子,他母亲跟他父亲做了那件事,以为可以嫁给他父亲,可他父亲不要他母亲了,他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生下来,生下来后又不知如何处置,就放在了路口。
白斗寨有户张姓人家,男的六十多岁,女的五十多岁,没有生育,捡到他的那个老奶奶,就把他送给了他们。两口子以为这辈子也没有后人让他们疼了,没想到进入老年白得了一个儿子。
他十二岁和十四岁,分别戴了一次孝,就此成为孤儿。
在这个年龄成为孤儿,并不可怕。饿是饿不死的。而且他读完了初中一年级,认了那么多字,不需要再读书了。可怕的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村里谁都知道他是捡的,他自己也知道。乡村跟城市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乡村没有秘密。而今尽管已经三十出头,可他的生命只有一天,也就是被放在路口遭山鼠咬掉一根脚趾的那一天。对他而言,那一天之后的日子,清晰明了,那一天之前,却无限漫长,又坚硬如铁。其实,知不知道来历并没有那么要紧,到处的人都一个样,所有的日子都差不多,各地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但问题在于,他相信扔掉他的那双手,至今还活着,这双手像没有温度的月光,冷气森森又格外强烈地映照出他的孤独。
他希望把黑儿当成眼睛,看到不能看但想看的东西,结束他的孤独。
可他只看见了自己。
他对自己不满意。
慢慢的,他对黑儿也不满意了。
黑儿的身上,不仅有了王小英的气味,还有了田茂的气味。
田茂来得实在太多了。除偶尔回城,天天来。一个人不是那样吃肉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中午买了肉吃,晚上又接着买肉吃,偶尔一天还行,连续几天也说得过去,天天这样,是要把人吃坏的。
然而,从夏天到了冬天,又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田茂并没有吃坏,只是还是那样单薄,由于腿太瘦,两条裤管上起着奇异的褶裥。皮肤也还是那样白,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管他怎么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衣服,皮肤的白都会喧宾夺主。吃肉太多会让人性情急躁,但田茂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迹象,他跟他的学生,还是兄弟姐妹一般,说话轻言细语,如和风从河岸嫩草上拂过,学生有了好吃的,给他吃,他有好吃的,也给学生吃。他还把他碗里的东西夹给黑儿,就用筷子夹着,让黑儿张嘴接住。他也把黑儿当成了兄弟姐妹。黑儿就这样被收买了,见他从高台上下来,就摇着尾巴,跑过去迎接,还在他裤子上蹭。
春天走向深处,站在回龙镇上街的空坝张望四面山野,雾气弥漫。既是水雾,也是色彩的雾,自上而下,鹅黄、浅黄、嫩绿、深绿;河水和大地一样,波峰浪谷间,也这样一层一层地绿,萋萋芳草不仅长在河岸,还在镇子青石板的缝隙间探出头来。土地和土地上植物、庄稼甚至飞禽走兽,都大口大口地吐出香气,香气吆喝着在镇上奔跑。因此,那雾气还是香气的雾。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人们干活都特别卖力。预制板厂的工人,天不亮就从河那边过来了,开始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音,当他们从雾里冒出来,才见个个都刮了胡子,像遇到喜事一样地带着笑脸。
确实有喜事。上面已传出消息,要将县城搬到回龙镇。因为清溪河下游那座存在了数百年的老县城,最近十多年来,年年被水淹。黄滔滔的大水,拖儿带女地冲进城里,将冰箱、时装、电视机乃至楼房、马路和街道,席卷而去,只把厚达一米的淤泥留下来,有时退得仓促,还把自己的儿女,诸如螃蟹和乌龟留下来,那是一支因数量庞大而让人恐惧的大军,肆无忌惮地占据着车站、广场,有的倒悬在大树上,把树枝压弯,有的还跑进居民的家里,层层叠叠堆满客厅和厨房。数千年前,埃及开罗城毁于螃蟹,再这么下去,老县城也要复制相似的命运。它早就该搬了。
选回龙镇建县城,当然不能在地势狭长的老镇,只能去半岛,半岛人将得到大笔补偿,并因此成为居民,脱离土地,脱离庄稼。他们祖祖辈辈种庄稼,祖祖辈辈背向苍天,面朝黄土,辛苦是不必说的,但也不是辛苦得过不下去,他们只是厌倦了低到尘埃里的感觉。马上就要甩掉那样的感觉,自然高兴。
他们高兴,张铁匠却高兴不起来。据说搬迁的事最晚明年启动,那些分明需要农具的人家,也懒得修,更懒得买,把废弃的铁耙、锄头翻出来,勉强拖过去。
张铁匠的生意淡了。
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坐在火炉前,无所事事地望着棚屋之外。
田茂走来走去。他来王小英的摊子前,也像在教室讲课一样,走来走去。或许是张铁匠的棚屋太矮,或许是田茂个子太高,多数时候,张铁匠都只能看到他的两条瘦腿。但张铁匠偶尔会把脖子弯下去,眼睛扬起来,看一看田茂的脸。田茂穿得越来越周正,头发梳得越来越顺溜,那张娃娃脸上,添了一种别人可能察觉不到、而张铁匠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的忧愁。他现在天天来不是买肉吃,许多时候他碗也没端。他那多出来的忧愁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张铁匠看来,问题的严重性也在于此。天天来买肉吃,属正常范畴,人家愿意花钱,而且能够吃下那么多肉。不买肉天天来,就不正常了。
你的办公室又不在这里,你天天来干什么?
他是来跟王小英说话的。他说,我本来就是县城人,到回龙镇教书,以为这辈子再也调不进县城了,没想到县城自己找上门来了。
王小英说,你真有福气。
如果这时候她在忙,她就只注意手上的活,好像她是在说她手上的活有福气;如果这时候闲着,她就半低着头,把话说给她能看见的任何一样东西。她的脸一道一道地泛着红晕,上齿咬住下唇的一角,带着些微的嘲弄。对老师,她并没有好印象,她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在整个小学期间,她都被老师捏来捏去,但再怎么捏,也没把她捏醒,按老师的说法,是没把她捏出个人样。她长一颗脑袋,不是为了读书的,可老师偏偏认为再笨的人听了他们的课,都该考高分,她考不了高分,老师就用棕片打她手板,有次把两只手板都打肿了,十天之内,吃饭都要母亲喂,上厕所,也要母亲帮她解裤带。
她说,田老师……
田茂说别把我叫田老师,你看我的学生都不把我叫田老师。
这是真的,他的学生在校园内叫他田老师,出了校门,有叫田哥的,也有直呼其名的。
王小英说你本来就是老师嘛……你是教啥的?
田茂说我教数学。
王小英倒抽一口冷气,我最怕数学老师。
那是为什么?
人家数学成绩不好嘛!双脚蹦起来,一副羞愧难当、不愿提及往事的样子。
当年打得她拿不了筷子、解不开裤带的,就是数学老师。
田茂说,骗人,你算账比计算机还快,还说自己数学不好。
不骗你,是真的不好,可能你们的数学跟我称烧腊算账不是一回事。
田茂呵呵呵笑几声,把娃娃脸从上到下地抹了一下,问,你觉得我可怕吗?
不晓得。王小英嘴角一翘,头摆动几下。看起来不可怕,那可不一定。
当老师的让学生害怕,是老师的耻辱。田茂把这话说得很认真。
因为说得太认真,不好往下接,这个话题就撂下了,田茂又说别的。他说小英(他一直就是这么叫的),既然县城要搬过来,回龙镇的房子绝对涨价,尽管回龙镇不是主城区,但我上周回城,听说那里(他朝摆渡的河面一划拉)要修座桥,这样就把回龙镇跟县城连起来了,其实也就是县城的一部分;我还听说,这里(他又把预制板厂的区域一划拉)马上要修楼房,下街要修更多的楼房,龙井湾不是已经在修了吗?我昨天去问了,如果现在交期房款,只要1000块钱一平方米,等房子修起来,离县城搬迁的日子就更近了,那时候至少两千,还可能涨到三千四千呢,我们窝在回龙镇才不知道,河下游的人,山外的人,看房价涨就像看风筝,眨眼升高一截,再眨一次眼,又升高一截。
王小英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明白田茂为什么要给她说这些事。
但田茂还在说,他说我准备去下街按揭一套。
王小英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又说一声:你真有福气。
张铁匠很重视田茂的话。他是老师,且家住县城,消息灵通。
当天下午,张铁匠就去龙井湾看了。
龙井湾位于下街尽头,左面是石壁,右面是河滩,石壁与河滩之间,有条瘦骨伶仃的国道穿过。早在四个月前,石壁上就钻了眼子,埋下雷管,每到正午,一些举着小旗帜的人,就在百米范围内,分列两头,拦断公路,实施爆破。石壁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往里剥,越往里剥,石头越白。与此同时,河滩上打桩子,填地基,砌堡坎,滩面有了无法搬运的巨石,也用雷管炸开,爆裂之声如同地震,激起冲天大浪,重达几十斤、背上起了黄斑的鱼,本以为可以在河里成精,却被震破鳔子,翻着白肚皮随水漂流,河两岸的人听到巨响,饭不吃,觉不睡,蹲到河边去守候,见到白肚皮就下河去捞。
张铁匠了解到,外地有实力的地产商还没进驻回龙镇(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会来了),现在的龙井湾不知有多少个老板,各买一亩、两亩、三亩土地,修楼房卖钱。他们都是本地人,当然不一定是镇上的。张铁匠在白斗寨有个邻居,外号痣胡子——嘴角生颗黑痣,痣里长出很长的毛,他故意留着,并不修剪,说这是他的“福须”——十年前就来下街租了房,收购山货,卖到县城去,有回在船上遇到检查,他老婆迅速将两包麻袋扳倒,睡在上面装病,检查官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女人敢把蛇当床(麻袋里装的全是蛇),何况她呻吟得那么厉害,嘴角还流口水,看来病得不轻,就放过了。这家人就这样发了迹,也在河滩买了两亩土地,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土地主、房产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