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但这只是表面的,我很清楚,在猪界,我已臭名昭著。别说本乡本土,就连外县、外市、外省乃至外邦的同类,都在议论我,鄙薄我,说我不配做猪。两年前某个初春的午后,我在回龙镇的戏楼底下被新主人买走,我的名声就败坏了;更确切的说法是,从那时候起,我的名声就走在败坏的路上。

我的新主人名叫汤成民,是个三十八岁的单身汉。他身强力壮,本不该找不到女人。从镇上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是因为他懒,可天下的懒人比勤快人多,多很多,如果懒人都找不到女人,人世将不堪设想。不过这事用不着我操心,我只说跟我有关的。那天,汤成民本没想买猪。想买猪的人,必然背个花篮,篮底铺着稻草,回家路上,把猪放在稻草上,既让猪舒坦,也免得猪拉屎拉尿弄脏了裤腿;他没有,他抄着手,满街瞎逛。我承认,见到他我就怕得慌,竟致四肢抽搐。他脚步闲,眼睛不闲,不管看谁,哪怕看一堆土,眼神里也有股凶狠劲儿。不巧的是,我瞅他时,他也正瞅我,他看出了我的怕,于是朝我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拎住我的一条后腿,将我倒提起来。那手劲真大,只差没捏碎我的骨头。我强忍着,没叫。是怕得不敢叫。他说,这龟儿子,为啥不叫呢?言毕,伸出指头戳我睾丸。你知道,我其实没有睾丸,我来到世上已有六十三天,十天前,旧主人请来一个骟匠,那骟匠用片柳叶刀,把我睾丸挤掉了,三天前拆了线,但伤口并没真正愈合,抹在伤口上用于消炎的清油和锅灰,宛然犹在。汤成民就盯住那里戳,戳一下笑一声,呵,呵,呵。我实在熬不住,锐声嘶吼。那时候天气阴沉,残破的戏楼檐角上,挑着低垂的黑云,我旧主人的脸色,成为黑云的一部分。我知道她是在疼我。她很疼我。骟我那天,我叫得凄惨,她不忍心听,更不忍心看,干脆跑进屋躲起来。这时候,她黑着脸问汤成民要不要,不要就放下。汤成民放下了,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可汤成民并未离开,摸出根纸烟塞进嘴里,没点,又摸钱。多少钱?他问。我旧主人席地而坐,屁股旁边放着杆老秤,但汤成民说,不用称了,给你六十,够不够?我值不了这么多的,我最多值五十五,因此旧主人期待地沉默着。汤成民掏出一张百零券递给她,她来不及找补,就伸过嘴把钱叼住,双手将我捧给汤成民。汤成民却又只拎住我的一条后腿,我旧主人找钱时,他再次戳我,且下手更毒。我扬起脖子向旧主人求救,我倒悬的头跟她相距咫尺,我的叫声离她更近,可她不再疼我了。她把我卖了,还卖了高价,巴不得尽快和我一刀两断。汤成民收了零钱,把我往腋下一夹,走了。

买我之前,他就进过饮食店,明显还喝过酒,因此精力充沛,兴致勃勃,暂时还不想回华阳村的家里,只在街上闲**。赶场的村民已走大半,街道撑宽了许多,他能随心所欲,高一步,低一步,窄一步,阔一步。无论从哪家店门前过,都有人招呼他,还说些好听的话恭维他。这让我知道我的新主人是个名人。当然,凭我当时的见识,还听不出别人恭维他时,带着讥诮。他是个被讥诮的名人。其实他自己也没听出来,他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名人。这怪不得他,人全这德性,被假心假意恭维几句,就不仅臭美,还发癔症。比如骟我那天早上,有七八个人围观,那些人说:罗师傅手脚利索!那姓罗的家伙就发起癔症来了,挤出我的睾丸,“卟”的一刀下去,睾丸倒是切除了,却也把我阴囊割伤了,缝针也缝得潦草,就为了表明他确实利索。汤成民的癔症跟罗师傅有别,罗师傅得了恭维,觉得该拿出点实际行动,好对得起那种恭维,汤成民则是嘴上功夫,见树就上,见竿就爬。人家说:汤成民勤快起来了。他说不勤快些,吃啥?穿啥?人家说:汤成民要结女将了,养了猪将来办大席。他说是准备结一个,家里没个行茶办饭的,不方便。人家说:汤成民把猪抱恁紧,它是你儿子么?他说不是我儿子未必是你儿子?笑声像鞭炮,响了一颗,就响成一串,整条街都噼噼啪啪的。一句话能让这么多人笑,让他更加得意。走到下街,他本应出了镇子,穿过豆荚林和野草滩,下到河沿,坐渡船去对岸;对岸是个坦平的半岛,叫太平坝,坝上有连成一片的两个村庄,同盛村和华阳村,汤成民的家在华阳村一棵柏树底下。我的意思是说,他本应该回家去,可他太得意了,不仅没下河,还跃上几步石梯,钻过一道夹巷,上了另一条街。这是新街,他开始在老街。出巷道口,左侧四十米开外,是镇政府,政府门前堵着三五十个人。汤成民见有那么多人,把我朝胳肢窝深处送了一下,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那些人都是山里来的。回龙镇本属山区,全镇除太平坝上的两个村子,其余十二个村都在山里。当然,而今山里人是越来越少了,我旧主人住在老君山上,那村子卧于山腰,名叫千河口,据我妈讲,它当姑娘的时候,千河口平时有三十多口人,春节那几天,猛增到二百多,才几年过去,到我出生时,就减少大半,罗师傅骟我那天前来围观的七八个人,就占了全村留守人口的四分之三,大多是老得笑翻了也看不到牙齿的;即使逢年过节,也不会超过五十个,绝大部分家庭都在镇上买了房,老的小的,去镇上住着,年轻人从务工地回来,只回镇上,不回村子。他们把老屋和田土,都撇下了,再不认那个埋着先人遗骨的地方,人家说改邑不改井,他们是邑也改井也改。但毕竟,山野辽阔,起起伏伏的波峰浪谷间,鸟屎般东落一户,西落一户,加在一起,也还有数百人上千人。

这三五十人堵在镇政府门口,是要干啥呢?汤成民站在那里听,我也跟着听。他们是来讨活路的。镇外的这条河,叫清溪河,十年前,镇子下游探到了天然气,有公司就在那里开采,两岸山下井架林立。说是无任何毒害,可眼见着山里的果树只开花不结果了,到后来花也少开,紧跟着,再好的母猪也难怀肚子,长此以往,怕是连庄稼也不长了。经他们这一说,我想起我妈有天夜里的抱怨,它给我们三兄妹喂奶,我妹妹噙住**,哼哼哭叫,是在嫌奶水不足。确实不足,且有股怪味。妈诓了妹妹几声,妹妹还哭,妈就发火了,说我养儿养女的头两年,一胎生十多二十个,也没见说我奶水不够,后来越生越少,这回只生了你们仨,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你们还嫌这嫌那,是成心让我丢了脸还要丢命?后面这句话,妈说得很是哀婉。生而为猪,大多活不过腊月,像我妈这种,以下崽为使命,才可以多活几年,要是不能下崽,主人家就会请来屠户,揪住耳朵和尾巴,又拽又搡地弄到院坝,往宽凳上一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想起妈的话,我这心里还痛。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在世间?……三五十个村民叽叽喳喳的,可没人理他们。

汤成民非常失望。这三五十人个个激愤,谁都没注意他腋下的猪。再说这些人又不认识他。街上的居民认识他,山民不认识他。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正这时,一个黄胡子山民揪住了他。那山民把汤成民也当成了山民。你这老弟,黄胡子抖着胡子说,真是个有心人,把猪都带来了!然后脸朝大门,高声怒吼:我们说果树不开花,母猪不下崽,就算下个崽,也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你们不信,现在猪在这里,你们出来看看!目光齐刷刷射向我。黄胡子怕别人看不清,一把将我夺过去,单手举起。我高于人头,低于天空,藏无处藏,躲无处躲。我说过,我妈缺奶,而且奶水里有怪味儿,尽管我是家里的老大,六十多天过去,还是小如仓鼠。从毛色判定,我是白猪,可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见我身上长着毛。太丢脸了,丢我的脸,丢我妈的脸,丢祖宗八代的脸。他们不仅看到了我的瘦小,一定还看到了我没有睾丸。我曾经是有睾丸的,被姓罗的家伙挤了。我痛起来。开始是被汤成民戳痛的,现在是被陌生人看痛的。高天的风从我肚皮下拂过,我感到一丝清凉,却是**的清凉,深含耻辱。除了哭叫,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汤成民是我的主人了,我就叫给他听,只能叫给他听。然而,他被山民当成了山民,就像微服私访的皇帝被当成了庶民,脸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在鄙视,鄙视有多刻骨,和气就有多动人。他豁着嘴,亮着眼睛,任随黄胡子把我举到天上发表演说。黄胡子是个天生的演说家,能搜罗万物,为他所用,且极具煽动性。他任意夸大我的年龄,说这根猪哇,养了四个多月了,四个月的猪都该出槽了,可这根猪,戴起眼镜也瞅不见,连骨带皮的嚼,牙缝也塞不满!还不信么?不信我就扔给你们!三楼有面半开的窗户,黄胡子望着那面窗,做出要扔我的样子。我哭得自己耳聋,别人也听不见了,因为四周是一片声的叫嚷:扔!扔!扔!黄胡子呼呼有声地挥着手臂,我头晕目眩,闭着眼睛等死。

猛然间,天地哑静下来。

我被摔死了,或者在砖墙上碰死了,啥也听不见了。

可是不对,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睁眼一看,大门开了,一个中量身材、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站在门口。我照旧被黄胡子死死捏住,我没有死。

邹……镇长……

我的新主人汤成民,这么低喊了一声。

原来她是镇长。

镇长满面含春,说:同志们,对不起啊,一个钟头前,我才随县里贺书记,去韩国,考察了半个月回来,说实在的,累,我饭都没吃,在办公室午休,不知道你们来了,我要是知道,早就,出来见你们了。但是!她脸上的春花谢了,侧向身后,她的身后站着两个男人。谁叫关门的?镇政府装这两扇门,不是用来关的,是用来开的!两个男人诺诺连声,把本来已经大开着的双扇门,又向墙壁推了几下。她脸上的春花又开了。你们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些次,都因为太忙,没来得及答复,今天,我给大家打个包票,两个月后,嗯,不如定死,六十天后。她掐着指头算日子。今天是三月十七,到五月十六,我就给你们一个说法。怎么说呢,天然气是矿产,矿产是国家财产,国家派人来开采,我们总不能拦着,对不对?我们回龙镇的百姓,历来,通情达理,服从大局,正因为这样,我这个做镇长的,也脸上有光。这次贺书记,带人去韩国考察,随行人员中,只有两个镇长,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看得起我邹某人,是看得起,回龙镇的百姓!可话又说回来,再是通情达理,大家老辈子在山上住着,因为开采,受了损失,要点儿赔偿总不过分吧?过了五月十六,我就亲自带队,去山里实地评估,根据损失大小赔付,你们说,要不要得?

邹镇长讲话的时候,黄胡子捏住我的那只手,一直举着。他也不嫌累。尽管我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可即便举着空手,时间长了,想必也累。听到赔偿两个字,他把手放下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抓着一根猪,也忘记了这根猪是谁的。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涨红了脸,畅想着厚厚墩墩的票子落到自己手上,并因此高声大气地对邹镇长说恭维话。我被埋没在胸膛和脊背之间,看不到邹镇长的脸色,但我猜想她要发癔症了。

结果我错了。镇长到底不同于百姓,她不仅没发癔症,还格外严肃起来,说:但我把话撂在前头,接下来的两个月,镇里事情一宗接一宗,都是大事,打明了给同志们讲,我们要应付检查,检查我们的部门,非常多,项目更多,机关上下把脚背忙成脚板,也不一定,能忙得过来,要是你们还来添乱,那就。她停顿了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我听出,她脸上的春花不仅谢了,还败了:要是你们还来添乱,赔不赔偿,我也就管不着了。这事本来就不该我管,人家采气,照规定划了危险区,该搬的搬了,该赔的赔了,没让你们搬,也没给你们赔,证明你们的生命也好,生活也好,都是安全的,你们的果树不开花,种子不发芽,母猪不下崽,与开采无关。既然无关,还赔个啥?但我前面已经说了……她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事情没那样绝对,气体嘛,不是人,也就听不懂人话,很可能偷偷,跑上山去,给大家闹出些乱子。这没关系,将来我带队,上山评估。这话我说两遍了,不再说第三遍。我这人,别的没啥,言而有信是有的。我讲信用,你们,也要讲,两个月内,你们不能到这里来,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刚才是谁举着一根猪?“嗖”的一声,我又高于人头,低于天空。黑云散了,天空明朗,要看清我更不费事。好在邹镇长只用侧光瞟了我一眼,就说: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亲那根猪!我摇晃起来,比黄胡子矮了一头的汤成民,攀住黄胡子的手臂,把我抢了过去。它是我的!汤成民红着脸说。黄胡子也承认,是他的,猪是他的。邹镇长挥手掠了一下耳发,照旧以严肃的腔调说:那你记住,五月十六那天,请你把它带到这里来。你们也都到这里来,我当着大家的面,亲它。

说完,邹镇长麻利地转过身,七八步之后,向左侧的廊道一拐,不见了。

人群很快散开。他们或许觉得,现在还围在政府门口,即使是围在这里拉家常,也是对不起邹镇长。汤成民也带着我离去,但没把我夹在酸臭刺鼻的腋下,而是两只手捧着,贴在胸口的位置。当他从新街又转回到老街,那些跟他打趣的,还意犹未尽,说:汤成民,你说它是你儿子,你给你儿子取的个啥名字啊?旁人随即附和:对呀,小孩子风一吹就长变了样,隔些天,你支使你儿子来我们这里赊东西,不说名字我们哪里晓得啊?汤成民愣住了,一时想不出个名字来,但既然是他儿子,又不是刚刚出生,怎能没个名字呢?他那胸口跳得很厉害,嗵,嗵,嗵。我偷眼看他,见他有些焦躁,但瞬息之间,他不焦躁了,脸上的喜色直往下滴,我赶紧把头低下,那喜色就淋在我后脑上,黏黏糊糊的。他定是有了主意了。果然,他停下脚,大声宣布:你们记住,它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又是满街的笑声,大笑,狂笑。边笑边骂:幸亏那龟儿子爹妈死得早,幸亏结不到婆娘,要不然生个儿子跟他一个辈分,一个名字,把爹妈和婆娘都要气死,祖坟上也没法立碑。汤成民听到这些了吗?当然听到了,只是他无所谓。他乐颠颠地像搂儿子那样搂住我,走下河滩去了。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河堤上的迎春花恣意绽放。偌大的半岛上,深的是油菜,浅的是麦苗。东面的清溪河挽着它的两条支流(北面的小巴河、南面的野洮河),向半岛伸出柔软的舌头,形成纵横交错的河汊水网。青青麦叶微微泛白,那是风吹的。风是好风,带着水的气息,还有土地和庄稼的气息,宽阔,醇厚,似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风上睡觉,也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那气息里睡觉。汤成民搂着我,在片石铺成的主道上走了十多分钟,踅而向右,沿田间小路一直往深处去。远望半岛,遍地是禾苗,可深入进来,才发现有那么多荒地,荒地上的茼蒿比汤成民还高。也不见人。到处都没有人。离河远了,不闻水响,只听见汤成民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终于见到树木。我在远处就望见过树木,觉得只是虚幻的影子,没想到这么高大,一片小小的林子里,根根深梢,冠盖如云。在河岸等船时,汤成民就告诉过我,他的家在一棵柏树底下,还说,半岛人相信树能聚魂,所以有人住的地方,必定有树,指认某人的住处,也是以树为标记;而林子里的树都不是柏树,也就是说,还没到他家。林子背后隐着深宅大院。汤成民从大院穿过。院里铺着龟纹石,多已残破,石缝间拱出野草,还长着拇指粗的宽叶构皮。汤成民的脚步声也跟石头一样破碎,发出空茫回音。回音也是破碎的。这么大的院子,怎么还是不见人影?看来是没人住这里了。一尊分上下两排反向雕着十六条青龙、被称为“八方错”的石磉,闲置在阶沿底下;它承接的柱头断了,房子塌了。多数房子虽然没塌,但梁柱倾斜,门窗损毁,风过处,吱嘎乱鸣,蛛网飘**,有几家门前的碓窝里,齐葱葱长满看麦娘,连门斗里也生着几枝野豌豆,野豌豆的紫色花朵,艳丽地开着。阳光射进院子,使院子里明暗切分,暗处干净,明处脏;其实都脏,只是阳光打眼,看不出暗处的脏。脏的不是柴草和尘土,而是萧索。我原想,只有千河口那样的贫瘠山村,人们才会丢下祖业去外地务工,或把家搬走,谁知太平坝人也这样。这半岛不仅坦平,还肥沃,肥沃得随便抓起一把土,指缝间就往下滴油。实在不该离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魂聚在大院前面的林子里,身体却离开了,我不知道这种割裂,会不会给人带来痛楚。

唉,人的事,猪永远想不明白,又何必去想。

然而,猪活在人的屋檐底下,如果猪不去想人的事,就连猪也做不好。

自从离开镇政府,我就没法不去想邹镇长的话。她要亲我,时间是五月十六。她将以亲我的方式,表明自己言而有信。可我总感觉这当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具体是哪里不对头,长着一颗猪头是很难想明白的。我最好多想想我的新主人。他正一声不吭地搂着我,穿过荒败大院。我的心和他的心,只隔着一张人皮,一张猪皮,彼此这么近,我几乎能听见他心脏里的血吼,却要费力巴沙地去猜想那吼声里的悲欣与渴望,而且根本就猜不透。但也是因为近,明知猜不透,也得去猜。镇上人除了暗示过他懒,我还听见有人直接叫他懒脓包,并且说他至少三五年没养过猪,既如此,今天何以心血**,要把我买走?从他瞪我、提着、戳我、夹我,我有理由认为,他买我,无非是想在家里放个怕他的活物。或许,他一生都在怕别人,却没有谁怕过他,连他以前养的畜生,也都是些烈性子,不像我胆小。他买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舒坦。有个东西怕他,他觉得舒坦。然而,邹镇长讲了那番话,我又突然变成了宝贝,是他认为邹镇长要亲我,我就跟着涨了身价?如果是这样,我真是无话可说。他也不想想,人不会亲猪,正如猪不会亲人。如果我是邹镇长的宠物,自然另当别论,但我不是,她亲我就不是亲宠物,而是亲猪,这可能吗?不可能的。我们猪,为人作出了巨大牺牲,却历来就不被待见,平时少挨几棒,就该念佛了,别说亲。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更不可能。邹镇长冷静下来后,会不会在五月十六日到来之前,派人找到汤成民,让他把我由猪变成猪肉?她说的是亲猪(而且点明了是亲我),没说亲猪肉,我成了肉,她不亲,就不算失信。汤成民接到指令,多半会执行,并以此为荣耀。这不是糟践我的新主人,是表明我对他不抱信心。先是莫名其妙地戳我,然后又像搂儿子那样搂我,对这样的人,我没法抱有信心。

大院里的梯坎、废墟和断垣戗木,让汤成民走得很不平顺,有些地方不得不曲腰撅股,累得他气喘吁吁。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把身子拱了拱,表明他可以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但他没理会,他踩着大院零落的尾翼,进入了一片油菜田。

田里菜梗粗壮,却很稀疏,也不规整,仿佛这田的主人不是人,而是风或鸟。汤成民的身体一起一伏,像坐在船上,这证明他脚下的土地很松软。我也跟着一起一伏,头晕晕沉沉的,想睡。今天清早,天没亮明白,旧主人就把我们三兄妹拎进了花篮,下山途中,我在料峭的晨风里迷糊过一小会儿,此后再没睡过。到了街上,就不断受到惊吓,见到汤成民,更是吓到骨髓里,直到离开镇政府,才相对安稳了。长时间的精神**,使我疲惫不堪。而且饿了,早就饿了。对我而言,饿比困更难熬,也更刻骨铭心。我很想问汤成民:你的家究竟在哪儿啊?为啥老也走不到啊?可是我敢问吗?且不说我对他的人品毫无把握,单是那声“你的家”,就会惹他发怒。怎么,他会这样说,你还不愿意跟我?不识抬举的东西!他不仅拿钱买了我,还出了高价,因此他有资格骂我,骂啥都成。既可以骂,也可以打,还可以杀。我最好放乖巧些,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不如闭上眼睛,让世界远离。闭上眼睛就做梦。我梦见了我的弟弟妹妹。它们都比我先被买走,是因为它们比我光滑些,漂亮些。母亲奶水不足,我这当老大的,得让着。我总是等它们把每个**都嚼过了,嚼成了干菜叶子的模样,我再去含住。我含住的就是干菜叶。旧主人正是知道我让事,才那么疼我。弟弟妹妹是被同一个人买走的,但依然哭叫,那人走出戏楼老远,我还能听见它们的哀号,直到现在,那哀号也声声在耳,萦绕不去。那是它们在给我道别——永别。永别了,我的哥!永别了,我的旧主人!这样的道别,我们清早就做过了,是跟母亲和故乡道别。猪是没有故乡的,出生不久就被卖掉,从生到死的路途上,很可能不只卖一次,许多时候,临死前还被转手,我们在陌生的地方长大,在别人的故乡死去。这是我们的痛,山高日远的痛,之所以没把这痛记入历史,是因为人霸占了文字。人自从霸占了文字,就把所有物种当成自己的需要,就一方面书写着自身的历史,另一方面以人的眼光书写着万物的历史。

但令我不解的是,人有一个故乡,人却要纷纷逃离故乡……

我的耳朵里滚过雷声。

一共是三声,每一声都是一个字,加起来便是:汤、成、民。

我打个激灵,骤然睁开眼睛。

原来汤成民已经坐在凳子上了。他到家了。他捧起我,把我举到他嘴巴面前。

我还懵懵懂懂的,没完全清醒,耳朵里再次滚过雷霆。

又是那三个字:汤!成!民!

镇上人已经说了,汤成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是谁在叫他?是他邻居吗?我斜着眼睛四处瞅,到处都不见人。这当口,他气得右手将我高高抡起,做出用力下掼的动作,最后却是停在了半空,用左手的食指弹着我的耳片说:你为啥不答应?我在街上就讲过了,你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为啥不答应?见我依旧沉默,他说:你这龟儿子,未必是个聋子?我赶紧用鼻孔嗡了一声,表明我不是聋子,我听清了他的话,我不答应他,只因为我不认。我是猪——尽管我营养不良,瘦小难看,但我照样要拍着胸脯向世人宣称:我是猪!既然是猪,就不该有人的名字。在街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汤成民是故意作践自己也作践我,来逗那些给他赊账的店家取乐,没想到他当了真。谁又想到他会当真呢?我的旧主人经常叫我乖儿,但她知道我是猪,她疼我,是把我当猪来疼,她从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人的名字,更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跟主人同样的名字。

我把这些话对汤成民说了,他却置之不理,又朝我喊。

我把头别过去。

他将我搁在他的膝盖上,两手揪住我左右两侧的耳朵,让我的头跟他正对。

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种眼神,凶狠的、直刺骨头的眼神。

我战栗着,大气也不敢出。在我的血统里,铭刻着许多记忆。我正是凭借血统里的记忆识别自己,也识别同类。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叛逆,都受着那记忆的裁决和掌控。先辈遗传给我的记忆里,兜头盖脸,是惊风暴雨般的恐惧。都与人有关,也与刀有关,先是一片光闪闪的柳叶刀,再是一把黑沉沉的窄叶刀,窄叶刀长过一米,长刀近旁,横着一面宽凳,蹲着一口黄桶,黄桶里盛着滚水。放了我们的血,就把我们丢入滚水里,翻来覆去烫了,再挦毛,挦了毛再去蹄割耳,开肠剖肚。我们以肉身供奉着人的餐桌,无论喜庆或哀伤,都让人远离贫瘠,心生安稳。当割下我们的头,蹲在案桌上,人说:看哪,它在笑!是他们自己的笑脸映在我们脸上了。但说我们在笑,却也不假。既然注定了要吃一刀,在被横放宽凳,封住嘴唇,亮出脖颈的时候,我们就忘记眼前,陷入回忆。恐惧的烟云背后,是长长久久的快活。请不要取笑这句“长长久久”,虽说猪活不过腊月,可那是人的日历。我们有自己的日历。我们的日历比人的大,我们活一天,相当于人活一个月,甚至一年。万物都在各自的日历中走完一生,对时间的设定,只是为了给予自己足够的长度。人难道不是这样么?分明是一天,却要分出白天和夜晚,且细化为凌晨、拂晓、黎明、清晨、早晨、上午、傍午、正午、下午、傍晚、黄昏、晚上、半夜、深夜,每个时间段里,还可细碎地掰下去,细到没有穷尽。如此不怕麻烦,就是希望把生命加长。

加长不是为了经受恐惧。天底下找不出任何活物,能够和愿意持续不断地经受恐惧。正因此,学会忘记便成为我们的必修课。并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我们才忘记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平日里就这样,吃过了,喝过了,就躺下睡,睡足了,就在圈里转悠。旧主人的猪圈,呈正方形,我妈走过去是十二步,走过来也是十二步,而我得要好几十步。旧主人天天为我们打扫,圈里干净得很,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光斑从外面的竹林溅进来,那光斑也干净得能捉进嘴里吃。我就经常去捉来吃。从我出生那天起,吃就成为我的主题。我特别喜欢看我妈吃食的样子。圈里轮着一方石槽,主人站在圈外,将沉甸甸的木桶拎过圈栏,哗!热热络络汤汤水水的食物便倾进槽里,妈庄重地站起身,前脚靠近槽口,先哼哼两声,再将长嘴没入食物深处,待嘴取出,再大开大合地咀嚼。其间,两铺水帘从嘴的两边扇出,牙齿咬碎红薯、土豆、南瓜和苞谷棒子的声音,还有牙齿和牙齿碰撞的声音,闹出非凡的动静。那一刻,村落庄重,山川肃穆。第一次看我妈吃食,我就立志将来也要像它那样,把食物吃得汁水四溢又圣洁端严。有时候我还学我妈蹭痒痒,将身体撇在圈栏上,噗噗有声地刮……点点滴滴,不忍回想,又不能不想。那是我的幸福时光——已经彻底丢失的幸福时光。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耳朵被揪住,头微微扬起,遭受凶狠目光的逼视。汤成民的眼睛大,眼球圆,是俗称的“铜壳眼”,听这称呼,就能闻到一股墓穴气。老实说,我可以面对柳叶刀,也可以面对杀猪刀,却无法面对汤成民的眼神。单用一个凶字,描述不了那眼神。能凶过刀吗?当然不能,然而,刀上刻着亮色和畅快,那眼神却是慢性的,生着锈。此外还有许多。怀疑。耻笑。鄙视。玩弄。拉拢。恩赐。命令。强迫。我说不尽。这些都是让我恐惧的缘由。在他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那眼神便会时时与我相对,我也因此要时时经受恐惧的折磨。持久的折磨。

你听出来了,我屈服了。

在他眼神的逼视下,我屈服了。

汤成民!汤成民喊我。

咕。我应了一声。

汤成民!汤成民又喊我。

咕。我又应了一声。

他笑了,松开我的耳朵。龟儿子,这才像话嘛,他说。然后把我放到地上,又说:等倒,我给你整点吃的。土坝前面是块菜地,他两个大步走出院坝,跨过排水沟,进到菜地里,逮住一窝开着残花的白菜,扔给我。菜树上没剩几片叶子。他望我一眼,又逮住了扯,扯了一大堆。够我吃了,足够了。他拍拍手,进到屋里,响锅亮勺地给自己做饭。他在街上吃过的,现在太阳还高挂着,却不去干活,又要吃。懒人胃勤,这话不假。不过这是他的事,用不着我指手画脚。我只管吃我的。食物的性质决定了,我不能像我妈那样吃出气概,但我尽量稳重些,别显出饿痨相。菜叶涩涩的,老筋纵横,要嚼烂了吞进肚子,对我的嫩牙是个考验。好在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挡住吃。我吃着,又想起了我的弟妹,也想起了我的妈。这时候,弟妹和妈都有了味道,是涩涩的味道。嚼一会儿又成了酸。酸在牙根,更酸在心里。弟妹和我一样,都在罗师傅的癔症里受了伤,对妹妹的手术相对复杂些,伤得也更重些。它们的伤叠加在我身上。如果我能流泪,我就流了。一只蜜蜂飞过来,在躺倒的菜花上盘旋,我不忍打搅和惊吓它,走开了。我也差不多饱了。其实没吃多少,饿得太狠,反而吃不多。汤成民还在做饭,我能抽这空子,看看他的住处了。他单家独户,没什么邻居。两间木瓦房,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板质泛白,雕花窗上挂着尘球,底下堆着柴草。房屋西边,有个土墙打的偏厦,偏厦没门,张眼就瞧见一方茅坑,茅坑里侧,是个穿眼漏壁的猪圈,久不养猪,也不打扫,散发出陈年往事的气息。从偏厦绕过去,傍田埂确实长着一棵柏树,树身扭曲如蛇,很高的地方才有枝丫,枝丫上头有个喜鹊窝,天空从窝里漏下来,证明那是早被遗弃的空巢。田野远处,弥漫着淡青色的雾,河雾,即使被太阳照着,也湿漉漉的。我不能走得太远。一根猪是不能走太远的,除非被主人赶往别人的故乡。于是我回到院坝,走到伙房门口窥视。门槛不高,挡不住我的眼睛。跟我老主人的伙房差不多,一尊巨大的土灶,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土灶前面有个火塘,火塘上挂着吊罐。汤成民勾着腰,一手握罐绊,一手拿铁瓢,在搅拌什么。他宽厚的脊背,在暗影里强韧地**。

不管我愿不愿意,汤成民就是我的主人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白天是什么?

白天是晚上。

晚上是什么?

晚上也是晚上。

这是我为自己唱的歌谣。我的白天跟晚上一样安详。这让我始料未及。我的新主人,汤成民,对我实在太好了,真的让我始料未及。当然,他还是没扫猪圈,他把我关进去时,我的蹄子即刻被浮尘淹没。但大体说来,这似乎无关紧要。干净,到底不是一根猪的追求。再说浮尘那东西是能赶走的,只要我在里面住些日子,它们自会跑掉。我需要的,是能睡好,吃好。汤成民竟那样体贴,把一捆稻草抖散,放在圈的北面(南面有个小孔,直通茅坑,我去那里拉屎拉尿),我睡上去,沙沙有声,还能闻到残存的谷香,也能闻到凝结在梗子里的阳光的香味。旧主人也没给我们铺过这么好的草。旧主人铺的草,像是从**换下来的,霉味儿里掺杂着尿骚味儿。我妹妹跟主人家的孩子一样,爱尿床,山里风大,入夜冷风如割,加上猪圈龇牙咧嘴,冷风直灌而入,尿湿的地方结成冰,连我母亲也冻得哭,它哭,我们跟着哭,一家老小哭声恓惶,而在虚楼上头,却响起旧主人若无其事的鼾声。汤成民为我铺的草,不仅从没用过,他还每天检查,见我随时都能保持睡处的干爽,且知道去坑位大小便,他说:嘿,没看出你这么有教养呢。然后把脸骤然一垮,高喊一声:汤成民!我立即答应。见我答应得这么快,他哈哈大笑,将圈门打开,进来为我把草抖松。如果松得没弹性,是“死松”,哪怕我自己觉得无所谓,他也要扔出去,再抱新的来。吃方面更不亏待我。他拿米汤给我吃。米汤是米油,山里是人吃的,山里人在米汤里加入切碎的青菜,稍稍一熬,就成美餐。汤成民也这样给我做。我这么讲,你可能觉得我没见过世面,现在的猪,谁还吃野草不成?现在的猪比过去的地主都吃得好,吃蔬菜和粮食不必说,许多时候还吃特制的饲料,米汤煮青菜有啥好稀奇的?是不稀奇,但我要说的是,汤成民吃的跟我吃的,从同一口锅里舀出来。

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应该这样提醒我:可不要因为吃得好睡得香,就昏了头。

谢谢提醒。我并没昏头。阴影无处不在。我们兄妹出生不到二十天,妈就对我们说,天地大德,生养万物,但自从人霸占了文字,人就成了万物的主宰。凡当主宰的,都活得累。累在心。人的心思最密集。因为心思密集,使人和人也千差万别,有君子,有小人,有外君子内小人,有外小人内君子,有里外君子,也有里外小人。所以连人自己都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猴子之间的差别还大。当然大,大得多,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神和魔的差别。神不可怕,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神和魔的中间物,那就是人。人当中,君子不可怕,小人也不可怕,最可怕是平常人。因为对平常人最缺乏提防心。你们记住,对这样几种人需加倍小心:抖腿的,叹气的,不扫猪圈的,放屁很响的,指桑骂槐的,文过饰非的,阴晴不定的……妈的这些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我前面讲,我对汤成民不抱信心,就是觉得他阴晴不定(而且不扫猪圈)。他会在笑逐颜开的时候突然变脸,用那种特有的眼神刺向我,我连忙低了头,缩肩夹背,四肢颤抖,做出怕得要死的样子。我一怕,他就乐,乐了就不吓我了。我那样做,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小心吧。但从根本上讲,所谓小心,几乎是句空话,别说加倍小心,就是万分小心,又能怎样?我们的地位和处境,决定了我们既惹不起人,也最终躲不起人。这铁一样的事实,妈当然比它的儿女更了然,因此它又说:你们将来,不知会落入谁家,那是你们的命。既然是命,就得认,认是你的命,不认还是你的命,所以认是认,不认也是认。认命不是服从,而是放下。——妈的这番教导,是否对我起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说,我在唱着那首白天是晚上、晚上也是晚上的歌谣时,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放下了,还是汤成民真有那么好?对此,我不想深究。我没必要去分辨假象和真实。于我们猪而言,实就是象,象就是实。汤成民能让我吃得香甜,睡得踏实,我就觉得他真有那么好。我愿意觉得他有那么好。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的好。

他好,万一邹镇长不好呢?

事实上,自从上了半岛,我最大的阴影就不是来自汤成民,而是来自大河那边的邹镇长。

邹镇长很忙,她自己说过的,但她会不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说:去通知那天带猪来的家伙,让他赶紧把猪变成猪肉!

这种担忧,让我在最快乐的时候,也在某个暗角深藏焦虑。如同鲜花有了残瓣,华服沾了油渍。只要有机会,我就朝镇子方向张望,看有没有那样一个人走过来。

一天天过去,没有那样的人来。

谁也没有来过。

残瓣落了,油渍祛了,我和汤成民,都相对安稳地过着日子。尤其是汤成民,安稳到沉默——如果沉默真是因为安稳的话。他在家里跟在镇上表现出的,完全不同,在镇上时吊儿郎当,疯疯扯扯,而在家里,除喊我时声音大些,做饭时锅瓢响些,其余时间,简直静默如哑。在他伙房里,跟土灶呈对角线的地方,有张四仙桌,比八仙桌小一半,也矮许多,那桌上放着一台很老很老的电视机,汤成民有时会看,但声音开得极低,感觉他把那东西开着,却并没看,更没听。我觉得他身上有两个汤成民,一个活在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一个活在他自己家里。当然,说他懒倒是事实。他不为我打扫猪圈,也不为他自己扫地,至少三顿饭过后,才洗一次碗,穿在身上的衣服,似乎从没换过。他不怎么长胡子,只稀稀疏疏的几根,不大看得出胡子的脏,但看得出脸上的脏,特别是头发的脏,脏得结饼。每天,他都是很晚才起床,消消闲闲吃过早饭,才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最迟到晌午,就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是把我放出来。他解开圈门的搭扣,说:汤成民,出来耍。我便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院坝里。他搭根小板凳,坐着,让我偎在他身边。开始那些天,他把手抚在我身上,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望着半岛的远处,或者半岛的天空。远处是河雾,没有河雾就是山,就是镇上越起越高的楼房。天空里呢?猪的前额太高,加上颈椎是直的,站着时望不见天,某些自作聪明的人因此断言,说猪没有梦想,他们不知道,只要愿意,我们总有办法望见天空。我随着汤成民的目光,看到天上有云,没有云就是天空的脊背。天空只在干净的夜里才露出自己的脸,但从不露出自己的心。汤成民,还有我,望了远处和高处,许许多多的东西奔入眼里,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这么大一个半岛,咋会没人呢?就说我们曾路过的大院败了,未必就无别的院子活着?这些疑问我没说出口,但汤成民猜到了。他凝视着我。我与他的眼神对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这次不是吓的,是冷的。那眼神里的寂寞,比月亮冷,也比冰冷,冷得我打哆嗦。我曾经那么害怕看到人来——怕他们是邹镇长的信使,可是现在,见汤成民寂寞得那般荒凉,我也盼有个人来了。但是没有人。

只有我,还有汤成民。

汤成民把我也叫汤成民,因此,两个其实只是一个。

又一个晌午到来时,汤成民回到家,打开圈门,说:汤成民,跟我走。我陡然一惊,以为我的时间到了,要去让邹镇长亲了。可想想不对,还早着呢。但我依然迟疑。人的事捉摸不透,万一邹镇长把时间提前了呢?走哇!汤成民催促着。我还能赖下去吗?我知道自己没有撒娇的权利,更没有抗拒的权利。这些天,跟汤成民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不是白吃的。

结果是我多心了。他并没领我去镇子,而是从偏厦外的柏树底下,朝东走一段田埂,又踅而向北,去往半岛的中心。我被淹没,被半岛的广大淹没,被庄稼、杂草和竹木淹没,被蔚蓝色的天空淹没,也被汤成民的沉默淹没。阳春时节,即使好些天不下雨,港汊和池塘也水光潋滟,田土和空气也自带湿意,我每走一步都留下蹄印,蹄印清润,精巧,美如花朵。嫩绿的小草在我蹄印里装死,我刚离开,它们就探起身子来。昆虫多得起网,朝我脸上扑,你扑了,我扑,我扑了,他扑,没完没了,害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连这些家伙也欺生。其实我没怪它们。我既不怪它们,更不伤害它们,实在受不了,才拍拍耳朵,温和地把它们赶开。不管多大多小的虫子,从头至尾都晶亮得透明。它们自带晴光。每一只昆虫都是一个春天,这样,半岛上就有数不尽的春天。汤成民是领我春游来了。他的慷慨——赐予我春天的慷慨,让我深怀感激。不过,我走累了。走得实在太远了。我停了脚步说:回去吧。他没听见,继续走。我只好跟上去。他转过头,见我落在后面,站下来等我,我跑到他身边,他也不再走了,右臂大幅度一挥,说:汤成民,你晓得么,这些,还有那些,全是我种的。我太矮了,看不远,不知道他划定的区域有多大。但似乎也不必弄得那么清楚,他挥那一下,本身就很模糊。我想他只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无法将一个种了这么多土地的人,说成是懒脓包。为表示对他的尊重,我故意蹦跳两下,像是努力要见证他的丰功伟业。他弯腰把我抱起来,左臂平摊,让我骑在上面,右臂又是那样随便一挥:全是我种的。那动作真是气派,很有些指手为界的古风。成就他气派的,是半岛的辽阔。天哪,眼睛也要看酸的大片田野,真是他一个人种的?我想象不出一个每天只劳动小半天的人,能伺候这么多土地。老君山千河口的旧主人,周年四季,天晴落雨,起早贪黑,也不过种出几亩。尽管在平坝跟在山里种庄稼,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半岛上的庄稼都拉拉杂杂,许多地方野草比庄稼更深密,可数量本身就构成难关;比如你一个人养了成百上千条猪,养得再粗,也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不是你累死,就是猪饿死。但我不打算戳穿他。我宁愿相信他。

他却不想让我有任何疑虑,说:汤成民,这些田地呀,都没得人要了,那些家伙不是出远门打工去了,就是住到镇上或县城去了,酸枣树下的陈通,挣了大钱,干脆搬进了省城。反正差不多走光了,把田地扔在这里,我想咋种咋种。我既不挖地,也不犁田,季节一到,我颈项上挎半箩筐种子,沿着田埂,闭着眼睛胡乱撒,出稻秧后也不成行栽插,更不施肥除草,我让它们自己长,长成啥样是啥样。种子和谷粒被鸟吃了,吃就是!萝卜被野兔吃了,吃就是!菜叶被青虫吃了,吃就是!多着呢,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问我为啥不走(其实我并没开腔)?我为啥要走?人是不是去过新鲜地方,一点也不重要,如果那个地方让你喜欢,让你惊醒,让你觉得值,当然好,不然就说不上好。我就喜欢太平坝,以前喜欢,现在更喜欢,我在这里既当长工又当地主,起床,吃饭,睡觉,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太阳月亮管不着我,风雨雷电也管不着我,我就是我,手上只做我一个人的事,心里也只装我一个人的事……呵,眼下有了你,龟儿子,我就要多做一份事,多费一番心了。但是你也管不着我对不对?你的事,我的事,都由我说了算。将来我死了,我就烂在半岛上,烂的是肉,骨头是不烂的,至少短时间不烂,我的肉死了,骨头还活着,我就用骨头种地,也用骨头吃饭和睡觉。你见过活着的骨头人么?嘿嘿,你没见过。等到某一天,我的骨头也死了,但魂还活着,我的魂在那棵柏树上,这个你晓得的吧?到那时,我的魂从柏树上下来,我又用魂种地,也用魂吃饭和睡觉。魂比骨头还好,好在别人看不见,别人会说,那半岛上分明连根人毛也没得,咋来那么多庄稼呀?他们坐船过来,想探个究竟,可那些肉眼凡胎,看得见票子上的暗纹,却看不见人的魂。我等他们在某个地方站住了,比如在一块菜地面前站住了,我就去那地里做事,他们看不见我,只看见菜叶一片一片撇了下来!

说到这里,汤成民自己惊异起来,咝咝抽气。惊异过后,他哈哈大笑,像那样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他正把那群过来探看的男女,吓得鸡飞狗跳。

笑了四声半,他突然停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停下的瞬间,他似乎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刚刚眉飞色舞描述的远景,只将目光投向右边的田野,又投向左边的田野。那样子似在欣赏,又似在愁苦。事实上更像愁苦。何必要愁?不用说,我已完全相信了他,大片田地确实都是他种的,这么多,管理得再差,抛撒得再厉害,也足以让他过得流汤滴水。不过还是那句话,对猪而言,人是永生永世的谜。他是我的谜。汤成民是我的谜。他的身世,包括他多大的时候死了父母,怎么死的,还包括为什么要我怕他,为什么要在人前装疯卖痴,为什么种了这么多庄稼还去镇上赊账,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等等等等,都是我的谜。听镇上人的意思,是他找不到女人,但在我看来,只要诚心,不可能找不到。山里女人有的是,年轻女人自然是走掉了,但跟汤成民年龄相仿或比他稍大几岁的女人,在千河口就能数出三个。这三个女人,两个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说了,另外一个也有丈夫,但她丈夫不要她了。她丈夫去外地打工,她在家种田种地,伺候公婆,还带着个长年生病的女儿。村里人都说,她比牲口还苦。但她丈夫几年不回,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不仅睡,还睡出了个儿子。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就要领着女儿回娘家,可她公公婆婆一边一个,扯住她的两条袖子,哭得嗡嗡响,不让走,说我们没他那个儿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你就跟我们住,到时候寻个好人家,我们嫁你!她感念两个老人,同时觉得两个老人需要她,就留了下来。汤成民算不算好人家?说来也算,跟千河口比,这里好得像天堂。再说汤成民也并不坏,他要我怕他,我装出怕他的样子,他也就心满意足,不再折磨我。只是,他像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就算我想当这个媒人,也当不成。

我还骑在汤成民的手臂上呢,他不累,我累。我用前蹄把他手腕子刨了两下,他才收回目光,将我放到田埂上。他自己也顺势坐下来,摸出烟抽。吐了几个烟圈,他对我说:当年啊,这半岛上多么热闹,两个村子,有上千人;那边同盛村和华阳村交界的地方,还有所中学,县办的,我在那里念过两年书,上下游几个镇的学生都来这里念书,里面又有上千人。现在中学是早搬进城去了,一个个村民也走了……老实说,我很想他们。我想他们,但有时候也怪他们,还恨他们,恨他们怎么舍得走。我总觉得,他们把半岛舍了,也把我舍了。我晓得这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码子事,可就是要那样想。那些人,分明是你的邻居,现在却离开你,去做了别人的邻居……其实我也明白,他们走,有走的道理。那回我看电视,有几个专家在那里坐成一排,你说我说,说得白泡子翻天,意思是要保存村落,认为只要改善了村落的生活条件,农民就会自觉自愿地留下来。这是把农民当猪看。在他们眼里,好像农民吃饱喝足,就百事不想。汤成民你说,这半岛的条件不好么?好得很!可他们还是要走。农民也是人,一辈子也想有所生发,各种生发的机会都在城镇里面,不去城镇,就等于自动放弃。尽管半岛跟镇子只隔一条河,可你还是村子,村子里没有机会,镇里才有,城里才有;如果紧挨城市,连镇里也没有,只有城里才有;如果紧挨大城市,连小城市也没有,只有大城市才有。这些道理,农民都明白。农民不是猪,长得不是猪脑壳……

说到这里,汤成民注意到我是猪,打住了,盯我一眼,有些尴尬。

但不知是为自己解围,还是有了别的什么想法,他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赶场天里,汤成民去了镇上。只要上街,他总是早去晚归,因此出门前就把食物为我预备充足:将槽倒满,又在槽旁边放个木盆,把木盆也倒满。他现在给我吃的,已不限于米汤煮青菜,还有各类粮食,包括米饭。今天,他倒进槽里的是汤,倒进盆里的是饭。其实我吃不了这么多的,不过就大半天时间。但他明白,饱和饿,不仅与胃有关,还与眼睛和心有关。胃能看得饱,也能想得饱,那是在食物丰盛一呼即至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未来的很长时间内将没有食物,即使刚刚傻胀过一顿,胀得肚皮发亮,响屁连天,甚至如山里的黑瞎子,胀得大肠翻出肛门,只要你不知道下顿的着落,眼里心里,也空落落的,发慌。汤成民担心我出现这种感觉。这感觉很不好。由此推测,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很可能也挨过饿,将心比心,他便用过量的食物,帮助我杀死那种感觉。

饥饿的感觉杀死了,另一种感觉却复活了。

这种感觉同样不好。

那便是挨时光。

无论贵贱,一生中多多少少,总有独处的时候。怎样把独处的时光挨过去,只能靠自己。这天汤成民出门的时候,我已作好了准备。准备独自度过大半个白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睡觉。一旦睡着,光阴就把你没有办法。光阴不是个好东西,它不是让你觉得短,就是让你觉得长。我承认,这么些日子过去,我对汤成民有了依赖,说成依恋也行。他在田野里还好,田野跟他的家连成一体,他咳一声,走一步,抓一把,挖一锄,我都能感应到,就像一根弦子,在末梢拨一下,整根弦都动。去镇上就不同了,隔着大河,还如汤成民所说,隔着村和镇的两种身份,他走进镇子,就走进了另一片天。在那另一片天里,汤成民变成了另一个汤成民。那个汤成民只知道吓我,伤我,且以烂为烂地自我糟践。我不喜欢那片天,也不喜欢那个汤成民。不如暂时将他洗去,想办法混过这段光阴,把我喜欢的那个汤成民迎回来。这话说起容易做起难。平常日子,早饭过后到晌午之前,我都是接着晚上的觉往下睡,可只要汤成民上街去了,就很难成眠。今天更是。或许是把睡觉的准备做得过于充分了,反而毫无睡意。只好起床,像我妈那样,也像我小时候那样,有事无事在圈里转圈。走过去是十七步,走过来还是十七步。麻烦的是,我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小时候,转了五个十七步,就没趣味了。没趣味就是无聊。人只知道他们为打发一生中的无聊时光,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不知道其他物种同样如此。为什么有些动物要冬眠?那是因为,凡冬眠的动物,都有久远的历史,它们在浩瀚的时光里,受够了无聊之苦,干脆心一横,不吃,不喝,不听,不看,彻底抛弃俗世的乐趣,把整个冬天睡过去。猪没学会冬眠,是由于猪的寿命被人操控,大多不能善终,不得已,才尽量拽住光阴的尾巴,哪怕光阴带着我们,跑进一片垃圾场。别说垃圾场,就是停尸场,只要能领走你的心,让你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都是老天的仁慈。所谓玩心跳,就是与寂寞搏斗。这方面,万物跟人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其他物种比人更难。人可以从战争、从其他动物身上打发时间,此外人还可以干活,可以上街,可以旅游,可以起哄,可以踢球,可以打牌,可以看电视,可以玩手机,可以幸灾乐祸,可以男男女女的调笑。这一切活动,其他物种要么不能参与,要么只能以牺牲品的身份参与。猪是最通常的牺牲品。像我,一根没有同伴也没有睾丸的猪,在最后的牺牲之前,先要作寂寞的牺牲品。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命”。

我听我妈的话,认命,所以在圈里转圈,打发时间,。

转了五个十七步,我加大了步子,结果走过去是十四步,走过来还是十四步。

把自己当橡皮筋玩,有意思吗?

没有。

没有意思还做,是加倍的无聊。

我停下了。

刚刚停下,耳朵里便“轰”的一声。那是静的声音。半岛的静,跟半岛的土地一样丰饶。四月的阳光倾泼在偏厦的屋顶上,阳光倾泼之声,也就是静的声音。柏树枝上和远近田野上的鸟鸣,还有野兔和獴子窸窸窣窣的奔跑和进食,同样都发出静的声音。我的肚子里,被这些声音塞得满满当当,光阴想从肠壁间溜走,也没缝隙了,于是跟我的脚步一样停下了。光阴泛滥,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光阴里浸泡着,越泡越沉,让我站着也累,便又躺下去。睡吧,我对自己说,睡过去就万事大吉了。说一声清醒一分。而我身下的稻草,却睡得很沉。跟我相比,稻草有福了。可从另一方面讲,稻草这样晚上睡了白天睡,是不是因为有太多寂寞的缘故?还有风,还有偏厦外的柏树、阳光和田野,还有田野上那些会跑会飞和不会跑不会飞的生命,是不是都有着各自的寂寞?华丽的寂寞。黯淡的寂寞。辉煌的寂寞。琐碎的寂寞。各自寂寞,无法分担。世间有无数条隐秘的路,这些路彼此封闭,从不交叉。我能听见稻草的心跳,却进入不了它的心。稻草拥抱着当下,却在怀念逝去的时光。在那些缥缈成梦的时光里,它以站立的姿势,跟土壤和季候结谋,跟扬花、吐穗、结实、飘香等等动人的词语搭配,跟丰收、粮仓、餐桌汇成同一条河流……你听出来了吗?我也在怀念过去了。我似乎说过,旧主人的猪圈外面,有片竹林,竹林里有条小溪,大热天的午后,几层院落的人,都爱去那竹林里,坐在溪旁乘凉。我、我妈和弟弟妹妹,听他们说,听他们笑,听他们挥舞篾扇驱赶蚊虫……我不是要说他们,是要说它们,说我的妈和弟弟妹妹。我的妈呀,我的弟弟妹妹呀,好长时间来,我没说过你们了,看上去我是把你们忘了,其实也真是忘了,留在我身上的唯一纪念,便是我能像妈那样,把食物吃出动静,吃出形状,吃出色彩和滋味。可是我当真忘了吗?在我心里,垒着几块坟茔,坟茔里埋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肉身,是你们的气息。你们也把我埋在你们的坟茔里吗?也跟我一样,在这沉闷的春天里,因为思念而寂寞和惆怅吗?我想是的。有爱就有寂寞。有爱必有寂寞。爱让寂寞欲哭无泪。

如此,我享受这寂寞了。

我翻了个身,想认认真真寂寞一回,院坝那边却有了响动。啊,响动!从起身到跑向圈栏,我差不多一气呵成。我是去看外面的光线。光线齐崭崭落下屋檐,就是晌午了,平时汤成民就回来了。今天只比晌午稍晚一点,他是去了镇上,怎么可能回来呢?他转了老街转新街,等着所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本来可以主动招呼的,但他不,像主动招呼就失了他的尊严。而那些店家,若正忙着,眼里就没有他,只有闲下来才会拿他开心。他就一直等到人家闲下来。他听到人家的招呼,再顺应那些含讥带讽的俏皮话,把自己作践一番。即使啥事不做,单是完成这趟活,也要好几个钟头。而且现在有了新的话题,无需去想,我就知道,那些人必定会问到他“儿子”:汤成民,你为啥不把你儿子带来呀?汤成民,咋老不见你儿子的妈呢?你儿子的妈肯定貌若天仙,你才不敢带到街上来,怕别人抢了。诸如此类。此外,他们还会提到……我是说,他们还会提到邹镇长要亲我的事情。我都把这事忘了。我相信邹镇长也忘了。她一定比我忘得更快。她忘了好,免得指使人来叫汤成民处决我。总之汤成民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再快,也要等到下午两三点钟。——但的确是他回来了。他从田埂走进院坝,径直走进偏厦,开了我的圈门,没吭一声,就又回到院坝里。我跟过去,他却没在院坝里坐,直接跨进了伙房。看来他是要弄吃的。我站在他习惯闲坐的地方,有些手足无措。好一阵,里面都没有锅碗瓢盆声,只有间隙的砰、砰、砰。这是陌生的声音。我悄悄溜到门边,见他并未做饭,只坐在四仙桌旁,摁着电视机的按钮,砰,开了,刚出图像,砰,又关了。如此反复。为什么这样?我不敢打搅,正要退开,他说:汤成民,进来。尽管叫的是我,也只能叫我,但我还是犹疑。我是猪,猪在变成猪肉之前,不能走进人的屋子,这倒不是说人比猪高贵,而是猪的一种自我限制。世间之物,真正的高贵,正是懂得自我限制。当我说“我”的时候,就已经暗含着自我限制的意思了。

见我没动,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汤成民,听见没有!

我吓得一抖,只得听令。尽管门槛不高,我还是没想到自己进去得那么容易,一条腿紧跟一条腿,就迈入了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地。人的领地。当我以猪的眼光站在门外窥视,觉得里面逼仄得很,进来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大概跟那些不会水的人掉进一口池塘是同样的感觉,站在岸上看,池塘小如脸盆,掉进去它就变成了汪洋,每趟一步都是深渊。汤成民以我说不清楚的眼神,瞪我一眼,然后身子一斜,将一条板凳捉到他身边,在凳上拍拍,是叫我爬上去。你知道,猪这一生,只上一回板凳,那条板凳叫杀猪凳。他的那动作,唤醒了我血统里的恐惧记忆。但很明显,他这时候不是要朝我颈项下捅刀子,这一点我能够分辨。再说他已经明确过他的原则:我的事,他的事,都由他说了算。刚上凳子,我就嗅到一股血腥气。这是血统给予我的警告。在不该死的时候上了板凳,是对血统的挑战和背叛。我喷了两下鼻子,把血腥气拂开,才敢抬头。我看见电视是开着的,他叫我进屋时“砰”那一声,刚好把电视打开。但他没看。我当然更不看。他一如往常,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像石头那样沉默着。而他的脸色,比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都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