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高兴,我提到了林安平这个人。

头儿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这表明他也听说了我跟那个“寡妇”的事。本来没事,我却怯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处于怯的状态,完全没必要怯的时候,内心里也在左顾右盼。几天前跟馆长发火,接了电话没立即回城,对我完全是个例外,却也因此深感不安。我对情爱的滥施滥用,或许只是以肉体的麻醉来抵押灵魂的亏空。

我本来应该好好讲一讲林安平的,却只是摸出手机,打开视频,让头儿看。

林安平跳芒牛舞、水神舞等,我都用手机录了像。

头儿看是看,兴致并不高。那个剧呢?他问,你对那个剧有设想没有?

当然想过。早想过了,只是昨天夜里又做了修正。我说林安平曾解说心字,说心是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那台剧,就可以心入手,以心为魂,也以心结构,比如,演员在舞台上构筑一个宏大的心字,再一“点”一“点”去掉,去掉三点,心就成了刀,刀光剑影的巴人史,由此展开。通过艰苦的认知和努力,把那三点再次第加上去,最终合成一个完整的心。心的三点是怎样被去掉的,又是怎样取回来的,其中一点“邪心”,是怎样被约束的,整台剧就表现这个。这会很特别,也有慷慨悲歌的冲击力。还可以用另一种结构,以那种文字的起源来结构,同样很有画面感和历史感,还可能是一种发现。我把林安平记下的三百多个文字,以及它的来龙去脉,包括狗儿坪事件引发的大清洗,讲给头儿听。

头儿像在点头,又像只是神经性的抽搐。

好一阵过去,他问我:你认识陈婷婷么?

没等我回答,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本有红色塑胶封皮的资料,似乎准备给我,想想又放下了。我知道那就是陈婷婷的报告。头儿没回到沙发上,而是坐在他的圈椅里,说:你把你的想法,也要写成文字……听人说,你讲的那个林安平,像是口碑不好?

信,就是口碑不好,不信,就是谣言。

头儿默然。

我又说:林安平身上确实有巫的一面……

巫不是问题,头儿打断我,巫也是一种文化嘛。现在又不比以前,现在要保护这些传统文化。你应该很清楚,当年的巴人跟楚人一样,本身就崇尚巫鬼。所以我是在想,林安平要改造身份才行,不能说她是土家祭司,要说是巴人祭司,而且她自己就要这样认识。

很明显,头儿已同意我的提议了。

我向他保证,林安平那里,由我去说。

走出县委大院,我立即给林安平打电话。

传过去的是报喜的声音,可传回来的,却是毋庸置疑的否定。

不不不,那是乱说,我师父从没讲过我们是从巴人来的。

我空空地咽下几口唾沫:你师父也并没说你们不是巴人。

没说就是不是!

态度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连续几通电话,都是如此。

到了晚上,我又拨过去。我想再试一次。

林安平接得很慢,第一句话是:你回去也不给我说声。像把我上午的电话完全忘了。

我也装出忘了的样子,把上午说过的又重复了一遍。经过一个白天的发酵,我把她改造身份后将得到的益处,根据我的想象,格外渲染。最后对她说:你怎么能说自己不是巴人后裔?当时巴分两支,一支虎巴,一支蛇巴,虎巴敬虎,蛇巴射虎,后来两支巴人遇到了共同的敌人,只能联合,联合的标志,就是衣服上既绣虎也绣龙,蛇飞起来就是龙,你看看你衣服的前胸,左青龙,右白虎,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林安平沉默着。电话里断续地响起砰、砰的声音,像在捣药。

砰砰声停下后,她说:何先生请你原谅,也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们的代谱和祖脉,一是师父传,二是问心。师父没那样传,我只能问心。既然你说我们是从半岛来的,明天我就跟你一路去半岛听听,听到了祖先的声音,我就认,听不到,就不认。

十四

去半岛必须从县城过,第二天,我在县城等她。

林安平最快也要九点才到,但不到七点半,我就去州河大桥东头等着了。她是十点零几分到的,当她下了车,站在县城的水泥路上,我发现,她是多么小啊。她个子本来就小,可在峡谷只是略有感觉,到了这边,小得简直叫人生怜。我在二十米外朝她跑去,边跑边喊她。但她没听见,也没看见,东张西望,茫然失措,像被抛弃的孩子。她一生只到过紧邻峡谷的华锦,从没来过县城,县城这个“人世”给她的冲击,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她穿着盛装,也就是青色襆服,因为她是去认祖归宗,尽管那里可能没有她的祖宗。这种装扮让城里人对她侧目而视。我觉得那些目光也会伤害她,跟她走得很近,弯腰对她说话,显得格外亲热,以此表明她不是异类。带她走过一条大街,在建设局旁边的巷道里上了车。那里停着许多做生意的私家车,跑各个乡镇。以前从县城去半岛所在的前锋镇,要差不多两钟头,现在只需三十多分钟,绥定至西安的高速路,从县城和前锋镇外通过。半岛与镇子只一河(中河)之隔,遗址发掘前,是推渡船,而今修了钢架桥。

半岛上烟雨蒙蒙。正是稻子成熟的季节,微微起伏的田野,弥漫着宽阔而丰饶的气息。走在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稻叶和稻穗在身上扫来扫去。

这里真富!林安平说。

这是她在半岛上说的唯一的话。我没接腔。是不想打搅她。我来过好多次,虽然发掘后被回填,也很清楚哪里是动过的,哪里没有动。我把她带到半岛中心,就站在那里,让她自己朝后河边去。遗址的主要区域,就在后河边。

一个多钟头后,她回来了。她不言声,我也小心翼翼地不去问她。

我们在镇上吃了饭,就回县城。她没在县城做任何停留,就搭车回土门去了。

我到了,傍晚时她打电话说。

我听见了,她又说。

言毕,电话那边痛哭失声。

三年过去,我还经常想起那哭声,也经常琢磨她为什么哭,还哭得那样伤心。或许,百余年前一个名叫桑托的刺客,能给我一些提示。桑托勇敢地刺杀了法兰西总统,可临刑时,他却颤抖得厉害,几乎没法走向绞刑架,于是人们说,桑托死得像个懦夫。无人理会他声音微弱地说出的遗言。遗言是他的信仰。到死,他也没放弃信仰,向现实投降。但无人理会。人们把他肉体的恐惧视为灵魂的恐惧。肉体被当成唯一真实。我不知道林安平的哭,是不是与这些事情有关,是不是她觉得,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其实从来就没错过,并因此悲伤。

三年后的千峰大峡谷,已开门迎客。我们县的全域旅游,也初具规模。但这没我什么事,也没林安平什么事,尽管她认了半岛上的巴人做祖先。千峰大峡谷的文化打造,特别是那个剧,头儿和他请来的大导演,选了陈婷婷的方案作底本。剧目的故事是这样的:

苏妲己——陈婷婷说苏妲己是华锦人,剧里改成了水口乡人——被纣王抢去,悍勇的巴人自然不依,但巴国毕竟弱小,便派说士去见周武王,力陈纣王的荒**残暴,游说周武王发动义战。周武王洞悉巴人的意图,说:别的都是废话,你们想抢回妲己是真,前些日我跟纣王相会,见过妲己,美艳绝伦,值得拼命。你回去告诉巴君,请他放心,我会全力相助。如此,武王伐纣的战争,变成了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特洛伊战争为美女海伦,武王伐纣为美女妲己。这台名叫《魂系巴国》的舞台剧,也因此成为“东方的《荷马史诗》”;鉴于那位大导演的影响力,剧目排成后,去全国许多地方巡演过,海报上都是那样宣传的。

此外,在葛杨村顶,塑了尊高达十米的大理石碑——状元碑,旁边还修了个庙——文昌庙,每年高考前夕,去那里搭红敬香的,压弯路途。

方案敲定过后,头儿找我谈过一次话,安慰我,说你的那个方案不是不好,只是太沉重了,人家是出来玩的,要那么沉重的东西干啥?除了沉重,还缺乏国际视野。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跟林安平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