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下落,李向志是从日本的战史资料上查到的。那一年,他的保姆研究生毕业,去日本留学,想到李向志曾给她讲过他父亲的事,就多了个心眼,去图书馆查找。很容易就查到了,复印下来,并译成中文,寄给了李向志。李向志对每一个保姆都有情有义,保姆也都这样待他。

父亲的这种死法,算不算抗日英雄?这问题一直撕扯着他。

在成都宁夏街,有座浮雕,纪念国民党川军抗日死难者,李向志经常深更半夜踱到浮雕面前去,蹲在底座上,仰望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之所以这时候去,是他没脸。这群人是明明白白的死难者(没说是英雄,只说是死难者),他父亲却很难说。尽管难说,他依然怀着期待,期待那数十张面孔里面,有一张属于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虽是四川人,却并不是川军。

很长时间过后,他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他父亲的下落和他的苦闷告诉我。

我觉得这是件大事,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找有关部门,把他父亲所属部队的番号查清楚,再看看是怎样给他父亲下的结论。

结果他没去找。我问过几次,他都支支吾吾。

当时就我应该看出那个胆小如鼠的李向志。

他是不敢去找。他害怕。提到“部门”这样的词,他就怕。他只是在百度上输入“李新店”,偷偷地查。叫李新店的人,共有二百一十四个,他把每个人的简历调出来看,没有一个是他父亲。

“我爸分明是打日本的,”有一次他这样向我嘀咕,“国内为啥没有他的消息呢?我们年年都在8月15号这天谴责日本人参拜靖国神社,其实谴责根本没用,靖国神社在日本,人家想参拜就参拜,你也拿他没办法。我们该做的,是把抗日将士的名字一个不漏地列出来,供在某个地方,每年也在8月15号这天去参拜,这才会给日本人震慑……为啥查不到我爸的消息呢?查不到的肯定还多,他们死在抗日战场上,怎么连一个名字也没留下呢?”

我回答不了他的疑惑,此后他也就没再提起了。

关于父亲的下落,他连母亲也没告诉。

他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给当年的电焊工、现在的大画家罗眼镜去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因为罗眼镜在墙报上画了那幅插图,害得他把收音机藏起来,听掉了台湾电台的那档节目,让他伤透了心,也让他对罗眼镜怀怨。他对罗眼镜说:“你还记得吗,自从你画了那幅插图,我就再没给你打过热水了,你没和我一般见识,照样教我认字……”

罗眼镜没有回他。不知道是没收到李向志的信,还是罗眼镜忙不过来。

车又被拦下了几辆,但同时,三辆小车开走了,还有两辆中巴和两辆大车也开走了。

鹧鸪山口**起来。

那群人愤愤不平,但他们确实违规,不像我跟李向志是陪杀场。

因此那群人又把我们围住,说些貌是同情、实则煽动的话:

“只有你们这辆小车被拦下来,太冤了。”

“要是不耽误,你们早就到米亚罗了。”

有人还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到米亚罗?等吧!等到明天上午再说!”

这里距米亚罗很近,即使子夜放行,也不必等到明天上午呀?但事实上就得明天上午。他们说,出了山口,路更烂,先前的路基,全部毁掉,坑洼石块自不必说,糟糕的是,路两侧再不是山体,也不是河流,而是深不见底的谷地,白天也要十二分小心,谁敢晚上行动?除非是不要命了!

我越发的焦躁不安。到米亚罗也要明天上午,回到成都,必然是明天下午的事了。

同时,我又担心那个不要命的李向志会在夜里放行后跳出来;那种场合,他是一定会跳出来的。他很可能不仅开到米亚罗,还要一鼓作气开回成都。从米亚罗下去,就进入汶川地界,地震不久我跟他到过汶川的漩口,去年八月,我带着儿子到过汶川县城,对那段路熟悉,公路缠在山腰,感觉那公路轻如绸带,风一吹就会飘起来,把车辆和行人抛下山崖,百余米深的崖底,是波涛汹涌的岷江;“后地震”时期的峭壁上,照旧有飞石(当地人叫“地震石”),白天还可以见机行事,把飞石躲过,晚上怎么躲?我们已经在海子山险过一次了,老天爷开恩,才捡了条命,总不能奢望老天爷再次开恩。

那群人怂恿我跟李向志去找警察。他们的意图是,只要我们说通了,就相当于挤开了一道门缝,他们再加把力,自己也就能从那道门缝溜出去。我也想去找警察,但光我去没用,驾照又不是我的。

“走,过去看看。”我对李向志说。

李向志很犹疑,我便推着他走。

快到岗亭的时候,他甩开我的手,身板放正了,自己走。

警察坐在靠窗的桌前,用钢笔在报纸上写什么。

我给警察打招呼,警察嗯了一声,没抬头。

我说:“麻烦你把驾照给我们吧,我们有急事,谢谢你啦!”

警察依然没抬头。

我说:“对小车不是没有限制吗?”

警察这才把头抬起:“谁说没有?”

“我们在红原问清楚了才上路的。”

“那是红原,这是理县!”

这条路由红原和理县共管,两地各自唱戏,叫听戏的买谁的票?我正要这样问,没想到李向志把我拦开,一步抢到警察面前,给他递名片。警察板着脸,拿着名片看。名片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我都不知道写些什么。我从没见过他的名片。警察看完了,说:“你还卖乐器?”李向志连忙说:“卖呀,钢琴、手风琴、小提琴,都卖。”警察说:“我女儿是学箫的。”李向志说箫我也卖,你要是带女儿到成都买箫,找我就是!接着,他开始给警察大谈音乐,说箫在唐代称尺八,后来才叫箫,也叫洞箫,又说:“学箫是最难的,百日胡琴千日箫,口琴笛子站着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学口琴笛子最容易,站着教就能教会,弦乐要难一些,需要一百天,学箫就更难了,要一千天……”他滔滔不绝甚至过度亢奋地说下去,但警察对他的话明显不感兴趣,始终板着面孔,就连他说“你女儿敢学箫,证明她很有音乐天赋”一类肉麻的奉承话,警察回声“谢谢”的时候,也是板着面孔的。

李向志懂再多的知识,有再多的话头,在这个警察面前,丝毫不起作用。

当警察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走出岗亭的时候,那个胆小如鼠的李向志便现了原形。

他轻轻推我,细声说:“走,出去。”

我说慌什么,坐一会儿。

岗亭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排木沙发,一架笼着蚊帐的单人床。我把李向志推到了沙发上。

他半坐半蹲,说:“人家都出去了!”

我见他脸色灰暗,眼含惊恐,只好顺从了他。

中午的阳光格外强烈,朝车身走去时,感觉阳光能揭了我们的皮。那边等候的人,眼巴巴地望过来,希望能提早从我们脸上判断是否游说成功。李向志明显不想跟那群人碰面。他阅人无数,别人藏得再深的心思,也能识别出来。走到中途,他不走了,抠住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训导我:“你说话要讲究策略,刚才要不是我及时插进来,你就跟警察说崩了。不说崩还有希望,说崩了就没希望了。”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是躲闪的;在警察面前的那番表演,让他难堪。

幸好他没去把小提琴拿过来拉给警察听。

为了安慰他,我说:“就是,全靠你。”

他高兴起来,说:“嘿,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接着掏出手机打电话。他在电话上简要叙述了我们的遭遇,然后说:

“过一会儿,你收到我的短信,就打电话给我,说我妈病危。”

将机盖合上后,他得意地望着我笑。

“给谁打的?”

他说给保姆。

这个保姆,看来还是去年的那个,因为我们在红原的时候,色儿青还给她去过电话,色儿青依然叫她姐姐,问姐姐今年为什么不到草原来玩。

我们原地不动,等待警察回到岗亭。那群人见我们迟迟不过去,知道没什么希望,顿时泄了气,散散淡淡地坐在炽烈的太阳底下,听河的吼声,看笔直而起的、除了树还是树的山景。

警察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出现,嘴皮放光。看来他刚吃过午饭。

他嘴皮上的亮光不仅被我的眼睛看到了,也被我的胃看到了,胃便嘟嘟囔囔地抱怨,说它早就饿了,为什么不给它吃的。我也想给,可在这荒郊野外,去哪里找吃的呢?警察和收费员,很可能是在收费亭里做饭,也可能是有专人把饭给他们送来,怎么能跟人家比?何况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办。

见警察进了岗亭,李向志迅速给保姆发了短信。一个字也没写,是一条空短信。

然后,我们走向岗亭。刚到门口,电话来了。

李向志装模作样地“哦哦”几声,重浊地抽了几声气,很急迫地说:“你给警察讲一下吧。”一步跨前去,把手机递给警察。

警察不知道什么事,接了。

“……你先送医院,”警察说,“……那有什么办法?……我不需要给谁请示,上级早就说了,这是硬性规定,拒绝任何请示……”警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知保姆说了什么。看来,在李向志面前不大说话的保姆,其实是很能缠人的。警察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会考虑的。”

之后把手机盖一合,还给了李向志。

李向志满面悲戚的样子,窜着头,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警察的“考虑”。

警察又坐到办公桌前,旋开笔帽,在报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警察终于把笔放下,站起身。

我们都以为他要放我们走了,可是,他又出门去了。这一个钟头时间,都没听见从山里出来的车声,他出门,只是因为坐疲了。他跨过水泥堤埂,进了收费亭,跟那收费的女子聊天。

李向志又要起身,我一把拽住他:“就在这里等!他又没叫我们出去。再说里面又没什么东西,他收来的驾照也是扔在收费亭的。”

他眼睛不看我,说:“警察是不是怀疑了?”

我说不像,听上去你那保姆很会演戏,而且我一开始就跟警察说过我们有急事。

收费亭和岗亭之间,有一点儿倒角,警察要看清这边的情况,必须把脖子伸长。他没伸长脖子,还将门闭了。我便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看他写些什么。写的全是无法连成句子的词语:砖、水泥、山、房子、规定、河、绵羊、风、野兔、蚊子、走西口、政委、钓鱼、科学发展观,等等。

他在野地里干着这项工作,实在太无聊啦。我突然有些同情他。

他无聊,我也无聊,虽然岗亭里比较凉快,但坐在这里干等,心头的焦虑比太阳更烤人。

谁又来同情我呢?

我对李向志说:“你在这里等他的答复,我去把车守住。”

那群人蹲在远处,端着什么东西吃。他们带干粮了么?这时候我很后悔,我们也该带些干粮,哪怕带两瓶酸奶也好!从色儿青家离开时,一家人硬要给李向志和我各送一桶酸奶,我们硬是不要。不收别人的东西,是李向志一贯的脾气,他常常给人送好吃好喝,可要是别人还情,他会急得脸红脖子粗。我虽没那么固执,但我跟色儿青家究竟说不上交情。

本来就又饥又渴,这时候见别人吃东西,越发的饥渴难耐。

走近了些,见他们鼻子底下热气腾腾的,原来不是干粮,而是方便面。即使带了方便面,哪来的开水?一问,才知道是现买的。朝前走五十米,转过一道弯,山体窝进去了一块,在公路之外露出十余平方米的坝子,有人在那坝子上搭了个地震后用的活动板房,卖方便面。我立即跑过去。

老板是一个中年妇人,我说要两盒。

她说:“二十块。”

我吓了一跳。她卖的那种方便面,在超市只卖二块五一盒。

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看不见一只鸟也听不见一声鸟鸣的鹧鸪山口!

我付了钱,她把东西递给我,我把封皮和各样佐料都撕开,让她加开水。

她说:“再添四块。”

我直想骂娘。可那妇人明显是一副盛气凌人又漫不经心的样子,别说骂娘,分辩一句,她恐怕也不会把开水卖给我。

回程途中,恰逢一辆大车开过去,黄尘漫天,我和我手里的食物,都被裹在呛人的尘土里。

警察还没回。当李向志接过方便面,又听我说了是从哪里买来的,他仰天叹息了一声。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终于明白这些大大小小的车子为啥被拦了。”

接着,他一边吃,一边给我讲述他送母亲去火葬场那天的事。

火化之前,要烧些纸钱,放些鞭炮,送亡灵上天。他把纸钱和鞭炮都是买上的,可去了火葬场才知道,外面买的不算数,要在里面买。门口就有一家,是他们领导的家属开的,比外面要贵三倍,但贵不贵是他的事,买不买是你的事。你非在外面买,也行,只要你不怕亲人发臭都不给你火化,也不怕火化之后连骨灰也不给你收全。李向志当然只能在里面买了。那天,火葬场的生意十分清淡,见他是一个人,卖家好心好意地说:“你去忙,我帮你放鞭炮。”然而,直到他把母亲的骨灰盒搂在怀里,也没听到一声鞭炮响。骨灰盒很沉,看来,母亲的亡灵被封在里面了,没能飞升上天……

李向志说:“那边卖方便面的人,绝对是交管局某位领导的家属,因为很明显,路上的车辆是如此之少,根本没必要管制。管制是为了把人留住,好赚这些人的钱。”

他说得十分小声,好像那关在收费亭里的警察长着顺风耳。

这些话听上去有些滑稽,但我又没法反驳他。就说管制吧,也应该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让大家都知道,但他们没怎么宣传,一路上连个提示牌也没有,远远近近的人,都只是“听说”,没听说的司机,就成了瞎子。那边等待的人,好些都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误走这条路的;他们吃下了一点儿东西,喝下了一点儿热汤,却依旧是眼神茫然,了无生趣,看上去跟囚犯差不多。

我拿着两个空盒子走出岗亭的时候,李向志问我:

“分明知道我妈病危,分明说的要考虑,警察怎么还不吭气?”

我说我哪里知道。

这时候,李向志的一句话让我异常震惊,他说:

“他是警察,肯定他也知道我妈是坏人。”

母亲是坏人,这想法和观念,就好比李向志年少时一直吃的食物。就算在未来的日子里吃遍了山珍海味,但融入骨肉的终极美味,还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有多糟……

警察一直在收费亭里,到下午三点也没过来。其间,只有一次他去岗亭旁上厕所。那时候我站在车门边,见他朝厕所走去,立即给守在岗亭里的李向志发了条短信:“母亲快不行了,速归!”

我是想他把这条短信拿去给警察看,可他没有,而是这样回我:“别急,急办不成事。”

他不急,有人急。其中一个开长安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我跟他聊过,他承认自己的那辆中巴,不是私用,而是偷偷载客。四川人把这种车叫“野猪(租)儿”。他也是从红原过来的,载着五个客人去都江堰,本想抄近道,把这批人送拢后,再做点儿短途生意,谁知弄巧成拙。五个人找他闹,说如果今天到不了,不仅不给一分钱,还要他双倍赔偿。他对我说,他是理县旁边的茂县人,地震的时候,一家老小残了三个,现在,全家人都靠他的这辆车,亏一天生意,就亏了好些天的日子,更别说给顾客赔偿了。他不停地抬腕看表,到四点钟,再也忍耐不住,向收费亭走去。

不一会儿,那边吵起来了。

吵了大约五分钟,警察将门一拉,从收费亭出来,回了岗亭。胖子也跟着去了岗亭。

我也朝岗亭走去。我见到的景象,是警察撩开单人床的蚊帐,鞋也不脱地躺着,闭上眼睛。

胖子说:“我天不亮就出发,上午九点过就到了这里,你把我扣了这么长时间,够意思了么。”

警察一言不发。

胖子说:“你知道,下面的路那么烂,半夜放行,开出去要出人命的。”

警察把眼睛睁开了,身子一挺站起来:“你给我出去!”

胖子没有出去。

警察又坐到那张办公桌前,把笔帽旋开,在报纸上写字,一笔一画的,写得格外卖力。

胖子的口气明显软了,说:“我刚才有些冲动,对不起……”

但警察没接受他的道歉,还是写字。

这时候,满面通红的胖子转过头,盯住我。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帮腔。

我早就想帮腔了。我说:“你们这墙上挂着……”

只说了这半句,我的后襟被猛地扯了一下。

是李向志在扯我。他坐在沙发上,窜着头,一副悲怆的样子。他坐的姿势也没有变过:只用屁股尖压住沙发的前沿,双手搭在膝盖上。我明白他的意思,又不甚明白,就噤了口。

胖子见我是靠不住的了,又把目光转向李向志。可李向志的眼睛一直看着地上。胖子出去了。

警察也出去了,又去了收费亭!

李向志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简直要爆炸了。这时候我忍受不了的,不是警察,而是李向志。

外面很快响起发动车子的声音。是那个胖子在发动他的长安车。他把车倒过来了。也就是说,他要返回红原,再从那条远了数百公里的路上开到都江堰。如果他的车不会飞,今夜是不可能到的。进入道闸,他找警察要回驾照后,就开始骂。他说你个瓜娃子,披一身皮皮就以为是爷了?你跟我们一样,是狗!好坏我们还长了颗狗心,你连狗心也不长,你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狗!

警察便讲道理给胖子听,说单边放行,这是规定,你们平时骂执行公务的人不按规定办事,一旦规定到自己头上,心里就不舒服了!胖子说:“既然是规定,就该一视同仁,为啥有些车能走?我的只是中巴,你们不放,好几辆大车为啥放了?”本在警察旁边帮腔的女子一时词穷,急得把双手往腰一叉:“这事……你管得着吗?”胖子说:“我交我该交的费用,我有权走路,也有权监督!”女子笑起来:“嗬,你真能干。明说,那几辆车的司机跟我们熟,我们想放他走。我们想放谁走就放谁走,你来监督啊,你去上面反映啊!”胖子知道女子说的是大实话,而他却毫无办法,于是怒火中烧,又开始骂:“我说你们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狗么!一条公狗,一条母狗!”

胖子拿到驾照后,杆子本是翘起来的,听他这一骂,它又躺下去了。

胖子猛踩油门。

就在他拼命撞过去的瞬间,杆子嗖的一声**,直了许久才惊魂不定地躺倒。

看来,那东西对不要命的家伙,也是很害怕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喜欢让人害怕呢?

别说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是身怀绝技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照样害怕。在岳庙前,娘子被高衙内拦住,欲行不轨,林冲接锦儿急报,赶过去,从后面扳过那人,举拳要打,可他看清了是谁,手先软了;娘子被关在陆虞候家,任高衙内调戏纠缠,又是锦儿告急,林冲赶去,不是破门而入,而是立在楼梯上,叫声“嫂子开门”,给高衙内留出跳窗逃跑的时间,也给自己的“怕”留出回旋的空间……其实谁又不怕呢。娘子被调戏的事,闹得尽人皆知,林冲带着娘子下楼来,从街上走过,邻舍两边都怕惹是生非,全部关门闭户。

林冲是怕着同时代人的怕,也是怕着现代的我们的怕。

或者说,现代的我们,还怕着古代的林冲的怕。

朝胖子早已消失的车身望过去,我很愧疚,但我不会去跟警察吵的,我跟他吵,就只能走胖子的老路。我忍受不了李向志的那副模样,但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李向志是从小就怕过来的。

半年前我就发现这一点了。

那次我接待了一个远房表哥。我跟我那表哥住在同一条河上,相距不过十余公里,却多年没有走动过,而今他在深圳发达了,回老家省亲时,听我们村的船夫说我在成都,他回深圳前,恰好要到成都办些事,便问到我的电话,要跟我见一面。他住在百花潭公园对面的京川宾馆,那天上午,约我去百花潭喝茶。走到公园门口,我给李向志打了电话,他离这里近,又喜欢喝茶;再说我不知道跟我那表哥能不能说上话,怕冷场,有李向志在,就绝不必担心冷场了。我跟表哥见过面,递烟给他,他说我不抽烟,我还不知道你抽烟呢。言毕非要去三十米外的小卖部给我买包好烟,拦都拦不住。

这期间,李向志来了,喜笑颜开的。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他出来。我给他说我有个表哥,在深圳做生意,你跟他聊聊,说不定能弄到些信息,将来去深圳赚一笔钱。他嘻嘻笑,说好哇好哇。

表哥很快过来,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包烟,而是一条,软中华。他皮肤白净,满脸黑黝黝的胡子,让他面部露出的部分白得晃眼。我提前指给李向志看。李向志望过去,眼神倏地扭动起来。

那真是扭动,像蚯蚓遭遇火烧。

我当时没明白怎么回事,待表哥走过来,我把他们互相介绍给对方,表哥跟李向志握手,李向志竟然抖抖索索的不把手伸出来,眼神一直在扭动,脸也败如秋草。我那表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虽有些尴尬,却很快就泰然自若了,说他如何喜欢成都,等把钱赚够了,一定要到成都养老;说并非成都就不能挣钱,但内地婆婆太多,懒得跟他们厮缠。往常遇到这类关于赚钱的话题,李向志会滔滔不绝的,可今天他却窜着头,只把屁股尖放在椅子上。喝茶的人太多,老板没那么多躺椅,李向志坐的是一张翻板椅,我生怕他坐跷了头。大约二十分钟,他起身离开茶桌。我以为他上厕所去了,可老半天也不过来,打电话问,他才说他有事回家去了!我相当生气。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这样失礼的人啊。

午餐过后,我才恍然大悟。

表哥丢下筷子,用餐巾擦脸,从侧面看去,只见一脸的毛。

——大胡子!

李向志是害怕大胡子!

他害怕响水滩的那个大胡子,也害怕跟那个大胡子相似的人,哪怕是生理上相似……

因为怕,他才追随父亲。他追随的不是父亲本人,而是父亲的“不要命”。

当大胡子**母亲的时候,他期待有一个不要命的父亲在身边,继而也期待自己成为不要命的人。

可最终,他只敢在不会说话也没有穿制服的山川面前撒野。要是可能,说不定他宁愿不跟任何人接触,宁愿没有故乡,也没有任何固定的住处,就像他买下的那两匹“野马”。

由于怕,他就恨。他不敢恨别人,只敢恨自己的母亲。他恨母亲,不是因为母亲是“坏人”,也不是因为母亲赶走了自己的老婆,而是把对大胡子的恨转嫁到了母亲的身上。可有些事,我却是无法理解的,自从跟他认识过后,我发现他对老太婆特别好,比如对他小区里的老太婆,还有对色儿青的奶奶。那次我们去北川,他带了几大包衣服去送给灾民,都是新买的,也都是送给老太婆穿的。他不愿去疗养院看母亲,却常常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送礼物。知道父亲的下落后,他不告诉母亲,是觉得母亲没有资格知道父亲的下落,还是想让母亲继续为某个希望而活着?

猜测这些事很费精力,而我这时候心力交瘁。那盒方便面实在不顶用,我很快又饿了。本想再去买两盒,想到李向志说的那种情况,饿死我我也不愿再朝活动板房的方向望一眼。

我只问李向志要了车钥匙,回车上去睡觉。

太阳已经被大山挡在身后,但车里的热量,能把人烫熟。开了许久的空调,我才敢坐上去。

这是一辆桑塔纳车。李向志开的最好的车,就是桑塔纳。

如果我没认错,这还是我跟他过海子山时翻了的那辆。那回,我给他照了相,两人便束手无策了,想打电话求援,手机没有信号,搭别人的车吧,这条道上,一天半天也难得碰到一辆,有时三五天也没车过。除了走路,还有什么办法呢!估摸了一下,回理塘应该比去稻城更近些,于是往回走。这是下午两点,天无片云,阳光倾泼而下,如果没有风,是很暖和的,但狂风肆虐,冷得打抖。只要太阳下山,气温会迅速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饥饿的豹子吃掉。然而,想在天黑前到达,根本不可能,每走一步,都必须深深地勾着腰,脚趾死死抓住地面,否则就会被风抬下山谷。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走了四五里,突然听到身后车响!我们站下来招手。车停了一下,之后猛地蹿开。蹿开几十米,又停了。车主是一对父子,怕遇到劫匪,但最终没把我们当成劫匪,将我们拉到了理塘。我们又去找加油站的那个师傅,请他儿子开辆越野去把悬在崖边的桑塔纳拖进县城,再作修理。

十年过去了,李向志还开着这辆车。

我觉得搭在座位上的垫布也没换过,米黄色,绣着几棵松,以前很厚实,现在摸上去枵薄如纸,到处都是洞。干净倒是干净。这垫布是保姆给他洗,还是他自己洗?多半是他自己洗。包括他穿的衣服,多半都是他自己洗。保姆陪他聊天过夜的时候多,为他洗衣做饭的时候少,绝大部分时间,保姆都是在学校里。喜欢泡在茶桌上谈天说地的李向志,仿佛天上的知一半,地下的全知,然而,保姆的世界他恐怕永远也无从知晓。当李向志一个人在家,亲自动手洗衣服的时候,一个人去店里吃饭的时候,他心里想些什么?是否会想到他的母亲、前妻和儿子?母亲已不在了,前妻早就跟了别人,儿子自从去了美国,就没回来过,开始是怕待不够时间,拿不到绿卡,可拿到绿卡之后,还是没回来过……

本说回车上睡觉,其实根本睡不着。我百无聊赖,就翻看他放在车上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把浅褐色的小提琴,一张烂朽朽的全国地图,一个巴掌大小的挂件。挂件是个小人儿,我取下来玩。

小人儿正面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背部却是扁平的,沿脊椎写着几个字:“国林子。”

这是他给那两匹马取的名字。

黯淡欲消的笔迹,证明写上去已有相当长的时日了,并非他临时想出的名字。

天色迅速暗下来。山里的天,太阳一走,就黑得快。

车里更是黑压压的,闷得慌,我又出来,朝岗亭方向望去。

那边毫无动静,但李向志没坐在岗亭里,而是坐在外面的梯坎上,整个姿势,跟坐在沙发上时毫无变化。我猜想警察还在收费亭。

和我们一起等待的那群人,开始还很激愤,胖子从原路返回后,全都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或站或坐,彼此间连话也懒得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抱着她心爱的小狗,吧嗒吧嗒地落泪,狗直往她的怀里拱,呜呜地叫着,大概是路上没带够狗粮,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它又不吃,它饿了。

人这么多,可大家都很孤单。我朝李向志走去。

快到他身边时,李向志突然站起身,朝收费亭跑。

是警察在向他招手。

他踮起脚尖,仰头望着警察。警察把驾照给他后,他说:“我妈死了,两个钟头前死的。”

那女子很吃惊:“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向志没说警察早就知道他母亲病危,而是这样回答:“你们照章办事,应该的。”

然后他转过身,朝车身飞跑。

我跟上去,拉开车门时,他刚好把那个挂件挂好。开始我忘记挂了。

小人儿晃晃悠悠,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一时找不到话说,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问他:“国林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妈给我取的乳名。”

车蹿出去了。路这么烂,他开得还是像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