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自己的成长历程,大概有六七年的光景是在孤独沉潜中度过的。翻开那几年的成长档案,没有荣誉、没有奖励、没有晋升,甚至连公开课的记录都是一片空白。“病”和“穷”这两个字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像幽灵一样缠着我,曾经是少年得志、浪遏飞舟的那个“我”在众人面前淡出了。用鲁迅先生的话说,那段时光确乎是“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但是,“病”和“穷”在不断销蚀我对俗世生活的**和梦想的同时,也逼迫着我在“向死而生”、“安贫乐道”的淬砺中蓦然回首、转识成智。不敢说自己已经顿悟,但至少心境开始变得淡泊、宁静,这多半要归功于读书,一种随心所欲的读书。感谢“病”和“穷”,它们在屏蔽我的几乎所有社交、所有休闲的同时,也为我慷慨地兑换了富足、自由的时间。于是,我得以凭着纯粹的精神口味去享用大量的书籍。不为文凭,不为科研,只是为了读书。读什么呢?什么都读,只要对胃口。宗教的、哲学的、文学的、美学的、历史的、医学的、传记的,尤其爱读“红学”和“术数”,什么雪芹身世、脂评考证、程高续书……读得昏天黑地、不知春秋。
一方面是大量读书,一方面又是大量听课。出于教导主任的职务之便,我得以有大量沉入课堂的机会。各种各样的听课,听各种各样的课,每年累计不会少于200节。绝大多数的课,我都小心翼翼地做了记录和反思。我现在能一边听课一边写反思,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十几本听课笔记摞在那儿,随便翻翻都成了一种莫名的享受。就在随便翻翻中,那些感人的、迷人的、烦人的教学场景、课堂细节再次勾起我的探究欲望,我开始了不知微格研究的微格研究。没有人逼我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种满足好奇、探究这类生命原欲的需要。于是,导入、点拨、板书、提问、训练、结课、延伸、情境……一项一项地梳理,一项一项地琢磨,又一项一项地被当时的《浙江教育》印成了散发着墨香的铅字。我沉迷其中、陶醉其中,大有“庖丁解牛”、踌躇满志的味道。
但长期沉醉于微格研究的自然结果是对听课的“审美疲劳”。于是,我就变着法儿避免自己的感觉被“石头化”。“实录还原”是我最先尝试的招式。我会心甘情愿地将上万字的课堂实录还原成上千字的教学设计,又会将上千字的教学设计还原成上百字的课程意图。把课读薄后,我又逼迫自己往回走,将课程意图重新还原成教学设计,再将教学设计重新还原成课堂实录,把课重新读厚。这种来回还原的折腾,无疑是治疗微格研究中“审美疲劳”“感觉石头化”的最佳偏方。
如果说实录还原让我洞悉了隐藏在课堂现象背后的另一种教学逻辑、另一种课堂的深层语法结构,那么,情境填空则极大地刺激了我无中生有的精神诉求和创造智慧。在我看来,课堂实录并非一个真实的教学世界,而是一个有着无限教学可能的空白世界。所以,琢磨教学实录最好能避免一览无余、**,必要时应该遮遮掩掩、断断续续。
当某一课堂突变进入我的视野,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记录后续事件的文字遮掩起来,让自己迅速置身于这一特定的课堂情境,设想自己可能做出的一切反应、一切行动。我让自己活在了那个虚拟而又真实的教学世界,我会调用自己的全部教学经验、教学**和教学智慧去填上那个假想的空。正如曹文轩所言:“这个世界不是归纳出来的,而是猜想演绎的结果。”当既成的课堂事实大白于眼前的时候,我会为所见略同而惊喜,为超乎其上而得意,为自叹弗如而沮丧,为别有洞天而激动。一次又一次的情境填空,不仅让我猎取了丰富的课堂语汇,也因此复制下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鲜活课。
就这样六七年的沉潜,肚子里装进了上百本书、上千堂课,这些书和课慢慢发酵,慢慢溶解,慢慢注入我生命中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表面看来确乎平静,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想什么,但是平静的底下,生命的能量却在不断贯注不断蓄积不断膨胀,它终有一天要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