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昱给我看她青少年时期的日记,她曾经在酒店实习,被女班长送了一双很小的小鞋穿。一天女班长给她布置任务,让她一片一片地擦洗盆景的每一片叶子——说真的,这些“迫害者”的创意也是很有限的,这个情节和童话故事中那些邪恶后妈、老巫婆们的方法如出一辙。记得在童话《灰姑娘》中,邪恶的继母似乎就是让女主人公去把灰土中的豆子一粒粒挑拣出来。当然,童话中,因为女主人公的善良感化了小鸟,小鸟们就帮助她干了这个艰苦的工作。而我们这个女主人公却没有找到这样的帮手,人又实诚不知道偷奸耍滑的技术,于是便只好一片片擦洗这些叶子,只擦得后背两脚剧痛。
类似的事情还有,让她用镊子一片片夹起地上的纸屑,这个更是化粗活为精细活,化小工作量为大工作量的创意。
实际上,酒店固然需要让盆景中的叶子更干净,但是,真的需要一片片擦吗?并不需要,我们可以有更有效率的擦洗方式。我们固然需要让地上没有纸屑,但是,需要用镊子一片片夹起吗?更不需要,其实只要用吸尘器或者更古老的清洁工具我们叫作扫帚的,就可以很快地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真正的任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个任务我们达到一种人际效果,证明谁是有地位的,而谁是没有权利地位只能服从的。
看了她的日记,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长久不解的谜。
那是我母亲讲过的另一个故事。母亲年轻时,在一家纺织厂工作。按道理工作应该是站在纺织机前接线头,但是实际上她们工人常要做一些其他“紧急的工作”。比如,如果农田干旱了,就会让她们去抗旱,具体说,就是每人用一个洗脸盆,运水到田里去浇那些庄稼的苗。还有,母亲说她们曾经去搬砖——每人抱8块左右砖,每次走几里地,来回这样一天累到半死,可以搬100多块砖。
移动砖也是建设的需要,但是,需要这样搬吗?有核桃一样大的脑子,就可以想到我们可以有更省力、效率也更高的方法,达到同样的目的。比如,我们可以用那种叫作车子的东西,一车子就可以拉走几百块甚至上千块砖,完成十几个人一天的工作。而这些人就可以不用累到半死了,而可以继续在纺织机前接线头——虽然那也很累,但是却可以生产出不少的布匹来,价值要高不知道多少倍。
用脸盆浇水,也是一样的极端没有效率。一个人端一脸盆水走好远,累是很累的,但是能运多少水呢?最多也就是一大脸盆水。我们实际上有好得多的方法,就是找个水管子,让水自己流到地里。
为什么当时那么多智力正常的人,却会做这样智力不正常的事情呢?
答案就是,因为重要的不是搬多少砖,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体现出的态度。搬砖的人要通过让自己很累,表示自己不怕苦。我母亲说,也有人会借用车子来“偷懒”,但是被领导看到就会说她“怕苦怕累,资产阶级”,于是其他人就老老实实继续搬,没有谁会再敢偷懒了。
搬砖,表面是一个工作,实际是一个仪式;表面的目标是把砖搬到需要的地方,实际的目标是训练工人们肯于吃苦,以及训练工人们服从领导。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的民众,可以服从领导的指令,去做其他一些在后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傻事。比如,农民放着地里的庄稼不管,却砌起来土高炉去炼钢。比如,一大批的人一起敲锣大喊、挥舞长杆上系着的布条,四处驱赶麻雀,要让麻雀无处落脚休息直到累死它们。未必当时的参与者都没有感到这样做很荒谬,但是他们还是要积极投入参与做这个荒谬的事情,因为他们知道,事情本身虽然荒谬,但是这个事情却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功能,那就是证明自己是一个服从领导的人,是一个以上级的意志为意志的人。事情本身越荒谬,也就证明自己越驯服,上级也就越是开心,而他们自己也就越是能得到社会地位和安全感。
这和军队训练时,要花费很多时间练习稍息、立正和齐步走一样的道理。稍息、立正齐步走,表面上看在实战中没有任何用处。会齐步走的战士,也不可能在冲锋的时候齐步走。实战中真正有用的技术是射击、投弹等。不过,练习稍息、立正、齐步走的真实功能,是让战士把“服从命令”融化到骨髓中,变成不假思索的第二本能。平时上级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停我就停,战时我也就更容易接受命令,去做一些也许我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比如,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人的碉堡——练过稍息立正,也因此正是正规军人和乌合之众不同的地方。
在马上得天下,或者说在枪杆子里面得到政权的国家领袖,更习惯用军队的方法去治理国家。搬砖、端水、打麻雀,实际上也就是训练民众的“服从”。而那些不服从者,就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被批评、被惩罚,从而被转化为绝对服从者。之所以要让人们做一些没必要的工作,是因为这样的工作才能训练人“绝对服从”。如果这个工作是很有必要的,那么,人们可能会去做这个工作,但是并非出于对领导的服从,而是出于工作本身的需要。只有那些不必要的,可笑的用处很小的工作,本来我们可以不做或者用更好的方式做的工作,我按照领导的要求去做了,很辛苦地做了,才使得我们深入骨髓里懂得了我们要“绝对服从”。
这样的历史,或许对我们的后人能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