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

皇宫早朝时分。

晏律神色漠然坐在高座之上, 这是每日最令他感到烦闷的时刻,底下乌压压一片站着文武百官,看似恭敬臣服,却各个心怀鬼胎, 究竟有几人真心为国, 又究竟有多少狼子野心。

此刻大殿两侧之中, 几名官员已垂头站立许久,殿中气氛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几人却丝毫没有要退回的意思, 皆在等待着晏律给出一个答复, 更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其中为首的, 是近些日子才到京城的伯西候。

晏律眉头逐渐紧蹙成一团, 眸中带有几分怒火, 胸口微微上下起伏着, 小手抓着龙椅的把手,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殿内气氛僵持不下,这时右侧礼部尚书忽的上前半步,作揖道:“皇上, 臣认为伯西候此言在理, 北渊王既腿伤难愈, 手握黑甲军兵权,却无力再未皇上分忧,实难令众人心服,还请皇上莫要念及私情,做出决断, 收回北渊王兵权!”

“还请皇上, 收回北渊王兵权!”身侧几人, 纷纷站出,再次齐齐出声。

晏律嘴角**着,这并非这一帮人头一次这般逼迫他做出决断,此前许多事,他无力反抗,也无法与他们争论什么。

可贺凛的兵权一事,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越朝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些人明里说着贺凛腿伤难愈,可暗地里,早已不知设下什么阴谋诡计,如若兵权收复,他还有什么能与之抗衡的。

晏律眸色一变,忽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北渊王镇守边疆有功,你们几人怎可提出这般令人寒心的谣言,朕知北渊王曾征战负伤,但如今已是痊愈,何来腿伤难愈一说!”

几人皆是一愣,周围群臣面面相觑,似是都未曾料到晏律今次会出言反驳,年纪尚小又手无实权的皇帝,几乎是无人当真将他放在眼中的。

伯西候面不改色,闻言不紧不慢道:“皇上莫要叫表象蒙蔽了双眼,臣近日查到宫中苏太医频繁出宫的记录,还请皇上过目。”

说罢,伯西候呈上一份出宫记录。

晏律垂眼快速扫过折子上的记录,心下惊疑不定,但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只是轻笑一声,道:“苏太医近日正值休沐期间,他要出宫便出宫,你可有证据证明他出宫之事就与北渊王有关?”

伯西候怔愣一瞬,叶萧仅是安排他在朝中参上贺凛一本,也都未曾想到晏律会出言反驳,一时间竟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晏律见状,不待伯西候反应过来,继续道:“况且北渊王近日欲打算前去东岭为其祖母贺寿,朕的皇姐也将同行前去,若当真如伯西候所言,腿伤已严重到无法再管理黑甲军,那又怎能承受得住晏京去东岭一行山高水远长途跋涉,你们这岂不是在与朕胡言乱语!”

“这……”

叶萧面色一沉,贺凛伤重一事为他派去的死士亲眼所见,怎可能有差错,此事自是无法叫晏律轻易松口,但他自也不会善罢甘休,忙跨出一步,道:“皇上,此事事关重大,二十万黑甲军可不是臣等能胡言乱语之事,还请皇上明察!”

晏律微微挑眉,视线扫过眼前一排与叶萧同流合污的奸臣。

他还没能强大到能彻底镇压他们,也未能找到定罪的证据,但此刻他不能退缩,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刻,贺凛冲锋在前,他需得为他守住最后的防线。

还有他的皇姐。

识人不清。

晏律眉头一皱,猛地一拍龙椅,怒极站起身来:“既无实质证据,又怎可在大殿之上妄自猜忌诽谤,你们几人可还有把朕放在眼里?”

“皇上恕罪,臣等绝无此意。”叶萧自是不会在此刻将脸皮撕破,但他当然也知晏律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对此他心中有数,又不慌不忙道,“待证据确凿之日,还望皇上能秉公执法,给大臣们一个交代,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早朝之中每隔几日便会有一次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众人也已是见怪不怪,贺凛受伤归来却又看似安然无恙一事,早已成为众人心头无法放下的一件怪事,叶萧此言一出,底下已有些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什么来,不过到底是无人再上前多说什么,再到后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之后,心怀各事退了朝。

人潮涌动在大殿外的台阶上,叶萧自殿内出来,抬头看了眼今日明媚的天色,悄无声息转至另一头隐蔽之处,很快伯西候便也匆匆赶了过来。

“这小皇帝今日可是吃错药了,莫不是我们当真查错了,否则他怎可能这般反驳你我。”伯西候心头有些担忧,晏律一直是极好拿捏的,他们今日虽未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指证贺凛,但晏律反驳的态度实在太过强硬,若不是心中有底,又怎可能这般笃定。

叶萧摆了摆手,不在意道:“贺凛手中兵权是他最后一道防线,他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伯西候闻言又微微松了口气,追问道:“那接下来要如何是好,北渊王就要出发前往东岭了,这一去好几个月,若是不赶紧抓住他的把柄,只怕这时日一长,生出些变故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如此大好机会,怎可轻易放过,逮不住贺凛,莫不是还逮不住一个苏延,将苏延抓来,一个糟老头子,当是有一万种方法叫他松口。”

伯西候一惊,压低声音忙道:“那苏太医手中可是有先帝圣旨,这要如何对他下手。”

叶萧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温润的面容在此刻显得尤为狰狞,野心乍现:“先帝?待越朝改头换面之时,你觉得那张黄纸值几个钱?”

"叶兄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待事成后,可别忘了兄弟。"

“自是不会少了你,你可是后世的大功臣。”

两道日照后背的阴影逐渐拉长,在庄严肃立的皇宫,暗涌悄然流动,蔓延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

晏明月这两日都宿在了临枫苑,本是担忧贺凛的腿夜里会疼,自是做好了夜里照料的准备,可谁知那温软的床榻和自心底蔓上的安心,叫她睡得格外舒坦,一觉到天明,压根就没能派上任何用场。

再瞧贺凛,似乎也并无异样,过问过他几次夜里可有不适,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今日出发前往东岭,晏明月虽是醒了个大早,但身侧已没了贺凛的身影。

心下懊恼自己竟又睡得这般沉,忙不迭起了身,屋外银翠已端着盆入了屋。

“王爷呢?”

“王爷今晨起得早,此刻已在前厅等着了,这一路奔波,吩咐奴婢莫要打搅王妃。”

晏明月抿了抿嘴,忧喜交加,还是吩咐道:“那便动作快些,莫要叫王爷等久了。”

一番洗漱后,晏明月迈着步子入了前厅。

刚入门,抬眼便见贺凛坐在实木圆桌前,一身锦绣白衣,矜贵清冷,玉冠束发露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修长的指尖握着一只精致紫砂茶杯,正欲抬手送入唇边,闻声见来人,又忙放下茶杯起身走来。

晏明月张嘴正要唤人,贺凛已大步走到了她跟前:“怎不多睡一会?”

晏明月眨了眨眼,心下本就想着自己未能尽责,这会更是有些愧疚地搅了搅手指,娇声道:“今日出发,怎可耽误了行程,叫王爷久等了。”

说完,晏明月又垂眼看向贺凛的腿,方才见贺凛阔步走来步伐稳健,但他向来是极会掩藏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又在逞强,下意识就抬手扶住了贺凛的隔壁,想要给他一些力道支撑。

贺凛见状,唇角扬起一抹淡笑,转而一把握住了晏明月的手,攥在手心轻捏一瞬:“本王无事,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莫要担心。”

屋内还有众多下人,叫晏明月一时有些羞怯,小幅度挣脱一阵无果,只好连忙道:“那便快些出发吧,可都打点好了?”

银翠上前道:“王妃,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那批药材可莫要忘了,此前存放在仓库里,就在仓库二层的隔板下。”

银翠抿嘴笑:“备好了,王爷一早便吩咐人搬上了马车。”

“这一路气候不定,衣服可有备足,夏季的衣服也得备上几件,东岭那边气候干燥,可再带些清热降暑的……”

贺凛轻笑一声,忍不住探手刮了刮她精巧的鼻梁:“都备上了,娇娇可要唠叨到几时?”

晏明月面上一热,到底是头一次出远门,可竟什么也没叫她操心上,全叫贺凛给安排妥当了。

贺凛一路牵着她入了马车,坐下时她便发觉马车的软垫下又加了一层柔软的棉绒,极为舒适也增添几分暖意,马车一侧的小隔板上放着一排小食,有她爱吃的蜜饯和解馋的干果,甚至连马车内的暖炉也是提前燃好添置了浅淡的香薰,叫马车内一片温暖舒适,安排得极为周到。

正抬眼时,贺凛而后上了马车,长腿一伸入了里面,晏明月正欲起身腾出些位置,就被贺凛侧身靠近,一把揽入了怀中,耳畔随之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有些赶时间早膳需得在路上吃了,甜粥和蛋羹想吃什么?”

连早膳也提前准备好了,晏明月忽的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没用,眸子了泛起些水雾来,只轻声道:“王爷吃什么,妾便吃什么。”

贴身伺候不成,反倒叫贺凛给伺候周到了。

贺凛垂眼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副懊恼又羞愧的模样,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以往是没能有此机会,可如今,她落于他掌心,又怎会不想将她捧得更高,探手抬起她的下巴,于娇嫩的嫣唇上落下轻柔一吻:“娇娇喜甜,甜粥可好?”

马车缓缓驶动,城内道路还算平坦,一路吃得倒也舒畅,待餐食收下后,便有一碟剥好壳的坚果放在她跟前,叫晏明月一恼,方才打算在饭后替贺凛剥果儿的意图也被抢了先。

晏明月用帕子擦了擦嘴,忍不住抱怨道:“就不能让妾为王爷做点什么吗,何事都叫王爷给做了。”

说罢,总算是逮着了机会,换了张帕子一把拉过贺凛的手,细细为他擦拭着指尖剥坚果留下的残渣。

帕子擦拭过指尖,晏明月细嫩的指腹轻柔抚过,撩起一阵酥麻蔓延开来,趁晏明月欲要收手之际,又将她手攥在了手心,来回把玩着舍不得松手:“本王乐意为娇娇做,这一路奔波,怕你受苦。”

晏明月皱眉娇嗔道:“王爷莫不是将妾想得太过娇惯了些。”

粗粝的指腹绕过她细嫩白皙的手指,贺凛嘴角攒着笑意,对她这副娇柔的模样有些爱不释手:“本王的娇娇,可不就是娇贵。”

凑得近了,晏明月注意到贺凛眼下有些浅淡的乌青,眉眼带着笑,却显然有些疲色,再思及他这几日都在她之前起身,忍不住问道:“王爷这几日可歇息好了,妾夜里可是有扰了王爷?”

贺凛手上动作一顿,想起了夜里翻来覆去的甜蜜的折磨。

那自是扰得不轻,可若是如实说来,只怕今夜自己便要独守空房了,这便抽出一只手揉了揉膝盖,微蹙着眉头装模作样道:“腿疼罢了,不是你扰的。”

晏明月一听,忙伸手覆盖住贺凛落在膝盖上的手背,顺着他的力道揉了揉,贺凛坦诚他的伤痛倒也叫她安心了几分,很快道:“今日落脚后妾再帮你按摩一下,王爷这会要不再睡会?”

贺凛倒是计划得逞了,但今夜估计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的确是有些困乏,他扫了眼马车窗外,一把揽住晏明月的腰,顺势便躺上了她的腿:“本王想抱着你睡。”

说完,已是不由分说闭上了眼眸,丝毫未给晏明月反悔的机会。

晏明月身子僵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手上还轻拍起了他的肩头,很快便闻见贺凛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他当真是累极,竟睡得这般安稳。

晏明月垂眼看着躺在怀中面目沉静的俊容,此刻的他,褪去了那些不属于他本身年纪的深沉和冷硬,英挺的剑眉不再蹙起,一双薄唇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微风拂过他安静的眼睫,带起微微颤动,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

晏明月忍不住伸手轻抚过他的面颊,指尖描绘着他生得极好的眉眼,再到挺拔的鼻梁,微扬的唇角,若此刻贺凛睁眼,便会瞧见一双满怀情意的水眸,如一汪清泉一般,眼底满是令他着迷至极的神色。

马车平稳地驶过晏京街道,外头不时传来街道上嘈杂的声响,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论声,马车迎面驶过的马蹄声,但马车内却是祥和一片,唯有暖流和丝丝淡雅的香气弥漫着,缱绻缠绵。

待到贺凛醒来时,入目便见一张温柔恬静的侧颜,小巧的下颚落下几缕柔软的碎发,窗外的微风拂来,吹起发丝扰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间,叫人忍不住想探手替她拂去那不听话的发丝。

而贺凛也这般做了,晏明月下意识垂眼,对上贺凛幽深的眼眸,动了动自己被枕得有些发麻的腿,轻声道:“王爷醒了。”

贺凛坐起身来,指尖将她的发绕至耳后,嗓音还带着刚苏醒的沙哑:“本王睡了多久?”

本只是想借势亲近她一番,没曾想竟当真睡着了,说完贺凛便又抬眼看向了窗外,耳畔传来晏明月的回答:“半个多时辰。”

贺凛收回眼神便见晏明月正小幅度揉着自己的腿,便也将手探去揉了揉:“麻了也不知叫醒本王?”

宽厚的手掌覆上大腿,手心下柔软一片,也叫晏明月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显然有些不适应,但到底是没躲掉,轻哼一声道:“王爷夜里腿疼,不也不曾叫醒妾。”

贺凛沉沉笑出声,一脸无可奈何:“这也要同本王计较得这般清楚?”

话音刚落,马车忽的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北风的声音:“王爷,过了城东桥了。”

晏明月闻言疑惑地看了眼贺凛,不待她发问,贺凛倒是主动开口解释道:“提前与苏延约了在此处碰头,娇娇且先在马车中坐会。”

说罢,便起身下了马车,还朝一旁吩咐道:“问问王妃想喝些什么,后头的马车里都有备。”

随后银翠便躬着身子在马车前露了头:“王妃,王爷可真是细心,想喝些什么,奴婢这便去准备。”

晏明月心头一暖,随意吩咐了一句,这便透过马车车窗将视线投向了贺凛走去的方向。

本以为苏延此行不会同路的,不知怎的又要在此处碰头。

再一看苏延今日乘了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显然是做好了要长途跋涉的准备,晏明月朝外探了探头,见贺凛与苏延相对说了些什么,很快两人又点了点头。

没能看得太清,贺凛这便折返了回来。

待到贺凛坐回马车上,晏明月便忍不住开口问:“苏太医这是要同咱们一同前去东岭吗?”

贺凛微微颔首,神色还未从方才的严肃中松缓下来,沉声道:“近来朝中不太平,苏延近日出宫频繁,怕叫有心人抓了把柄去,正巧他欲回乡过年,这便带他同行一程。”

贺凛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但仍是叫晏明月心里咯噔了一声。

如此发展,早已是与前世大有不同了,她不知自己做出的改变所导致的现世的变化对事态发展的影响是好是坏,心底难安,有些担忧地又看了一眼窗外苏延躬身上马车的身影。

瞧见晏明月的神情,贺凛眸色一沉,将人揽入怀中轻声道:“只是为了谨慎些罢了,并无旁的事,本王都会处理好的,娇娇莫要担忧。”

晏明月仰头看他,指尖抓着他的衣领,正色道:“若有何事,王爷莫要隐瞒妾,妾也想为王爷分忧。”

贺凛眉梢轻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来:“分忧吗?娇娇可知本王此刻何忧?”

晏明月闻言本还在细细思索起来,可很快便瞧见贺凛面上那似笑非笑的逗弄之色来,顿时眉头一皱,柔荑握紧成拳,重重往贺凛胸膛上锤了一下:“王爷又在寻妾开心,不与你说了!”

说罢,忙从贺凛怀中挣脱出来,侧过头去不再瞧他,朱唇微翘,一副羞恼的模样。

贺凛眸底笑意更甚,当真是爱惨了她这副骄纵的小模样,探手再次将人摁回怀中,马车缓缓驶动,一阵轻微的颠簸,将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凑在她耳畔,嗓音低醇勾人:“有你在,本王何忧之有。”

晏明月心头微微颤动一瞬,放柔了身子倚靠在他怀中,倒是来了些朦胧的困意,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杏眸含上一层水雾,无意识地蹭了蹭,小声道上一句:“无忧便好。”

而后便缓缓闭上了眼,没多会便沉沉睡了去。

晏京城外这一路倒还算安稳,临靠都城,道路也宽敞平坦,晃晃悠悠一整日,直到入了夜才抵达了距晏京最近的落脚处。

已是同床睡觉好几日,晏明月也逐渐习惯了去,睡前替贺凛按摩了双腿,再到入睡时已是深夜了。

不过她一路上半梦半醒,倒也不觉得疲乏,心下仍是念叨着今日可不能再一觉到大天亮了,夜里还得多加注意贺凛的情况。

直到她再次睁眼,眼前漆黑一片,显然天还未亮,可探手往身侧触去,却只触及空**的床榻上冰凉一片。

晏明月顿时清醒了过来,蹭起身来在屋内看了一圈,可哪有旁人的身影,贺凛并不在屋中。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周围寂静一片,晏明月忙从床榻上起身,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快步走到门前,刚一打开门,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吓得她正要惊呼出声,抬眼却见门前站着的是北风。

晏明月恍然回神,沉声问:“王爷呢?”

走廊上仅有两盏烛灯照亮脚下的台阶,昏暗的视线下,晏明月未能瞧见北风面上闪过的一抹古怪为难的神色,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含糊回答道:“王爷……就是起夜罢了,待会便归。”

晏明月闻声觉得有些奇怪,抬眼朝走廊的围栏下瞧去,茅房一侧黑漆漆的,连盏灯也未点,整个客栈也沉寂得有些不正常,默了一瞬不动声色开口道:“本宫前去瞧瞧,王爷腿脚不便,怎也不派人跟着?”

一见晏明月要走,北风忙不迭上前半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未开口便换来了晏明月不满和质疑的神色:“怎的?可是有什么事?”

北风不知要如何作答才好,心中直打鼓,甚至下意识偏头看了眼楼下,连手心也渗出了湿濡来,微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晏明月越发觉得不对劲,正当她要追问时,楼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闻声看去,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逐渐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王爷……”晏明月一愣,很快出声唤道,略过北风大步迎了去。

贺凛敛目一瞬,脚下步子未停,再抬眼时已是一副淡然沉静的神色,抬手拉住朝他走来的晏明月,将人往怀中揽去,沉声道:“本王不过出来片刻,怎还找了出来?”

晏明月在贺凛怀中回头看了眼北风,北风已然垂下头叫人看不见他脸上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本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可贺凛似乎并无什么异样,反倒她这般冒冒失失找出来,显得她没见他一会便如此慌乱,叫人难为情。

“妾只是睡迷糊了罢了。”

“走吧,外头冷,先回屋。”

晏明月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乖顺地任由贺凛揽着她往屋里去,垂眼之际便没瞧见他们略过北风时,贺凛朝北风递去的一道眼神。

北风接到眼神,微微颔首,在房门关上后没多久,身子轻盈一跃,迅速消失在了暗影之中。

*

“一群废物!”一声暴怒的呵斥声震得桌上杯中茶水微微颤动,伯西候胸膛上下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侯爷恕罪,那北渊王太过警惕,属下已是严密部署了下去,却还是叫他发现了端倪。”单膝跪在伯西候跟前的暗卫道完,又抬头禀报道,“不过此番也并非全无收获,北渊王负伤,下次出手他便没这么容易逃脱了。”

伯西候冷笑一声,眸底是阴鸷的暗影:“下次?如今已是打草惊蛇,若是叫他查到我头上,你觉得我们还能有下次?”

暗卫也意识到这一点,再次垂下头来:“侯爷说得是,那此事应当如何是好,还请侯爷明示。”

伯西候微微眯起眼来,如今他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眼前还有贺凛这块巨大的绊脚石挡在跟前,贺凛不除,他们的计谋只怕会生变故。

如今贺凛前去东岭一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贺凛的监视之中,若是稍稍露出马脚,亦或是叫贺凛查出些什么来,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按照叶萧的计划,将晏明月留在晏京,这样一来,要想夺得贺凛手中黑甲军的兵权那便是胜券在握,可叶萧所安排的计谋压根就没能得逞,晏明月已是在路上,就连能叫贺凛落败的把柄苏延,也一并跟了去。

今日他试图派人将苏延掳回,可显然贺凛已是提前做好了准备,况且即使抓住了苏延,若这糟老头子抵死不认,如今也无法直接逼得贺凛交出兵权。

既然如此,看来得找别的法子入手了。

伯西候神色一变,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来,低低在唇边道:“晏明月,那便从这碍事的女人的下手。”

暗卫一愣,很快又道:“此事可要先告知于君衍侯吗,君衍侯此前下令,切不可伤了……”

“不必了。”伯西候冷声打断道,“若非他手下留情,晏明月早就留于晏京了,如今人也跟着贺凛离了京,他的计划压根就没能派上用场,成大事者,总拘泥于这等儿女私情的小事,待到事成后,他自会感谢我的决断。”

“是,侯爷。”

*

赶了几日陆路,倒也一路风平浪静,只是起初的兴奋劲过了去,晏明月一路都有些兴趣缺缺,算着日子还有多久能到东岭,却在驿站停靠之时,瞧见了本不该出现在途径路上的路牌。

晏明月瞧着写着“淮安”二字的路牌眨了眨眼,若是记得不错,前去东岭并不需要路过淮安,如此便是绕了远路了。

贺凛在驿站门前交代了几句抬腿跨入屋里,瞧见晏明月的神色,不待她发问,便先一步坐到她身侧解释道:“淮安有位老友需得一见,今夜便要转水路了,虽是要耽误些时日,不过路上光景不错,倒可以一路赏赏风光。”

晏明月还未坐过船,听闻转水路了,眸底倒也闪出些光亮来。

夜晚时分一行人登了船,前前后后忙碌一阵,晏明月倒也不觉疲乏。

夜里虽是什么光景也瞧不见,但晏明月仍是有些兴奋地睡不着觉。

待到船只驶过两座山头后,前方便变得宽敞了起来,抬眼便见头顶一片璀璨星河,晏明月站在甲板上,耳畔吹来徐徐夜风,有些惬意地闭上了眸子。

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周围静下来之际,她似乎回想起许多以往沉淀在深处的回忆,只是当她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这些回忆似乎都与贺凛有关。

原本她只觉得,自己嫁于贺凛之时,她是抗拒的排斥的,甚至他们冷漠疏离,聚少离多,又怎会有多少属于他们之间的回忆。

可细想来之时,自她儿时在延庆王府初见贺凛后,这个人便占满了她的生活,或无趣或气恼,也或温暖或甜蜜。

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晏明月回头时,一件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肩头,暖意袭来,贺凛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夜里瞧不见什么,待明日天明才可见光景,怎不早些歇息,可是不适船上颠簸?”

晏明月摇了摇头,目光向上,眸底映入点点繁星,灿亮得像是眸子都在发光一般,被风吹得发冷的手钻入贺凛掌心中,汲取到他热烫的温度,唇角便有了笑:“天地广阔,何时瞧见,不都有美丽的光景,你瞧天上繁星,以往在宫中,可见不着这般星空。”

何须抬头,眼前的明眸中,便是最灿烂的星光,贺凛眸底温柔,想起往前时常念叨着她想要去瞧尽世间风光的心愿,那时他便在想,若是她见风光之时,自己能站在她身侧,应当是多好的事情。

贺凛握紧晏明月的手,跟前的人儿不自觉便向他倚靠而来,香软在怀,晏明月却忽的不知将思绪往哪飘了去,侧头看来时,娇柔开口道:“王爷,你说如果父皇当时所许之人不是妾,如今又当是怎样的?”

贺凛闻言眉心微跳一瞬,沉了眼眸看着怀中一脸正色发问的晏明月,当真是不知她的小脑瓜忽的怎窜出这些想法来,探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以示惩罚,但并不愿做这般假想:“没有如果,除了你,本王谁也不要。”

不过是突发奇想的心思,晏明月却忽的来了兴趣,脸上露了笑,却仍是没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仰着头追问道:“怎没有如果,王爷与妾虽是相识于年少,但那时早已是就断了联系许久,若是当初当真换了旁人,指不定王爷也会倾慕于旁人呀。”

晏明月一双杏眸亮闪闪的,眸底露出一丝娇俏的狡黠来,像是偏要这般说来,叫贺凛道出些藏在心底的心思。

贺凛抿了抿嘴,一脸无可奈何看着眼前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腰间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人更加向自己身前拉近,指腹抚过她的下巴,思及那些过往开口时便带了些咬牙切齿来:“就许你这没良心的挂念上别人,就不许本王心中早已念有一人,至死都不会再将旁人放于眼中?”

“什、什么早已念有一人,王爷与妾相识时,可未曾说过这些啊……”晏明月怔愣地看着贺凛。

她倒是一直在想贺凛究竟是何时对她许了情意,而后也仅是想到或许是在先帝旨意下成婚后,才逐渐对她生了情,只是那时她懵懂无知,被虚伪的假象蒙蔽了双眼,如今再回想难免也会胡思乱想一通,若当初与贺凛成婚之人不是她,那他是否会爱上旁人。

“不然娇娇觉得,先帝为何独独许你出宫来延庆王府?”敢情自己暗戳戳待她好的那些年月,她可是一点也未曾察觉他的心思,少年青涩,那时他也的确有些木讷,不懂如何表达,但也已是将他最赤诚的心思都摆到她面前了。

晏明月迷茫地看着贺凛,摇了摇头:“因着妾与父皇闹脾气,道宫中无趣,可延庆王府更无趣,古板的延庆王,还有你,一天到晚忙得都见不到人。”

贺凛好气又好笑。

那旨婚约可并非是先帝临终前才定下的,起初先帝有意选中贺凛为未来驸马,只是又担心晏明月向来骄纵,会与一本正经的贺凛不合,这便许了她出宫前去延庆王府,表面给晏明月一个出宫玩耍的机会,实际也是想撮合一下两个小年轻。

结果倒好,木头脑袋的确是开了窍,晏明月却挂念上了别人。

贺凛不言语,晏明月也有些心虚,想了想,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道:“就算是这般,那怎就不会是因着王爷当年只知看书练武,鲜少出门也鲜少与旁人接触,若是得了机会认识些旁的姑娘,那不也说不一定了。”

贺凛微微叹息一瞬,这算是瞧明白了小姑娘的意图,手臂将她圈在怀中,带着她转过身去,自后背将人紧紧抱住,贴近耳畔沉声道:“娇娇抬头看看。”

晏明月依言缓缓抬起头来,眼眸中映照出照亮深沉夜空的万千繁星,但在繁星的包围中,最为明亮的,仍是那挂在高空的明月。

耳畔传来贺凛醇厚坚定的嗓音:“纵使千千晚星,不敌灼灼月光,你是本王愿捧在手心的娇娇,亦是照亮本王的明月,繁星璀璨,但本王只瞧得见那一弯月。”

回头之时,便有绵长细腻的吻落下,轻点着她娇嫩的唇,却又极有耐心地未再往里探寻更多,他引诱着她,蛊惑着她,要她主动贴近,要她入怀,也要她陷于这令人沉溺的炙热之中。

晏明月心头颤动,热烫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她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嫣唇微启,生涩地学着贺凛一点一点教会她的方式,探出舌尖。

柔嫩的触感滑入,激起后背一阵酥麻,叫贺凛呼吸陡然加重,连带着身子也僵直了一瞬,而跟前还在撩拨的娇人儿却还不知自己这是在点火,甚举一反三的,向更深处探寻着。

若再如此纵容她,贺凛当是要难以自持了。

贺凛眉心深皱,忽的从中脱离出来,再睁眼之际,眉眼中满是难耐的压抑,一手握着她的肩头,抵在她的额前嗓音已是哑得不成样:“娇娇再这般撩拨,莫不是要逼得本王违背医嘱了。”

晏明月杏眸含水,抬眼看去时,眸子里还带着几分未能从方才的炙热中抽离出来的迷茫,再闻贺凛低哑的嗓音,面上绯红更甚,但却仍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好一会才微不可闻道:“苏太医说,已是无事了……”

贺凛当下还有些未听清,直到晏明月说完便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他这才反应过来,轻笑一声,眸底却闪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暗涌。

刚欲要说些什么,船身忽的一动,贺凛当即收紧了手中的力道,脸色一变,迅速将晏明月护入怀中。

“王爷,不好!船下有异动!”自甲板后的船舱迅速冲出两名侍卫,面色紧张,显然已经警备状态。

晏明月慌乱地从贺凛怀中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贺凛挡着身子快步往船舱里去:“护好王妃,带几个人随我前去查看。”

贺凛话音刚落,船底忽的一声巨响——

船身剧烈震动起来,头顶的船架顺势砸下,贺凛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就站在船架下的晏明月。

一声闷响,晏明月惊呼出声:“王爷!”

船架砸落在甲板上,将甲板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船身顿时摇摇欲坠,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扩大。

贺凛被船架轻擦过了肩头,晏明月被牢牢护在身下,一抬眼,却见贺凛额上冷汗密布,连脸色也瞬间惨白一片。

北风冲来迅速扶起倒地的贺凛,场面混乱不堪,而后便闻有人慌乱的喊叫声:“船要沉了!”

耳畔是众人慌乱嘈杂的声音和一阵阵扑通跳水的声音,船只位于河道中间,若是跳河拼尽全力应当是能游到对岸的。

晏明月侧眼看向贺凛,不过片刻时间,他的肩头竟迅速渗出一片深重的血迹来,显然不是被方才的船架所伤,如此情形他哪还能游过去。

但无更多让他们思索的时间了,晏明月眉头一皱,扶着贺凛快速道:“北风,我带王爷渡河,你尽快将船上所有人安置妥当,所有人都需渡到对岸,不得有任何闪失!”

北风一惊,还未开口,晏明月已转头看向贺凛:“王爷,你可信得过妾?”

贺凛抿唇极力隐忍着肩头伤口撕裂的疼痛,已是无法再开口说出半个字,却仍是重重地点了头。

下一瞬,两道身影迅速从船上跳下,激起一片水花后,晕开一团鲜红的血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