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昨日一夜未眠, 天还未暗晏明月便先上了榻,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疲惫还是与贺凛关系渐暖的安心,今日未用凝神香,她竟也很快入了睡。

她似是做了一个短暂而慌乱的梦境。

梦中, 她在北渊王府前厅, 见到了从外归来的贺凛, 一根拐杖杵在地上,每一步似乎都走得极为艰难。

她清晰地看见贺凛紧绷的下颌线,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眉目间神色凝重又阴沉。

晏明月猛然惊觉, 这是前世贺凛自东岭回来之时, 她远远望见了贺凛一瘸一拐的姿态, 先是有一瞬怔愣, 很快不屑地轻哼一声, 侧头朝银翠道:“他怎么回事?腿残了?”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反倒像是故意要叫人听见一般,上扬的语调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贺凛身形微颤,侧头看见了院门前的晏明月, 眸光顿时沉了下去, 将要迈出的下一步就这么僵持在了原地。

晏明月在梦中感到了难忍的揪心之痛, 贺凛那晦暗不明的目光,叫人看得心底直发颤,他听见了她刺痛人的话语,却又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沉痛,只是默默地朝她看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掩藏着浓郁深沉的情绪, 复杂得令她看不明了, 却也能隔着梦境感受到他的心痛。

银翠在一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不敢抬头去看,只能垂着头声音极低道:“王妃,奴婢也不知。”

晏明月多看了贺凛两眼,眼中神色傲慢又冷漠,压根不像是在看自己久未见的丈夫,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是只是在居高临下看一个无关的陌生人一般。

直到眼底神色逐渐攀上厌弃之色,这便丝毫没有留恋,昂着头便转身离开了。

晏明月在梦中有些难过地摇着头,她忆起那段时日是她对贺凛最为排斥的时候,因着贺凛接连几月不在晏京,她时常入宫与桂太妃见面,时不时也会与叶萧书信来往,甚有几次,还如愿私下见到了叶萧。

可每每与他们见面,所谈论的话题几乎都离不开贺凛,他们说道贺凛的居心叵测,编造贺凛的狼子野心,更甚谋划着要让贺凛毫无反抗之力交出兵权。

那段时日,晏明月眼睁睁看着晏律挣扎在水深火热的朝堂之中,叶萧与桂太妃在她耳旁将这些事说得天花乱坠,并且将一切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并不在晏京的贺凛。

晏明月对贺凛的态度,也逐渐从冷漠到怀疑,再到厌弃和怨恨。

再见贺凛,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去。

画面一转,眼前是已然坐上轮椅的贺凛,他原本高挺的身形不复,坐立在晏明月跟前,竟也只能微仰着头望向她,只是眼底仍是那副沉冷淡漠的神情,仿佛眼前蛮横无理之人,并不会引起他内心半分波动。

晏明月看到梦中的自己气得有些面色涨红,黛眉紧蹙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后,指尖毫不客气指向贺凛:“那封密信你又如何解释!你若无异心,屋中又怎会有那封谋逆信!”

“你进了本王书房?”

晏明月正值气头上,叫贺凛这样一反问,更是觉得事实就如她所知那般,贺凛这是在恼羞成怒,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进了又如何,若是本宫不进书房,又怎知你的狼子野心!”

回答晏明月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贺凛并未对此事做出任何解释,甚至连看也不再多看晏明月一眼,手掌转动轮椅,将身形背了过去。

过了许久,才半哑着嗓音,像是在极难的情况下,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和离吧。”

不……

不是这样的……

晏明月原本倨傲的面色顿时僵在了原地,耳边是车轱辘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眼前是贺凛逐渐远离的背影。

不,那不是真相,是她错信贼人,是她误会了贺凛!

嗓子想要发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晏明月吃力地张着嘴,想开口唤住离去的贺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离自己远去。

直到贺凛身影越来越远,几乎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喉头猛地一颤:“不!”

晏明月大喊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后背惊起冷汗涔涔,胸口大幅度的上下起伏着,眼前似还朦胧一片,未曾从梦中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失神地坐在床榻上好一阵,晏明月才逐渐回过神来,屋内漆黑一片,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下意识想要唤人,晏明月又很快止住了声,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忙不迭从床榻上起了身,匆忙披上了一件绒毛披风,悄然推开房门,便见院中沉寂一片。

圆月高挂夜空,此时应当已过了午夜,方才的噩梦叫晏明月没了半点睡意,冷风一吹,甚是更精神了几分。

这一世的她,再没去做那些愚蠢之事,也不会再叫她的无知,伤害了全心全意为她之人,可她仍是无法原谅前世那般伤害贺凛的自己。

不知贺凛现在如何了,她忽的想去见他,以往是巴不得一年到头都别见着他,如今不过片刻,心底倒涌上了难耐的思念。

已是夜半,晏明月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瞬,本想将宿在隔壁屋子的银翠唤醒,可又觉着自己大半夜要寻去临枫苑,叫人知晓了怎么也有些难为情。

她只是担忧贺凛的情况,他刚开始解毒,白日里看上去似是有些憔悴,也不知他夜里是否能睡得安稳,前去门前问问值守的下人便好。

晏明月在心头这般想着,便独自一人迈开了步子,握着一盏微弱的灯笼,迎着寒风一路朝临枫苑走了去。

到了临枫苑前,门前却并无值夜的下人,晏明月黛眉一皱,将灯笼提高了几分,加快步子朝里走去,只见院中一名侍卫正抱着自己的佩剑在树下打盹。

晏明月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管家是如何安排的,偌大的庭院夜里竟只有一人值守,还是个偷懒之人。

正欲开口将人给唤醒,忽然从主屋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沉寂的夜色,叫晏明月身子一僵,树下的侍卫也顿时从梦中惊醒。

“王、王妃……属下不是……”惊醒的侍卫还来不及反应是什么情况,睁眼便见立在跟前的晏明月,忙不迭跪下了身去,唯恐自己遭到责骂。

晏明月神色一冷,来不及斥责侍卫,屋内又是一声响,她忙迈开步子,大步就朝屋中去。

猛地将门推开,原本漆黑的屋内被晏明月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微弱的光线,晏明月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惊愣在了原地。

不等她有动作,屋里却顿时传来一声带着极度压抑却又阴冷的怒吼声:“滚!滚出去!”

晏明月欲要上前的步子顿在了原地。

眼前,一道躬起腰身的暗影匍匐在地上,地面狼藉一片,茶杯的碎片落了一地。

贺凛一条腿无力地孱跪着,另一条推膝盖着地,似是极力想要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披散的长发扫落地板,挡住了他整张脸,却能看出他此刻将头埋低的动作,像是想将自己这副模样给藏起来,即使他都不知究竟是谁在此刻进了他的屋子。

他只是不想被人瞧见,瞧见他这副犹如残喘在阴沟里的扭曲虫蛇的模样。

晏明月心头一紧,顿时便有酸意涌上鼻尖,眼眶酸胀得难受,无力地张了嘴,开口便带上了哭腔:“王爷……”

那正挣扎着想要起身的身影在闻见这一声低唤后顿时僵住了,支撑着身体的臂膀在暗色中止不住地颤抖着,手臂肌肉骤然收紧,看上去像是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不愿完全将身子瘫倒下去。

晏明月被这副景象吓得不敢上前,眼前的贺凛犹如一只困兽一般,好似她再上前半步,他便会承受不住叫人瞧见此刻模样的刺痛一般,就此失了控制。

屋内沉寂片刻,一滴热泪自晏明月眼角滑落,随后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不住地往下落去,双眼被泪水迷蒙了视线,心口像是被人用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终是站不住脚,脚跟刚往前迈开一步,贺凛陡然抬起冰冷的目光,直直朝她看来,赤红的眼底里满是落败与颓然,却在她想再度上前之时,紧咬住牙关,狠声喝道:“别过来!”

晏明月仅顿了一瞬,便压根不顾贺凛的呵斥,将手中的灯笼胡乱往地上一放,大步奔到了贺凛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瞬间感受他手臂的紧绷和颤抖,强忍着泪意,却仍是抽泣着道:“王爷,妾扶你起来。”

贺凛默不作声,身体极度想要抗拒晏明月的靠近,更想此刻她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可她身体却不断向他贴近,温软的掌心使着劲,极力将他往上拖。

不知是自己疼出了幻觉,还是此时光线太暗,他神色痛苦地看着晏明月脸上关切又痛心的神情,咬着牙仍想说些什么,叫她赶紧从这里离开。

不要叫她瞧见,不能叫她瞧见。

他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厌弃。

她好不容易才对他态度有了改观,怎能将如此无用又狼狈的模样展露在她面前。

快走,快离开,别再看了,别再靠近他了。

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身体一软,腿上如万针穿刺的疼痛,叫他已涌到嘴边的话语硬生生给压了去,一声沉痛的闷哼,到底是没能说出疏离的话来,在一阵灼伤的剧痛中,就这么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