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化雪,耀眼日光照得人身子发软。

晏明月自小隔间内出来,因着那封信,面上神色带着几分烦闷,靠在院中的摇椅上仰面沐浴着阳光,想借着无暇的光辉洗净那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沉闷过往。

摇晃着身子,倒生出几分疲乏来,这般柔和的天气,惯来让人昏昏入睡。

晏明月抬眸起身之际,便见银翠办完事了回来,正欲吩咐她伺候自己小憩,却闻银翠忙不迭赶来低声道:“王妃,王爷来了。”

晏明月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天色,贺凛辰时才睡下,如今还不到未时,几夜未歇怎这么快便醒了。

但贺凛来寻她,不知所为何事,晏明月连忙收起疲色,刚从摇椅上起了身,便见一道高挺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给王爷请安。”晏明月轻轻福了身,开口嗓音绵软温顺,语调带着她独有的一份娇,像是划过冬日的一阵暖风,吹拂在贺凛心尖,泛起一丝涟漪。

贺凛沉着的面色瞬间有了松动,锐利的眼眸朝晏明月看去,积攒了一路的沉郁在此刻戛然而止,到底是没法对她带上厉色,阔步走去,眉目漠然,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王爷怎未休息多时,来兰亭苑,可是有事寻妾身?”

晏明月道完,又下意识打量了一番贺凛,早间见他忽然离去,不知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有些异样,但如今看来,又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色,眉眼下带着几分疲乏,眼底的红血丝显眼,像是压根就未曾睡过一般。

难不成他早上回房后并未歇息吗。

贺凛注意到晏明月小心翼翼的打量之色,眸色一沉,暗声道:“无事本王便不可来兰亭苑了吗?”

晏明月一愣,察觉到一丝不对,斟酌一番语气才柔着嗓子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贺凛带着一身难以消散的怒火,气冲冲赶来兰亭苑,到了地方,面对上晏明月,这股怒火又像是握在手心的散沙一般,风一吹便四处散尽了。

他松口允她独留京城之际就该想到的,他也应当做好这个准备,若到头来仍是无法将她抓紧,是否要考虑着放手,可他没想到她这般急切,自己前脚还未离开晏京,她后脚便又与叶萧通了信。

这般找来又能如何,兴师问罪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回头想来,他们似乎从未有过和睦之时,即使到如今,他欲要放手之际,她也未能给他半分好脸色,若是直言质问她与叶萧通信一事,只怕她又会觉着自己如监视犯人一般在监视她了。

贺凛这头心绪烦乱,晏明月瞧着他那沉冷的面色,等了片刻,又忍不住侧头问道:“王爷,你看着有些疲乏,怎不在屋中多睡一会。”

他莫不是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仅是浅眠几个时辰,脸色这般难看,一看便是未能休息好。

贺凛薄唇微动,漠然看了晏明月一眼,道:“本王睡不着。”

晏明月怔愣之际,贺凛又觉自己此话怪异,抿了抿唇,很快又道:“闲来无事,且来看看你在作甚,如若你觉得本王来此令你感到不自在了,那本王……”

说到这,贺凛的话语艰难地顿住了一瞬,觉得心头有股闷气,堵得他嗓子干哑。

正欲开口将话继续说下去,晏明月却眉眼一弯,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眸中映出盈盈喜色,忙道:“不会不自在。”

话音落下,贺凛指尖动作微顿,眸底闪过一丝讶异,侧眼看去时,似是想在晏明月的面容上找寻些做戏的端倪,却仅看见她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白皙的肌肤在耀眼的日照下光洁透亮,如一排刷子一般的浓密眼睫微微颤动着,难掩雀跃之意。

晏明月自然是欣喜的,再见贺凛,她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处,明明自己字字斟酌句句带柔,不想再重蹈覆辙,努力规避着前世所发展的事情,可仍是与贺凛几次三番不欢而散。

她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更怕重来一世仍无法修补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如今贺凛主动来寻,她又怎会放过这个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自然是想他多留一会的。

说罢,又开口道:“王爷既然来了,便多待一会吧,今夜也一同用晚膳可好?”

贺凛墨黑的瞳眸望着晏明月澄澈的眼神中,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带着闪闪期许之光,谨慎却又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贺凛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眸色颤动着,生生将眸底的讶异给压了下去,而后抬手沉沉开口吩咐道:“将本王还未处理的折子拿到兰亭苑来。”

晏明月一听,连忙也侧身吩咐银翠:“去备些小食,今夜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按王爷的口味来。”

银翠窃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一瞬,忙福了身:“是,王妃,奴婢这就去办。”

看来,王妃如今是当真醒悟了,终于知道谁才是真正待她好之人了,那信烧成了灰,她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替她传信通风了。

小食送来后,晏明月挥退了其余下人,端着托盘轻轻敲了巧兰亭苑的侧厅房门。

屋内久未有回应,晏明月等了片刻,便推门而入。

兰亭苑的侧厅不似临枫苑书房那般宽敞,屋内入目两排博古架上整齐排列著书籍,装饰素雅,窗台上搭着纹路古朴的垫子,山水屏风隔断屋内的空间。

晏明月缓步走过去,绕过屏风,却见书案前贺凛靠在椅背上入了睡。

屋内极近,晏明月不禁放缓了呼吸声,唯恐自己惊扰了他。

阳光正盛,透过微开的窗洒落屋中,斜照一束光亮,正巧落在贺凛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薄唇,晏明月逐步走近,头一次这般大胆又细致地看他。

晏明月当知贺凛生得极好,堪比女子的细致肌肤,面无瑕疵一颗浅淡的黑痣点于颧骨,中和他面色的冷峻,无端生出几分蛊惑人心的邪魅,浓密的眼睫温顺垂下,双目紧闭之时便掩去了那令人胆怯的一双寒冰之眼,但他骨相硬朗,又丝毫不显女气,即使此刻安静无害,也敛不去他周身散发的凌厉。

不知何时,晏明月发现自己竟看痴了去,凑得很近,近到连他身上的淡淡沉香气息也窜入了鼻腔,温热的呼吸不可避免地洒在他的面颊上。

晏明月呼吸一窒,下意识就要退开,却忽的撞上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

贺凛眸中一怔,晏明月已连忙退开了身子,神色慌乱地四处飘**着视线,仿佛方才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开口之际,嗓音带了几分醒来后的沙哑,低沉得令人耳根阵阵发痒:“什么时辰了?”

“还不到申时,王爷可要再睡会?”

贺凛抬手揉了揉眉心,浅眠片刻似乎并未缓解他周身的疲乏,反倒生出几分头疼酸胀来,沉沉闭上眼眸一瞬,复而又睁开,抿着唇摇了摇头。

晏明月不轻不重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贺凛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好,似有诸多繁杂之事绕他心绪,也不知是因她此前做的那些事,还是朝堂之事,总归看着叫人心疼。

前世晏明月不明白贺凛整日板着一张脸似谁都欠他钱一般是为何,总觉这人任何时候都没个好脸色,空有一副皮囊却实在不讨喜。

但在死后的那三年中,她飘**在贺凛身边才知,先帝驾崩后朝中动**不堪,不仅是最后杀入金銮殿的叶萧,更有不少潜伏在暗处未能浮出水面的党派在窥伺着这片江山,新帝年幼,手中无权,更无依靠,任谁都想趁此良机分走一份羹。

而处处为着护住帝位的贺凛境况就可想而知了,那时即使铲除了叶萧,贺凛也仍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清除叛贼余党,打击存有异心之人。

更遑论现在,正是朝中水深火热之际,想必他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吧。

晏明月敛目皱了皱眉,再抬眼之际,眸色中带起几分执着来,望着贺凛轻声道:“妾身近来学了点舒缓神经的手法,王爷可要试试?”

贺凛原本就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震,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了眼皮,却对上一双宛若星辰般的湛亮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献宝似的,讨好意味十足。

喉间有些发痒,贺凛衣袖下的粗粝指腹下意识来回摩擦一瞬,嘴里便忍不住应了声。

晏明月露出笑来,眼眸眯起弯月一般的弧度,起了身便道:“王爷来榻上躺着吧。”

女子尺寸的贵妃榻贺凛躺上去显得有些狭窄,身下是温软的绒毛软缎,鼻腔里却是晏明月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沁如心脾,令人有一瞬恍惚。

她这是又有了何想法,要用如此温软的态度待他,还是君衍侯的信中与她说道了什么,令她转而动了别的念想。

她若想要什么,又何须这般曲意讨好,仅是一个笑,一句话,他便巴不得倾尽所有将她想要的都捧到她眼前。

贺凛心中揣摩着晏明月的意图,带着温热的指尖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力道重缓有度,倒当真有几分手法,只是不知她是何时习得这些,习此手法时,又是为了谁。

神经在晏明月娴熟的手法下逐渐松弛下来,贺凛眉心微微舒展,竟叫人生出几分若时间能停留在此刻,死而无憾的意想来。

正当此时,头顶却传来了女子带着试探意味的柔声:“王爷今晨答应妾身的事,可是当真作数?”

贺凛猛地睁眼,眼底布着深沉浓重的阴霾,短暂而缥缈的美梦在这一刻惊醒,动了动唇,暗哑道:“作数。”

晏明月露出喜色,下意识收了手,身子不由往前倾去,凑近了几分,迫不及待道:“那三日后可好,三日后王爷可有空闲带妾身前去参加宜武拍卖?”

贺凛一愣,方才的阴沉转而化作了茫然,怔愣看向雀跃不已的晏明月,好一会才不确定道:“今晨你要本王答应的请求,是想……让本王带你去参加拍卖会?”

晏明月眨了眨眼,重重地点了头:“是啊,王爷一言九鼎,既是答应了妾身,可不能反悔啊。”

贺凛深黑的眸子里讶异更甚,又有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翻涌而上,心尖似有什么炸裂开来一般。

良久之后,他不可抑制地失了笑,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不知是在欣喜,还是在笑话自己:“再按一会,本王自不会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