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寒风萧瑟被竹叶窗严密地隔绝开来,铜制的暖炉置于床榻几步远外,加之凝神香混杂其中,暖意绵绵,馨香宜人。

实木精雕榻上,幔纱珠帘内蜷着一人。

云鬓丹唇,睡颜正浓,披散开来的一头秀发乌黑柔亮,落下几缕垂在榻外,白皙如雪的肌肤因室内的暖意泛起浅淡的红粉,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几分,随即一双澄澈水灵的眼眸缓缓睁开来。

银翠察觉床榻传来动静,端着一碗汤药快步凑了过来:“王妃,您醒了,该喝药了。”

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晏明月闻言便蹙起了黛眉,苦涩的药味浓烈刺鼻,还未入口便叫人觉得喉头难受,当即便摇了摇头:“本宫仅是受了点皮外伤,何须服药,端下去吧。”

晏明月喜甜不喜苦,好在身子还算强健,自小未曾病过几次,前些日子突染风寒叫她几日间不断喝了不少苦药,如今身子无事,自是不想再喝半分。

银翠为难地看了晏明月一眼,她出城一事真当叫人想着后怕,消息传回时,整个王府都吓坏了,不过好在人平安无事归来,但却丝毫不能放松警惕,这便太医来回奔波于府上,各类中药开了一副又一副。

“王妃,此乃预防风寒之药,您前些日子遭了风寒,这几日又在大雪中奔波,若不用药稳固着,若再拖垮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您还是喝了吧。”

晏明月显然不愿,下意识将身子往温软的棉被里缩了几分,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一般:“本宫身子无事,这药太苦了,你快端走。”

银翠端着药碗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踌躇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嘈杂纷乱。

晏明月闻声探了头,不由得问道:“外面何事喧闹,你且去瞧瞧。”

银翠点了点头,这才暂且放过了催促晏明月喝药一事,转身快步朝屋外而去。

兰亭苑外,贺凛如风般迅捷的步伐后跟着一众惶恐万分的下人,面色阴沉如他,黑眸中的焦灼是他鲜少会流露在外的神情。

晏明月久未见银翠归来,不由支起了身子试图朝外探去目光,也不知是什么事将她院外扰起纷乱,难不成是又来了一众太医要给她开服苦药不成。

“王爷恕罪!”忽的一道高喊声,叫晏明月正欲放松下来的背脊顿时僵住了。

一双黑色长靴入目,鞋面上带着几片还未融化的冰雪,余下浸湿的料子晕染开一团不易看出的深色。

晏明月怔愣抬眼,再见贺凛,看着这张熟悉的俊容,一时竟失神在了原地。

贺凛一身玄青色常服,肩头落有飘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

面色略显苍白与疲惫,眼底布满了血丝,像是劳连夜奔波所致,棱角分明的下颚渗出青色胡茬,却丝毫不显狼狈,周身散发着沉稳凌厉的气势,一如既往的令人无端生出些压迫感来。

晏明月没曾想贺凛会突然回来,毫无征兆地,与他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王爷……”

晏明月张了张嘴,开口唤了一声,嗓音绵软娇柔,带着几分还未缓过神来的怔愣,幔纱珠帘后的纤瘦身形若隐若现,因着身子微微前倾,甚露出一片衣领微敞下的白皙锁骨。

贺凛步子顿住,一声不同于他以往听见的冷漠嗓音令他垂于两侧的指尖微微一颤,未归时念着那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如今归来,心底竟又下意识有些怕。

驰骋沙场,从不知怕为何物的北渊王,如今却会因着怕见一个女人,而下意识别开视线。

怕见她眸底的冷漠与抗拒,也怕她嫣唇吐露令他神伤的话语。

即便如此,脚下仍是又快步走向床榻,晦暗不明的视线在晏明月身上匆忙扫视一圈,眸底翻涌着令人看不清的深幽。

片刻后,才不动声色地缓住了心绪,冷声道:“伤哪了?”

晏明月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从山崖下被人找了回来的,回到府上众人都乱作一团,以为她身受重伤,传了数名太医,轮番为她诊治,而后见她仅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了心来。

再看贺凛这一副气势汹汹赶来的模样,难不成他知晓她出城一事了。

晏明月自知自己虽未怎么伤着,可到底是顶着风雪冒险出了城,心下慌乱一瞬,抿了抿嘴有些心虚道:“仅是有些磕碰,并无大碍。”

说罢,又忙掀开被子从床榻起了身,自贺凛跟前转了转身子:“当真无事。”

贺凛锐利的视线紧盯着晏明月,归来前他的脑海中一团乱麻,不敢去想自己会看见怎样一副场景,更不敢想如若她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又应该如何是好。

即使心头被她不顾生命安危前去见所谓“重要之人”给刺得生疼,此刻见她安然无事站在面前,心底却无法抑制地松了口气。

晏明月不知贺凛心中所想,但也感觉到此刻气氛的凝滞,她本还设想过无数种今生重见贺凛时的场景,但这一刻来得这般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说到底她两世加起来都未怎么与贺凛相处过,他们是夫妻,却堪比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即使她有心重来一次扭转他们的关系,可真当面对贺凛之时,她却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贺凛心底的担忧与慌乱逐渐落了下来,转而涌上的,便是汹涌如潮的妒意与怒火,为了见叶萧,她连命都不要了。

眼底神色渐冷,贺凛生生隐忍着怒气,阴沉的脸色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他知自己此刻面色不佳,两人许久未见,他应当摆出些缓和的神态来,兴许他们还能相安无事说上几句话,可他心里嫉妒得要命,狠狠压抑自己的情绪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根无法再腾出余力再掩藏自己的神色。

正当此时,银翠进了屋,瞥见贺凛铁青的面色和晏明月垂眼站在他跟前的模样,唯恐两人这是刚见了面又吵了起来,忙快步赶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王爷,太医为王妃开服了抵御风寒的药方,药已煎好,眼下当是用药的时候了。”

晏明月一惊,顿时皱了眉头:“本宫并未染上风寒,不需用药的。”

贺凛回过神来,这几日风雪不断,城外封了路,就连他的军队也被困半山腰,晏明月向来娇生惯养,也不知在路途中受了多少苦。

再一想到她不顾生命安危也要出行的缘由,目光一暗,不待银翠再开口,沉着嗓音道:“将药喝了。”

这话一出,晏明月才察觉贺凛情绪不对,再一抬眼,对上他那不容置否的冷漠神情,顿时心里有些发怵。

他果真是生气了。

晏明月不敢在贺凛气头上招惹他,明明打算与人将之前的矛盾好生化解一番的,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自不能再与他起冲突。

撇了撇嘴,晏明月心里十足委屈,但也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看了眼贺凛,认命般地接过银翠递来的汤药。

看着浓浓的黑色药汁,晏明月心里苦不堪言,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色,咬了咬牙,终是心里一横,扬起下巴,一饮而尽。

一口下去,精致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满脸将苦字展示得淋漓尽致。

贺凛眸光微动,晏明月的乖顺令他心头有些异样,抬眸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角:“苦?”

晏明月连忙摇了摇头:“不苦的。”

前世她对贺凛理直气壮蛮横无理,如今再见,倒还隐隐有些怕他了,哪还敢说半分苦。

晏明月收起被药苦到的表情,努力做出一副喝了药身子便舒坦了的表情,眸光溢彩地抬眼看向贺凛,露出了乖巧的神情。

“此前奴婢劝着王妃喝药,王妃嫌苦怎么都不愿服下,还是王爷的话管用,王妃服了药便好,奴婢先行退下了。”

管用?

他的话何曾对她管用过半分,贺凛眼神冰寒,手掌在衣袖下逐渐紧握成拳,想开口质问她为何要出城,可答案却早已深深烙进他心头,烫得他皮开肉绽,不敢再触及半分。

屋内再次独留两人在内,晏明月缓和了些许口中的苦涩,抬眸瞥见贺凛自进屋后便未曾缓和过半分的沉冷面容又迅速垂下了眼来,心底不禁有些犯难。

这便是前世她曾在贺凛脸上见过的最多的神情了,他见她总是这样一副又冷又硬的可怖模样,饶是她以往有曾想过与他好言相说,也在这样一副神情下,不由自主强硬了语气,以免自己落了下风。

看来冒雪出城一事,还得有个交代,这便小心翼翼看了贺凛一眼,谨慎道:“王爷可是还在与妾身置气?”

贺凛神色微变,视线中娇柔的女子脸上神色乖巧恬静,清澈的瞳眸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绵软的话语像是一抹吹拂而过的暖风,轻而易举就融化了他心头坚冰一角。

怎能不气,气她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更气她为了个不值当的男人!

贺凛不知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眼巴巴赶了回来,却又显得他碍眼又可笑,心中涌上酸涩与自嘲来,紧抿着双唇,想要负气离去,却又舍不得与她相处的这短暂却又并不和睦的机会。

忽的一瞬,衣袖一角被一道轻柔的力道拉住,贺凛身子一僵,垂眼看见了衣袖上那白皙柔嫩的指尖,耳畔是晏明月小声的低语:“王爷久未归府,今日可否留在兰亭苑,与妾身共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