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在夜色中前行, 天子抬首,正好能望见狭长的宫巷尽头,是一弯弦月。
这些年, 无人再似她。
“十四年了……”天子叹了一句,“每回在梦中, 梓童的一颦一笑都那么清晰。可是醒来之后,朕却总得记不清梦中事。”
“陛下,能在梦中相会总是好的。梦中仙域, 待回到凡间总是会模糊些的。”谷廷仁道。
天子笑骂了一句:“油嘴滑舌。”
沉默片刻,天子问道:“你们觉得贵妃今日如何?”
方才在内室的问答, 谷廷仁候在帘外,也听了个清楚。可他此时并不敢胡乱作答,多年来贵妃圣宠不衰, 但在东宫面前,他不敢妄自揣测。
二人没有做声,天子道:“怎么了, 为何不答?”
谷廷仁笑道:“陛下恕罪, 奴婢只是在回想方才之事。只可惜奴婢听得并不真切,只听闻贵妃娘娘关心太子殿下的头疾, 依奴婢说,确实是太医院不得用。”
天子轻笑了一声, 懒得骂他滑头,他又问:“裴知呢,你听得真切么?”
裴知道:“贵妃娘娘护着殿下呢。”
“废话!”天子斥道,一时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夜里起风了, 陛下可要披一件鹤氅?”谷廷仁连忙道。
天子咳了几声, 只道:“不碍事……自去年春日起, 朕总是清梦连连,又难以安寝,如今精神差了些。太子大婚后,朕总想着,立后之事还是算了吧。”
谷廷仁和裴知都不敢言语,此事早已被太后娘娘驳了,不过是几个亲王与文臣撺掇了多年。
“裴知,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知依旧言简意赅:“陛下,正如方才所言,太子殿下手刃的内侍认罪求诛,依旧不肯供出同伙。这个内侍从前受过太子之恩,似留下了线索,明日太子殿下会亲自禀告。”
天子阖眸道:“太子大了,也有些气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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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有朝会,太子天未亮就起了。
昨日白英给太子施了针,乔琬便陪着他早早歇下,一夜无话。但乔琬实则半宿难眠。
这是太子第一回 问起她的秘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刚回到太和二十年时,乔琬想过许多。她想过与家人坦白,举家远离玉京,回去旧都。她也想过另结一门亲事,远远避开夺嫡之乱。她想过前世自己糊涂的记忆里,许多在未来会发生之事,比如秋狝、夏汛、雪灾、边境之乱……
可这一世,一切都在变。
她堪堪迈出家门,就被赐婚东宫。她前世因外戚家族的身份,除了长春宫,对这掖廷陌生得很。如今这一步步走来,她方才知晓从前的思量在这宫苑里毫无用处。
没有凭空的运筹帷幄,也没有自以为是的未卜先知。
太子年幼被立为储君,在他尚无自保之力时,东宫就被插入了各宫的钉子。这些年的经营,最终却败在一时心善,只叫人防不胜防。
仅乔琬所知,就有当年司寝宫人用毒、西域安神毒香、长春寿诞宫药酒三件教人查不清的毒案。如今更是牵扯到前代的兰泉宫人,怎叫人不心惊?
还有太子殿下的头疾和噩梦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太医院总是治不好?
太子若当真受宠,为何天子却时刻监视着东宫的一举一动?前世他因何被废?又为什么突然病逝?
乔琬愈发明白,自己入宫前所想真是太过于天真了!她嫁入东宫不过月余,所窥见的这一隅就已是步步难行,想保太子登基,岂是谋得天子圣心就能成事?
乔琬并未被东宫之困所吓到,可最叫人为难的,却是太子本人。
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乔琬已经不敢确定。
秘密?他想从她这里听什么样的秘密?
乔琬昨夜辗转难眠,今天起的略晚了些。春水今日要出宫,只等着听候吩咐。
乔琬一面梳妆,一面交待她今日回府中诸事,竟恍然间想起前世在康平伯府的日子。她也常常这样坐在镜台前,吩咐春水、秋山行事。
“宫中的种种不用细禀,只说我过得都好便是。事情只管细细告诉二哥,请他代为提纲掣领……”乔琬这样说着,竟是觉得有些想家了。
“娘娘放心。”春水领命去了。
“启禀娘娘,”清昼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乔琬的思家之情,“昨日晚些时候,长春宫派人送信来,今日昭王妃入宫请安,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乔琬心中一叹,太后娘娘只怕是已经知道昨日东宫中发生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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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阴沉着,只不知雨何时会落下。宫人们收拾起雨具、油衣,以防万一。
入了仲夏,玉京依旧霏雨难停,还不知南边是什么情况。
乔琬至长春宫时,昭王妃已经到了,嘉宁公主也在太后跟前陪着。
“婠婠,你怎么来得这样慢?”嘉宁公主抱怨道。
乔琬连忙赔罪:“柔安昨夜早早就睡下,哪知半宿难眠,今日起得晚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却是一凝。
乔琬心下叹息,原来连嘉宁也知道了么?她又看向程皎,不会连她都是琼华宫叫来的吧?
程皎如今已是新妇打扮,一改她从前的端庄清雅,衣裙比她少女时还鲜妍几分,发间珠环翠绕。乔琬明白,这打扮是今日特地讨太后娘娘喜欢,可见她也并不是不知变通之人。
“让老身看看,”太后伸手把乔琬叫至身边,只道,“眼下都黑了,晚些时候拿热巾子敷一敷。”
嘉宁公主打趣道:“怪道我瞧你今日把粉都敷厚了一层……”
众人说笑起来,原来因着今日朝会,昭王也要进宫,程皎便先来给太后请安。待前边散了朝,程皎与昭王还要一同去琼华宫请安。
殿内正说着话,外头果真又下起雨来。
太后道:“今年这雨下得也太久些,听说逦河都淹了街巷。还是钦天监的日子选得好,谨儿大婚这几日都放了晴。”
程皎附和道:“正是呢,听说陛下还特地赏了钦天监。”
又闲话了几句,乔琬想起夏汛,有些心不在焉。前世此时,南方多地已是洪水决堤,天子特地点了河道总督南下治水。可惜此人是个不堪用的,后又连累了许阁老与东宫。
少坐片刻,程皎正与太后说着昭王府中轶事,一时失手将茶洒在了乔琬的裙摆。程皎惊起,连忙谢罪。
太后看了一眼,道:“你在老身宫中如此便罢了,在琼华宫可要小心些。”
乔琬起身圆场道:“无事,我去偏殿更衣即可。”
程皎满怀歉意道:“太子妃见谅,我陪你一同去吧。”
乔琬看向太后,太后只与她们道:“快去快回。”
二人与宫人转过游廊,一同去了乔琬从前常用的房间。东宫的宫人已经准备好更换的衣服。
“皎娘,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命宫人在门外候着,乔琬这才转身问道。
程皎自顾跪下,鬓间珠翠轻摇,她轻声道:“上年太后娘娘寿诞那日,多谢太子妃娘娘之恩。如今只有一句话,工部侍郎此人不可用。”
这确实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乔琬一瞬就明白了,她在说河道总督!
乔琬心绪飞转,她想起清和宴留给夫人们清谈的场所,她想起那日程皎也是这样跪下承诺要做纯臣。
“你可记得当初立誓,要做纯臣?”乔琬试探道。
程皎一刻也没多想:“为了黎民百姓,这便是纯臣。”
“这是你祖父的意思,还是……与昭王有关?”乔琬又问。
程皎抬起脸望向她:“娘娘,程家与昭王,不是一路人。”
程阁老竟是命身为昭王妃的孙女给东宫递投名状?实在太过荒诞了!程府与昭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乔琬心中五味杂陈,程家与昭王确实不是一路人。前世与宣宁侯府一同被灭门的,也有程阁老一家。
废太子旧党不可活,嫡派老臣也不可活!
乔琬扶程皎起身,低声道:“我明白了,我会转告太子殿下,东宫自会思量。”
程皎微微一笑,那表情比从前生动许多,向来沉静的眸中有熠熠之光。她轻声细语道:“婠婠,原来我从不喜欢中规中矩的生活。”
乔琬只是定定看着她:“皎娘,万事小心。”
二人更衣回来,太后也不多问。这样明面上的小把戏,太后只当是昭王妃想与昔日手帕之交私下叙旧罢了。就连嘉宁公主也只做无事发生。
不多时,前头散了朝会,天子又留人移步天章阁。近午时,昭王才前来长春宫请安。
“给祖母请安,见过太子妃、嘉宁妹妹。”昭王还穿着朝服,清俊的面上挂着笑,看起来神采奕奕。
乔琬与嘉宁公主起身回礼,太后笑道:“大婚了就是不一样,谨儿瞧着愈发成熟稳重了。”
昭王笑道:“孙儿如今在宫外开府,才知诸多不易。只怕过阵子,祖母再见了孙儿,更要觉得沧桑了。”
“你倒会卖乖,快见惠妃去,让她好好心疼心疼。”太后笑骂道。
昭王一礼道:“还要多谢祖母今日照顾皎娘,孙儿这便告退。”
程皎也行礼告退,只是起身时见着昭王的目光流连过端坐上首的太子妃。
她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求不得么?求不得便对了!上年秋狝时,她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如今再看,她只觉得快意。
“皎娘小心。”昭王扶着妻子步出宫门,一旁的宫人亦步亦趋地打着伞。
程皎收回心思,也只是羞涩一笑,又与昭王靠得近了些。
殿中众人自是不知这对小夫妻的心思,只目送他们离开。嘉宁公主还叹了句:“倒也是一对璧人。”
乔琬在心中一哂,只怕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此时,太后却道:“婠婠,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与老身细细道来!”
乔琬微叹,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一问。
作者有话说:
婠婠没有这么快自曝,毕竟太子也什么都不肯说呢~看看这轮拉扯谁胜利。
其实给刘妧和程皎设计过她们各自的心路历程,但是终归不好为配角花太多笔墨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