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需要伪装

在经常提起的音乐家里,莫扎特和肖邦是两个举世热爱的倒霉蛋,他们被善意的大众文化“美化”,被歪曲成为人妖鬼怪。莫扎特死时被人不屑一顾,肖邦活着为人孤僻怪诞,可是今天,他们的音乐却给人甜美的市侩趣味,提供自然而然的借口,招惹天真无邪的大众文化任意糟蹋,在广泛流传的渠道里面,熏出一个涂脂抹粉的美鱼人妖,一个**多情的钢琴诗神。大概因为世俗文化的普遍心愿,情不自禁地意**和迷恋,就像我们世俗社会对待观世音菩萨一样。

莫扎特是天使下凡,纯真稚趣无知,拐弯抹角无别。莫扎特的音乐裹着一层我们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灵气,但莫扎特又是一个现世凡人,而且是个伤心欲绝之后,对世间常态看透看穿的舞台艺人。他世故老辣,具备深邃的人文意识,他的音乐是个披着美丽人皮的鬼怪。最要命的是,他的音乐里面所谓“甜美”的欺骗成分,完全暴露我们对于纯粹的无知,也给小人参度君子之心的可能。

莫扎特音乐中的优雅是个错觉。他的音乐不是人世的丰腴华贵,也不是安魂的心旷神怡,而是脱离社会常规的绝对人性(the absolute-ultimate humanity)。莫扎特的音乐超越人世之间的区别,是大慈大悲的大爱。他对善良纯真嬉笑溺爱的同时,也对刁钻小人同情宽怀。就像王国维的“壮美”,一视同仁的爱心,包容万象的宽容,没有判断辨别的区分。特别在全球文化交织冲突的今天,人性偏激互不相容,一面是政治得体(Political correctness)的不负责任,另一面是各持绝对真理己见的疾恶如仇,莫扎特超越世间噪音,他的音乐慈海无边,悲怀无别。

莫扎特的戏剧是莎士比亚的音乐,曹雪芹的图文刻字,八大山人墨迹白眼的诗歌。它们都是看穿人世之后的旁观,嬉笑怒骂的善意,悲天怜悯的滑稽,愤世嫉俗的游戏。莫扎特在音乐的悬崖峭壁谈笑风生,用尽笔墨的刻薄锋利之处,却是典雅的轻描淡写。一如风趣的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波西米亚之雍容,用尽苦心藏在不经意的笔触之间。莫扎特的天才在于:他把极端编织隐诺,躲在美妙无比的霓裳羽衣夹层,不像贝多芬,时而声嘶力竭的绝望暴烈,生怕旁人不知。

肖邦古典的精致是浪漫时代的刻意,不是浪漫主义混搅稀泥的波浪起伏。肖邦的特点就是冷、远,骨子里面与浪漫风情毫无关系。肖邦是清澈洁净的他在,不是自作多情的自爱。肖邦毫不通融的绝对,甚至连温情细微也是棱骨清晰可辨。作品28的第13首,升F大调前奏曲是个奇静空旷的世界。乐谱开篇标有Lanto(慢),中段più lanto(更慢),可我们就是不甘寂寞,守不住宁静不动的淡漠和遥远,耐不住细微渐变的和弦和重复。我们不能忍受肖邦不在身边,所以定要裹他一层“温馨”,添加一点迷人的香韵。在琴上视听升F大调前奏曲,奇怪,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我打开他人的录音,一股俗气香风扑面而来,几乎把我推倒惊醒——怎么如此大相径庭!也许我离现实太远,习惯躺在寂静下面体验更加寂寞的声音。同样的乐谱,出来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录音中的升F大调前奏曲是个情歌浪漫,在琶音、和声的衬垫之上,如歌的单音旋律,音乐一波三折,沉淀不住气息。中段的转折不是整体结构与前段音乐的性格对比,而是一个匆匆做态的迟疑(rubato),随即又去追赶如歌的情侣。可是我在琴上的感觉,左手绝对不是浑然无形的伴奏,也不是情歌的潇洒伴舞。左手音乐的线条清晰可辨,是呼吸有致的涓涓细语。也许是我跟着肖邦踏板的标志视谱,音乐显然不是波澜起伏的情歌撩人。再看右手的音乐,与左手的私语相反,是大庭广众的合唱和管风琴的召唤,与甜言蜜语的情歌独唱决然两个意思。高低两个声部相对相持,谁都不是谁的伴奏——左手纤细的线条素绘和右手巨大的和声块状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语境和音响世界。

突然想起以前国内曾经听人说过,弹奏和弦的时候,手指要有轻重选择:“好”的和弦应该强调突出和弦中某一个音。幸好我没受过“正规”的音乐误导。我听阿图尔·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大师都是踏板不停地浪漫自由[1]。音乐出来单调“迷人”,浑然的琶音上面,多情善感的旋律是个悬空了然的升G,哪里还有右手宏大的和声共鸣?

全曲38个小节,肖邦所用踏板不到三分之一!也许因为肖邦踏板的精致,让我听到音乐里面特殊的信息。第9小节的倚音明确注明要和左手的升F一起出来,这里,不用踏板的声音效果清晰提神。可是大众的趣味就是意在避免冲突,所以大多数的演奏,不但运用踏板迷障,更把依音轻描淡写地弹在主音之前,好意要为肖邦掩盖突兀,否则怎么能算多愁善感温柔多情的钢琴诗人?

肖邦运用踏板之谨慎可以看出作曲家的音乐意图。曲中没有一个踏板延续整个小节,倒有踏板从前一小节的十六分音符开始。踏板经常半个小节,短暂至极甚至只有四分之一的音符,还有单为右手高音的踏板记录。肖邦在踏板运用上面逐线逐音,显然是在分辨疏络和声的线条和音乐的气息和句态。所有这些标记已经不是演奏的技术问题,而是肖邦内心里面,一个并不具体,但又可以直接触摸的音响世界。

也许这里纯属自说自话。我喜爱肖邦的距离,对我来说,连著名的降D大调前奏曲Op.28, No.15都是极远极静的声音。

都说肖邦忧郁浪漫,全不知他精致之中的尖刻之最。“花丛中的大炮”应该改为“花丛里的利剑”。肖邦的音乐玲珑剔透,刀刻笔尖之处,棱骨肌理分明,音乐所到之处,没有半点含糊,更没丝毫矫揉造作之意。肖邦心细,重复的乐句也都全盘托出,仅仅一个细小的记号和半个音的区别,重复的意思不尽相同。肖邦的节奏错落分明,犹如棱角晶体,细微的形体精确无误,动态转折之间自有奇特的方步。肖邦的和声更是精心策划,和弦之间连接与否,全看音乐的动态和造型。肖邦和声的关系隽永之中奇巧万般,峻险之中妙语连珠,和声关系大胆极端,没有几个音乐家能够与他相比。肖邦是个刻薄吝啬的人精,棘手之处毫不犹豫,简洁之中绝不浪费半个音符,甚至只给一个音符的踏板!翻阅肖邦不同时期的手稿,可以看出他的推敲细致。在琴上阅读肖邦,逼人屏吸聆听。在音乐夹层里面倾听肖邦,微末之中,惊心动魄。我总不知肖邦到底是人还是鬼。

和莫扎特一样,肖邦把所有的利器藏在芬芳幽郁的花草丛中。似乎天才的极端是脆弱之真的开放状态,所以需要一套人魔鬼样的伪装保护。肖邦也许真的敏感,但绝不伤感。可是,我们大众文化对于肖邦的解释,常常令人惊讶,包括大钢琴家在内,也跟着一起推庸俗之波,揽低级趣味之浑水。对于大众文化,肖邦的音乐之美好,具备按摩心神之奇效,可以用来权作医方良药。肖邦音乐是个窈窕美人、多愁善感的尤物。**缠绵的旋律吊在一片空乏轰然的和声之上,无形无态的迷人,情意绵绵的昏沉,权充舒适安神的床垫按摩,生意一定欣荣发达。

[1] 也许我在这里太不饶人。不说鲁宾斯坦生于浪漫时代,他晚年自己也有客观的反思。他对自己以前很多录音都不满,希望后人能够理解他的生存时代和环境。鲁宾斯坦有时没有准备就上场演出,所谓练琴常常只是飞机旅途之中浏览谱子而已。他说:我一年的音乐会比肖邦一生的还多,所以很难保证质量。我不是要和鲁宾斯坦较劲,问题是后人抱着权威不放,自己不去听音看谱,以原始的心态体验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