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乐的奇趣实在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我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热衷于此的人。只是因为自己感受真切,所以不妨拿出来再炒冷饭一回。

如果没有特殊安排,我的日常生活规律:一早从被窝出来直接爬上琴凳,然后慢慢在键盘上面苏醒过来,连早饭有时也在琴上对付过去。随后骑上自行车,一路沿着哈德逊河(Hudson)去工作室或上课。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向何去。这种飘飘忽忽与世隔绝的感觉不但让我开心,更重要的是,白昼一天,我不至于被世俗踏得过分悲惨,因为晚上,最晚明天一早,我又可以回到琴上做梦,心中那片云彩又会飘然升腾在天。我总觉得人生在世,要有一两件与世无争、功利无关、不切实际的琐碎。这些年来,把钢琴作为视听音乐的工具,每天在琴上不求上进,用手指浏览音乐的时光,就是我给自己最不切实际、最为奇妙的礼物。

尽管我没受过正规的音乐训练。我也曾经花费很长的时间搞定一两个曲目,练到手指都能记忆的地步,可是一旦音乐中断,就有接不下去的危险。练好之后,除了自得其乐,还可以炫耀一番。然而时间长了,弹来弹去就是这么几首曲子。我又没有时间每天练琴,好不容易新的曲目练出来,旧的差不多已从指间悄悄溜走。以前在师院读书的时候,一直羡慕钢琴专业的同学拿下曲目的速度,尤其嫉妒他们的视谱能力。国内的教育心态,把专业和业余的阶层决然分开,不给凡人一点胡思乱想的机会。当年我在师院不务正业的行为被人看成一怪。来纽约之后,发现玩音乐不必那么一板一眼,完全可以是场随意的游戏。我突然发现了视谱和即兴胡乱弹琴的世界。来美几年之后,我在工作室里搞了一架破旧钢琴,偶尔坐上琴凳乱砸一气,随意玩键的感觉真的非常有趣。可我一直没有决心练习视谱,因为实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而且要每天坚持,外加自己心态作怪,依然锁在国内所谓门内门外的监狱里面,尽管心里明白,还是天天拖延。

2007年年初,终于托朋友找了一位钢琴老师。见她之前,我把手上的曲目练了又练。除了多年前在国内上过十几分钟半截中断的钢琴课之外,这是我第一次接受正规的钢琴训练,当时紧张的程度可以想象。我对老师事先抱歉自己程度糟糕,希望她能包容我这个学生。大概朋友介绍的缘故,老师非常客气,安慰说:“学生不好才给老师机会教呀。”我放下一点心来,但毕竟从来没有上过钢琴课,没有被人这样看着弹过琴。现在想来,不知哪来的勇气把曲子弹完:“Wow...you are quite musical.”(啊,你的乐感真好。)老师有点吃惊,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乐谱,放在琴上让我视奏。我说我的视谱能力很差。她说没关系,就另拿了一本简单的。可我还是不行。她换了几次乐谱,殊不知我就是一块不会视谱的料子,最后她又是一次惊奇:“Wow...you are quite bad!”(啊,你可真糟!)她问我是否不识乐谱,听音乐背出来的。我知道钢琴家阿比·西蒙(Abbey Simon)有此能力,尽管听出老师有点不屑一顾的意思,可怜的我连这点怪才都没有。“这叫依葫芦画瓢,就你这样,我可以教猴子弹琴”。她继续道:“视谱是学习音乐最最基本的技术。记住,是技术,不是音乐,就像打字一样,没有什么稀罕。”她说得铿锵有力,随后从椅子上起来,转身拿来一片类似围裙的布片套在我的身上,布片另一端夹在翻起的琴盖背面,这样我的双手就在这片布下面,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只能用手指感觉琴键的位置。老师拿出最简单的乐谱让我视奏,我结结巴巴,还算对付过去。离开之前,老师把那份乐谱给我,让我回家不看手指自己去练。也许对我失望,老师说她近来不得空闲,让我自己练习一段时间再和她联系。看着几行简单的旋律,我想,能练什么?

老师手重,但是她的严厉正中我的病根。尽管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师,但是她的教诲终身不忘。我知道这是良医之狠,真正治疗也许并不解痛,反而加剧病情。从老师公寓出来,我心绪紊乱。世界上下左右了然无存,不记得当时怎么才把自己拖回家里。

下午,我躺在客厅坐垫上面,老师的话像拉洋片似的在我眼前转圈。她字字在点,句句在理。我早就意识到视谱的重要,但没想到这次被老师尅得如此结实。好吧,绝望归绝望,尽管视谱对我来说是种不可思议的能力,但我决心已下。老师说得对,那是技术不是才能,别人能够做到,为何我不?

当时我的日程非常紧张,除教书之外,有好几个艺术工程正在同时进行,常常每周要飞离纽约几次,坚持每天练琴几乎是件不大可能的事情。我对自己说,我可以永远给自己寻找拖延的理由。可是,如果我在繁忙生活之中依然能够坚持,还有什么障碍可言?主意已定。第二天我去音乐书店,把架子上所有练视谱的乐谱买回家来,又去买了一架66键的小型键盘。晚上睡觉之前放在**,暗中感觉手指不同音程的度数和距离。每次出差,不怕麻烦,带上这个键盘,即使能在旅馆摸上半个小时也好。弹了那么多年的“大曲目”,再去咿呀学语从零开始,就像老人口齿笨拙,可怜巴巴初学ABC。我不敢去想无望的进展,似乎真的没有希望。我跟自己做了交易,没有进展,毫无结果,意义全无都可以,我就是为了做而做,很简单,不想。

半年过去,还是手笨眼慢,一年过去,动静全无还是依然,但是至少习惯琴上的苦苦挣扎。结果,奇迹不是从计划、认识和想法,而是逐渐从无意识的肌体内部,一点一滴滋长。我没像以前那样专门去练习手指功能,但是,偶然感觉手指突然有了自己的生命,以前不可思议的指法自然而然过去,惊奇之中,脑子清醒过来,转身寻索,却又无影无踪。不想,傻乎乎去做,它倒躲躲闪闪出来见我,真的不可思议。慢慢地,我开始能用钢琴阅读简单的音乐,尽管还是结结巴巴的咿呀学语。我自然不再盯住个别曲目。我开始弹奏所有的斯卡拉蒂,所有的莫扎特,所有的海顿,所有的贝多芬,所有的巴赫,所有的……

有时一早起来,我胡乱挑个曲目,没有缘由,毫无目的,根本不知来龙去脉,抓上一排排黑豆苗苗,一路弹去,有时挣扎不定,有时一路奇遇,我给自己多少意料不到的瞬间!通过乐谱,我和音乐家聊天,他们在我面前鼓捣音符,玩弄方阵。我可以感觉他们不可言喻的存在,看到他们裁剪造句的姿态,听到他们得意忘形的兴奋。非物态的音乐家近在咫尺,就像我在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绘画前面静观时出现的奇迹,无形的画家栩栩如生,在我眼前一展身手。更为神奇的是,读谱过程之中,视觉在前,手还未到,所谓的“灵犀”已是满目。人在脆弱的发生状态,敏感战栗之中,身心为之触动,神经为之拨弦,常有弹不下去的地步。有时,我精疲力竭,力气全无,只好伏在琴上片刻,等回转过来,合掌拜它一拜。偶然,不得而已,只好放弃离开。

在琴上浏览音乐史篇的好处在于可以和音乐家促膝谈心。记得一次在Youtube上读某人谈论古尔德(Gould)的巴赫:巴赫和古尔德挤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面探讨音乐,两人近在咫尺,古尔德弹,巴赫听。曲终,巴赫颇有感叹:“不可思议,我的作品还真有点意思。”巴赫站起身来:“让我们去弄点吃的,炒蛋(scramble eggs)和烤面包(toast),什么都行。”这是凌晨三点,地点:多伦多。

读谱听琴,音乐不再是个美好的他物,而是日常生活的部分。随意可以进出的音乐环境,给我提供了与音乐家直接对话的可能,尽管有时只是断断续续和暂时片段。我这辈子聆听音乐多年,但就感受的直接而言,再仔细地旁听也与自己钢琴上的阅读天差地别。也许是我音乐能力不及,就是看着乐谱,也和自己手指“视听”的体验大相径庭。问题不是技术的好坏与否,而是感官的触觉和人体的参与。无论多么神奇虚幻的声音,都是通过手指直接的触动——自生自在;肌体的动态为共振的音响所淹没——他生他在。我想,这种物物之间的感应,针对我们现成兑现和即刻文明[1]的**误导,不乏一剂医治我们人性离异的良药,也是之于今天封闭自我中心的反思。

早年听傅聪先生的大课,对先生善意戏谑学生只图肌肉快感,从而忽视音乐艺术的批评颇有同感。可话又倒过来说,手指肌肉也是音乐表情的伸展主动,就像歌唱家的全身肌体随着音乐呼吸,我把人的肌肤和乐器的直接感触,看成进入音乐神秘世界的必经之途。我对弦乐更有一份特殊的幻想——这与人体直接感应的音响振**,通灵惊魂的感觉,不知哪方神仙的偏心,至少我在钢琴上面,探入乐器心脏的琴键是手臂肌体的延续。手指键盘上的动作,绝对不是乐谱在黑白键距之间的敲打翻译。仅一个音的震**微末,在钢丝张力的牵动之下,整个乐器在空中波动**漾,直接对着人身肌体触动感应。不管是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Sviatoslav Richter)连背带臂古怪的演奏姿态,还是古尔德棱角分明的手指,尽管和他老态龙钟的座椅毫不相称,钢琴家的怪癖无所不有,但是都与肌体感应有关。指尖触键的那个瞬间,只是音响启动的点滴,音乐真正发生,整个肌体牵连键盘、琴锤、钢丝、音板、琴体甚至整个环境,乐器身心一体,随着空气一起震**。似乎每个声音局部都可分析,但是整个音乐的发生过程永远是个秘密。这就是弹琴不可言喻之奇。

渐渐地,每天琴上做书呆子的时辰与日常生活的琐碎混杂交错。琴上做梦的现实,真得切肤,却又虚得不着边际。谱子一路横扫过去,听到有意思的声音转机,停顿少许,像是认出自己童年的情景和梦中的亲情。可以倒回乐谱再来一遍,也可通篇阅读下去。今天听到的,明天可能没有,昨天的无知无觉很可能会是后天的兴奋不已——片段的不期和断裂的无头无尾全没关系。我知道这样对作曲家有点不大尊重。好在我是客席,没有任何执着偏好。一时的冲动,回到现实之中,常常忘得一干二净。可发生次数多了,倒是纠结出个白日梦来。平时走在街上,觉得有个影子跟随,好像纠结不去的蛛丝,看着不见,挥之不去,犹如昨夜迟迟不愿离开的梦呓。但是仔细一想,却又躲得无影无踪。那是空中的精灵,似有非有。偶然,我的脑子一时糊涂,拖上朋友,想把这个妖怪抓住示人。我在琴上折腾,企图以虚充实,结果总是徒劳的自欺欺人,所谓的交流从来没有真正兑现。一次和翊功提起这份沮丧,他说他对我“灌输”的时候,发现我也没有能够照本全收。看来只有自己的身体力行才能接近那个神秘的家伙。所谓的交流只是间接共识彼此曾经有过的、局部个人的体验而已,所以叫作“共鸣”。

我在纽约受了很多音乐人士的影响,也稀里糊涂地撞上不少有意思的音乐家,无名小卒、大名鼎鼎的都有。他们给我的受益不可估量,我不能想象,如果关在一个闭塞的环境里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我所有的一切“发展”都有最为基本的身心体验垫底,然后通过一个“窄门”——也许正是指尖那么一点感受,让我领会音乐磁场的无限。所以每每见到朋友对音乐有点兴趣,不管年龄,总会催问:为何不玩乐器?不管什么乐器——我实在控制不住兜售自己内心的欢喜。

因为自己琴上感觉奇特,音乐会的环境就相对有点不伦不类,我有时糊涂,不知应该感激的是演奏还是听众。离开商业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如果我是一个演奏者,至少我的感觉是欠听众和我共享的一份情谊。因为没有可能如意交流,所以我行我素,听众让我任性,就像儿童与成人之间,成人的善意包容童稚世界的天花乱坠,成人只是孩童忘形的旁观而已。我曾对翊功说起自己毫无道理的一念之差:如果我在演奏,好像要支付听众的是我。他笑了:“别以为你的想法奇特,有个钢琴家已把这个感觉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了。他说,音乐会让他充满内疚,听众付钱怂恿他在台上独自玩乐”——这个世界看来真的不大公平。

我早已放弃所谓交流的可能。我不再害怕在别人面前乱弹,也不为旁人的意见左右,就像对我的作品评判的无动于衷。如今,我生活在无区别的状态。我的私密和我周围环境有关却又无联。我离这个世界甚远,更没有必要挂钩。

我在音乐的微观世界中沉迷也许不便看透整个西方音乐历史的骨架,可是肌肤之近的感觉,真的揪心揪肺,通过手指感觉作曲家的奇思异想,浸在听觉的(acoustic)音响共鸣之中,观望大师背水一战之卓绝,尤其是贝多芬以后的音乐,手稿上面更是伤痕累累。我一遍又一遍翻阅陈旧的皇历,死人在音响的磁场之中复活显灵,其真切之感不止就在我的眼前,更在我的呼吸里面。我在西方音乐史双管齐下的五条线上慢跑,在不经意的旅途之中,遍地都是惊奇幸会。美梦切如唇齿,回头却在迷雾之中,再从倒影看去,又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于2009年,改于2012年12月

《三手》1990年

[1] Instant passive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