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的勋伯格,这似乎是个奇怪的开题,然而是个并不奇特的命题。尽管热衷于古典风格,但我不是古典风格的忠实信徒。我是巴赫和他以前文艺复兴音乐的随从,也是勋伯格和他之后音乐的同伙。我的社会和艺术观念常以批判为先,总对西方启蒙时代和工业革命耿耿于怀。我老师杰基·温泽(Jackie Winsor)把西方文艺复兴看成视觉艺术的歧路和倒退,我很可以理解她的尖刻和角度,因为我对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持有相应的刻薄,所谓:“神话已被启蒙,觉醒倒转成为神秘之幻”[1],尽管启蒙运动是历史现实之必需,而且我们都是几百年来受益的后代。也许正是因为其历史性质之重要,今天才有必要反思,也算我们受益的子孙不得不付的代价。

启蒙运动大约从1650年始,断断续续历经百年,影响之深普及之广,历来少有。启蒙运动从欧洲本土波及美国大陆,不但有哲人文人艺人,更有改朝换代的政治人物[2]。

笛卡儿的名句“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把个别意志放在包括自己的存在之上,以我思故我在为中心的定点透视,主观所有他在的自然,这种个人中心的自信,和君主统一的政治环境,伴随工业革命器物的能量,加上古典风格调性中心的音乐织体以及奏鸣曲式——我这跳跃的胡思乱想似乎毫无内在关系,但是仔细一想,都是启蒙运动异曲同工的杰作。事实上,这种否定传统迷信的科学态度,也有可能掉进迷信科学本身的危险。古典风格是主观的中心控制,是人对人、主体对主体的音乐。巴赫以前的音乐是人与神的对话,如果能把具体神祇的面具去掉,那就是主观的人相对无限客体的状态,尤其是文艺复兴和巴赫晚期的音乐。

古尔德并非强词夺理,他把巴赫和勋伯格、贝尔格、威伯恩放在一起讨论,把无调性音乐和复调搅在一处不是偶然。文艺复兴继承下来的复调音乐形式,不是仅仅复合层次的音乐织体,至少在我看来,也是多元思维艺术心态和社会文化环境的模式。人类文明的“进步”,科学技术的发展让我们能力远远超越自然人性的尺度。从赤手空拳的动物到工具的使用,从中世纪单薄的城墙到文艺复兴坚固的堡垒,从原始人手中的投标到今天的原子武器,从人类分散的个别群体到中心集权的超级大国集团,我们所谓的文明历史似乎就是并吞个别的能力日益强大,中心集权的模式在势所趋。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到20世纪初的西方历史就是这场趋势的一个段落,由多元的复调音乐形式,到主调音乐以及最终音乐形式的支离破碎,艺术形态的演变,多少折射社会政治结构和文化环境。

无调性音乐不是音乐语言的创新和进步,而是对于中心阶层的音乐语言和文化心态的反思,它携带文艺复兴的灯塔,试图打破专制集权中心的大势所趋。可惜文人才子造反,非但没有社会政治基础,自己的话语也是梦中的奇思异想。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病根,都由梦幻做的汤药引子解散康复。

勋伯格飘飘忽忽的音响,拒绝中心回归的十二音体系是瓦格纳死路里面绝望出来的不得而已。半音阶音响从卡洛·杰苏阿尔多(Carlo Gesualdo)到帕莱斯特里那、蒙特威尔第(Monteverdi)和巴赫,最终通过瓦格纳逼出勋伯格的音乐。勋伯格的真正贡献不是创造一个与西方音乐传统不同的音响体系,而是恰恰相反。在瓦格纳后期浪漫主义巨大阴影之下的勋伯格,跳过阶层中心的古典风格和浪漫主义,把西方音乐带回早先面对客体之无对话的思维传统。从杰苏阿尔多到瓦格纳再到勋伯格,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旅途。瓦格纳在杰苏阿尔多的感觉里面折腾到如此地步,逼得勋伯格掉头倒退,把一切归还原处,可是所用的方法,又是如此荒诞不经的奇思!

[1] “Myth is already enlightenment, and enlightenment reverts to mythology.”摘自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Dialektik der Aufkl?rung) Max Horkheimer和Theodor Adorno 1944。

[2] 当时卷入的哲学家有笛卡儿(René Descartes,1596-1650)、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1632-1677)、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皮埃尔·贝尔(Pierre Bayle,1647-1706)、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卢梭(Rousseau,1712-1778)、孟德斯鸠(Montesquieu,1689-1755)、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物理学家牛顿(Isaac Newton,1643-1727);文学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有影响的政治家弗里德里希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12-1786)、凯瑟琳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1729-1796)、约瑟夫二世(Joseph II,1741-1790)、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和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