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时受了屈辱,发达了再扬眉吐气,这是大多数人的做法,但是赵显此时没有半点捉弄韩烈的意思,因为当年韩烈并没有怎么难为过他,看守郢都公主府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当赵显掀开马车的车帘,才看到车里只剩一颗独眼的韩烈,赵显微微有些动容,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赵显和韩烈,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郢都的公主府,晃眼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赵显手里一无兵,二无权,只能借着一个赵家宗室的名头四处求存,当时,天元皇帝项云都的确有杀他的心思,那次也是赵显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不过不管怎么说,当时的事情跟眼前这个韩二郎,实在是没有多大干系。

马车里的韩烈,抬起头用独眼看了赵显一眼,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冷声道:“韩某此时这副模样,全赖殿下所赐,此时肃王殿下还要在韩某面前,摆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不觉得虚伪么?”

赵显面色平淡:“战场之上本就刀枪无眼,二郎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难得的幸事,再说了,此战是你们西楚犯我大启边境,我大启将士奋起反击而已,不管怎么说,责任也不能怪到孤的头上,至多是你韩二郎咎由自取。”

韩烈闷哼一声,怒道:“自天元二十八年以来,你们南启先夺走江陵,夔州二郡,又从我大楚裂分出西陈四郡,天元二十九年,你们又拿回江北,短短七年时间,你们南启的国土几乎扩张了倍余!如今你们又要挥师北进,已经打到了北齐的黄河边上!如此狼子野心,天下谁人看不出来?我大楚若不设法自保,恐怕用不了多久,郢都就会成为你们赵家的陪都了!”

西楚的天元二十八年,是南启的成康十六年,如今已经是南启的隆武七年,换成天元历,已经是西楚的天元三十五年了,也就是说,那位西楚的天元皇帝,在龙椅上已经坐了整整三十五年了。

赵显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生气,语气平淡:“江陵郡本就是我大启国土,先前只是被你们西楚蛮不讲理的霸占了而已,至于江北,也是我大启故土,这一点读过书的人,都不会不知道。”

“西陈是你们西楚的陈王项云深主动割裂出来的,与本王干系不大,因此我大启并没有扩张,只是恢复了太祖之时的旧观而已。”

“至于北进。”

赵显轻声说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去年你们西楚伐凉州的时候,是你韩二郎亲自到临安来,求着本王发兵北进,当时本王没有见你,不过后来碍着两家姻亲的份上,本王还是发兵北进了,事后你们西楚也顺利的拿下了整个凉州。”

说到这里,赵显的声音低沉:“怎么,你们西楚吃下了好处,还不许我大启沾一点荤腥?”

韩烈闷哼一声,抬头直视赵显,怒声道:“从淮水到黄河,王霜向北推进了近千里,这还叫一点点荤腥?那你赵七张开大嘴,是不是要把整个北齐都一口吃下去?”

听到韩烈这个称呼,还有毫不客气的语气,赵显微微皱眉。

从成康十六年以来,就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哪怕是当年北齐的那位元庆皇帝,在长江江面上跟赵显约会,身为舅父的元庆帝,对赵显也是颇为客气的。

“去年,本王与你们西楚的天元皇帝约定连同伐齐,当时说好的是,本王有权决定打还是不打,这一点在国书里头有详细的说明,天元帝当时也点头应承下来了,事后你们拿下了凉州,便裹足不前,本王没有说你们西楚背弃盟约,你们倒还有脸指责本王北进了?”

韩烈是个典型的西楚汉子,性格相对来说比较鲁直,也就是不善言辞,而赵显当年是能够在朝堂上跟陈静之这种文人扯皮不落下风的人,两个人争吵起来,韩烈自然就不是赵显的对手,三两句话之后,这个西楚汉子被赵显气的脸色通红,仰着脖子叫嚷道:“赵七,韩某懒得与你争辩,任你巧舌如簧,后世史书上也饶不得你,你动手杀了我罢!”

赵显上下打量了一眼韩烈,似笑非笑的说道:“你们一路从夔州城过来,林大将军一没有绑缚于你,二没有打断你手脚,二郎若是真想求死,大可以死在路上,又何必大老远跑到临安来,在孤面前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一番话,问得韩烈哑口无言。

不等韩烈回答,赵显便眯着眼睛继续说道:“舍不得家中妻儿?”

韩烈只比赵显小上一岁,成婚还要比赵显早上许多,赵显如今都儿女双全了,韩烈自然不会没有子嗣,这位韩家的二郎,在郢都里总共有一妻四妾,给他生下了两子四女,正因为有了这些儿女,韩烈心中才有了牵挂,楚人性格向来彪悍,被俘虏从来都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如果不是家中有了这许多牵绊,韩烈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活到临安城!

要知道,三国之间往往是不杀俘虏的,比如说当年被赵显俘虏到临安的北齐八皇子,如今的北齐宣武帝姜无忌,就被北齐安然无恙的给赎了回去,韩烈虽然不是皇室,但是却是皇亲,只要郢都城那边知道他在临安,也会想办法把他给赎回去,只是这样“苟且偷生”的行为,在郢都很不受待见,容易被人取笑就是了。

不过,相对于老婆孩子来说,被人取笑也算不得什么,他韩烈虽然可以一死了之,但是他死了之后,他在郢都的妻儿们,天就塌了。

被赵显说中了心事,韩烈低着头一言不发,再没有了刚才昂扬激烈的模样。

赵显欠身钻进马车里,就坐在韩烈身边,然后轻轻拍了拍韩烈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不少:“有些事跟你说了,也未必能够说通,两国交战时,你我当是死敌,不过现在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了,你就算是孤的表弟,这趟来临安,孤也不会为难你,先带你回肃王府见一见你表姐,等你伤好了,想回郢都孤也可以派人送你回郢都去。”

只要封了王,就可以“称孤道寡”,不过以前赵显总觉得自称“本王”比较霸气一些,现在他年纪渐长,地位渐高,慢慢体会到了所谓“孤家寡人”的感觉,因此偶尔也会自称孤王了。

韩烈深吸了一口气,闭目不语。

赵显轻轻笑了笑,对马车前面驾车的宗卫轻声吩咐。

“去肃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