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返程了,天刚亮,私人码头还没开始工作,就有大群兴致缺缺的人从游艇下来。有些还没睡醒,有些还没喝够,有些刚插进去就拔出来的怨气还挂在眉毛。

孙礼下午喝点酒睡了,半夜醒来,到自助餐厅点了三文鱼、和牛,喝了点进门处玻璃展柜陈列的红酒。听说是宋雅至酒庄特供。

还听说,宋雅至酒庄的酒在英国皇家赛马会的王室围场随处可见。

皇家赛马会门票也分三六九等,王室围场的酒店、酒吧、餐厅出入的人要更有钱、更有地位。随处可见她的红酒,侧面说明她的实力。

孙礼品不出这酒独特,但品出了一个事实。

有钱人跟有钱人也不一样,一、二层人觉得三层人高不可攀,三层人也觉得李暮近高不可攀。

他喝完回去睡觉,一觉到蒙蒙亮,发现游艇返程了。

他被叫醒时,游艇大部分人已经离开,只剩三层一部分,看到学区碰见过的熟面孔,还没来得及招呼,她们已疲惫地坐上出租车。

回身看到丁珂和迷迷糊糊的阿嘉,他挑眉,走过去,帮丁珂扶住,顺便问:“你们也过来了?我刚看好几个熟人,昨天我来的时候还没见呢。”

阿嘉还有点头晕,但补了一宿觉,精神至少醒了:“这不孙礼吗,你也被骗过来了?”

孙礼皱眉,解释:“我不是,我……”说着扭头找人,正好看到李暮近从栈桥上下来,举起手打招呼:“嗨!”

李暮近在他喊人之前,已经锁定他旁边的丁珂,并朝他们走去。

丁珂加快脚步。

孙礼心眼儿不全,也没看出端倪,还好奇丁珂走那么快是去干吗,有意往后拖拽阿嘉,并对丁珂说明:“他有车,可以带我们,昨天……”想到昨天烧鹅店门前事,李暮近和丁珂好像不欢而散,他猜不出他们什么关系,便想装作忘了此事,不再多嘴。这时李暮近来到身前,他自然面对李暮近:“能不能麻烦你带她们一趟?最近挺乱的。”

李暮近看着丁珂。

前不久丁珂把衣服脱了,他以为她不喜欢,把其他衣服拿来给她挑。原本觉得她犟,估摸掰扯半天才放下那点虚无的尊严,没想到她挺识时务,也不以自己为代价跟他斗。

她随手拿了一件,也能遮住脖子,接着不避讳地穿上就走。

两个人没再说话。

孙礼实在觉得丁珂拖着醉酒的人,打车又不太安全,哪怕李暮近没主动提,也还是厚着脸皮问了:“你喝酒了吗?没喝能不能捎她们一程?”

丁珂:“不用了。”

李暮近:“可以。”

孙礼自动无视了丁珂的话,苦口婆心:“安全重要。”

李暮近走向停车场。

孙礼以为丁珂跟他到路边等,就是默应了,谁知道过了会儿,李暮近和网约车一同抵达,丁珂毫不犹豫走向网约车。

孙礼小声提醒她刚有新闻说网约车司机伤害女乘客。

丁珂早把路线、车牌号、司机信息发给多人,孙礼担心,便隔空投送给他一份,“七点四十没到学校帮忙报警。”

孙礼哑口。

丁珂带阿嘉上车,孙礼慢吞吞上了李暮近的车。

最后从游艇下来的几人司机都来接了,富家女裹裹身上披肩,看着李暮近远去的车,对束睿啧嘴:“有新同学了,把你丢下了。”

束睿淡淡一笑,并无太多情绪:“也没事,我从来是被丢下的人。”

富家女拍拍他的胳膊:“姐捎你一段。”

丁珂和阿嘉安全回到学校,章苗苗早早在校门口等。

她们车到了,她都没发现,还巴望着来路。

直到丁珂和阿嘉下车,她才一愣,赶紧冲上去,把拿来的衣服先给她们披上,跟丁珂一人一边搀扶阿嘉回寝室。

“怎么回事?”章苗苗看着丁珂,没敢问得太明确,怕刺激阿嘉。

还是阿嘉迷迷糊糊说:“我没事,就是喝多了。”

章苗苗这才放下心来。

阿嘉的性子,这样问一定开始酝酿眼泪,预备大哭,她说没事,自然没有。

三人同寝,阿嘉外宿,基本不住,所以她们寝室几乎只能看见丁珂和章苗苗身影。自然阿嘉床铺堆满章苗苗的衣服。章苗苗急了一宿,完全忘记收拾,进门想起来了,赶紧先收拾自己床,让阿嘉躺下。

阿嘉也不客气,翻身拉开章苗苗的被子盖住了。

章苗苗叹气,扭头看丁珂,超小声问:“发生啥了?”

丁珂坐下来,喝口水:“詹大美院一个有名的学姐,以后少接触。”

章苗苗一听懂了,甚至不用丁珂点破名姓:“她啊,老鸨子,拉皮条出的名。”说完也坐下:“但老有人上她当。”

“嗯。”

章苗苗没多问她们这一趟的见闻,说起刚才网约车:“你们刚回来坐那辆车不是你约那辆吧?车牌号对不上。”

丁珂一宿没睡,有点困了,趴在桌上,声音渐弱了:“是吗……”

章苗苗想问她这么一个耳聪目明的人,会上一辆车牌号对不上的网约车?抬头看她呼吸平缓,已入梦乡,最后只是拿个毯子给她盖上。

市中心大平层的音响传出歌声阵阵,叫醒一天清晨。

李暮近洗完澡,光着上身,光着脚,走到会客区,关上音乐,回身走向沙发,后倾重重摔下。

闭上眼,都是丁珂的眼泪,看得烦,只能睁开,又好像能听到她诅咒辱骂他的声音,骂得什么不记得,但记得她声音颤抖。

总之她好吵,吵得他怎么待怎么不好。

他重新打开音乐。

不知道是什么歌,刚好唱到“心里的那个人长得好像你

从里到外无一不合我心意

一颗心变得无法控制我自己

……”

再关掉。

孙礼给于泰送了一趟烧鹅,已经凉了,还有些不好意思。

于泰阴阳怪气:“你跟李暮近走那么近,还能想起老伙计的死活,真不容易。”

“怎么不是味儿呢你这话。”孙礼不知道他两人的恩怨。

于泰给他挑明:“他他妈惦记丁珂了!”

连起来了,孙礼恍然大悟:“我说呢。”

“什么?”于泰听出不对。

孙礼不好多嘴:“没。”就是一下明白了他俩之间那种别扭互动、怪异氛围。

于泰说:“你才跟他认识几天,就跟他称兄道弟还给他保守秘密?他拿钱砸你了啊?”

“没有。”孙礼见过李暮近手黑打人,可也见过他打完人情绪稳定地问他还去不去吃烧鹅,还把他带去游艇。旁人说话要听,但自己所见所感更重要不是吗?便实话实说:“我觉得他不像传闻那样。”

“哟,哪不像了?”于泰来气,摔打筷子:“你知道你现在特像狗腿子吗?”

孙礼不介意他出言侮辱,人往往只会因为被揭破面具气急败坏,他知道自己不阿谀奉承,所以不气不恼:“他不主动招惹谁,也不像传闻看见漂亮女孩就想祸害,他来学校之后也有女孩喜欢,但他没来者不拒,也没出言不逊地羞辱,只是无视而已。你要说无视也是罪,那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再说回上一个话题,说他对人女孩这样那样,但他游艇那么多漂……”

“游艇上的都是什么货色,他就是要祸害清纯的!”于泰站起来骂。

“太难听了你这话。”孙礼可不认同:“你因为他对丁珂有意思,客观不了,你巴不得那些坏话都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也说是真的。”

“你少装得理中客,我就问,要他相中你喜欢的女孩,你还能客观说他是好人吗?”

孙礼张口结舌。

于泰啐口唾沫,“说到底,没打在谁身上,又怎么会疼。”

“可是……”

“你别可是了,不管他对谁好好的,对多少人好好的,只要他强取豪夺了一个,他就不是个好人!”于泰恨得咬牙:“你以为我脑袋怎么坏的?我都这样了,他还是把她带走了,你懂吗?”

孙礼看向他的脑袋,知道他恨:“可你是不是忽略了丁珂的感受?你说的她好像一个没有思想、谁有本事谁就能抢走的物件。”

于泰气急败坏:“闭嘴吧!”

孙礼知道他被说中,恼羞成怒,不再争辩。

他是男人,他最懂男人了。

自己强取豪夺可以,别人不行,得到了就是自己牛逼,得不到就是别人强取豪夺、女孩势利拜金。

他衷心劝一句:“别给人家扣帽子,顺其自然。”

于泰翻脸,把他轰出去了。

下午四点,阿嘉终于醒来。

酒精让她异常口渴,咕咚咕咚两瓶水下肚。

章苗苗把刚买的凉皮和酱香饼给她,凳子也搬过来,“来吧小姐,小章丫鬟给你备好了晚餐。”

阿嘉坐下,肿着一张脸,拌了拌凉皮,吃一口,说:“我珂珂呢?”

“下课后打工去了。”章苗苗说:“肯定不如大小姐有钱有时间,什么都想尝试,给人家机会算计你。”

阿嘉刚想扭头啧嘴表不耐,丁珂回来了,她正好跟丁珂告状:“珂珂你看她,我差点回不来,还说我。”

“恶人先告状,你让我们着急上火一大宿,你还委屈,不讲良心。”章苗苗白一眼。

丁珂把包放下,没参与她们的话题。

阿嘉嚼着食物,“我当时也怕,后来发现没啥事。是挺乱那地方,昨天跟我喝酒那俩男的,说组局的叫江好,人不行,脏。当时就怕他下来,还好喝多被抬去了客舱。”

丁珂扭头,“谁组局?”

“江好啊,我也不认识,只听过。”阿嘉说:“说起组局的事,游艇上没人知道李暮近也在,至少一二层人不知道。”

丁珂想起学姐提几次江好,问是不是跟他勾搭,又说游艇他最大,想来真不是李暮近组局。她还指着他说他把人骗到这里,估摸冤枉了他。

也没关系。

一件不是他又不是说件件都不是他。

那早上呢?

她其实知道网约车不是她叫的那辆,车牌号不一样,仍然上车是因为瞥见司机是游艇管家。即便他戴了帽子、口罩。

是孙礼的提醒让她谨慎了,最近网约车出事多,她又拖着一个脑子不清楚的,这一路一个多小时,确实不安。

所以看到管家,知道是李暮近嘱咐,装作不知道,就这么上了车。

秒针又在转动。

嗒嗒的声,吵得她耳朵疼、神思乱。

李崇知道了游艇**派对的事,勃然大怒,火速叫老彭把李暮近从詹城带了回去。老彭开入与世隔绝的山林,驶过弯道,进入雀翎别墅区。

宋雅至名下众多房产之一。

只是在她名下,正主是李崇。

太久没来,门朝哪开李暮近都忘了。

老彭把李暮近送到就走了,没进门,李暮近就知道房子有人,果然一进门就看到女人,没穿衣服,只戴着围裙在西厨做饭。

他很平静,甚至说很松弛,坐进会客区。女人看见他,瞪眼问他是谁,他也没理,拿起李崇放在桌上的《阴阳风水学》,翻了几页。李崇一手好字做的批注,重要地方还给配图。

他随手扔回去,女人已经娇滴滴把李崇从楼上请下来。

李崇穿着博柏利经典格子短袖加一条裤衩,胸脯大汗淋漓,脑门一片油光,很像蒸完桑拿。

李崇看李暮近来火,一把甩开挽住他的女人,抄起一个青花瓷瓶子照着李暮近砸去。

李暮近以前都不躲,疼痛对他来说算是拯救,他总是需要用极端的皮肉之苦来感受生命的脉搏,但今天他躲了。

但也换来李崇更凶狠残暴。

李崇随手抄起的东西从小件到大件,直到拎起那把十来斤的黄金小板凳,拿凳面朝李暮近背部搒过去,他不堪重击,扑通一声跪在沙发,半幅身子趴在座位,李崇仍然狠辣无情,掀过他的肩膀,结结实实的巴掌扇在他脸上……女人吓得眼瞪圆、手捂嘴,浑身颤抖起来。

施暴持续了半小时,女人已经退到墙根,围裙下、腿内侧有透明**流下,湿了那一块冷翡翠地砖。

李崇累了,上气不接下气,扭头时汗都迷了眼,他烦躁地不停眨巴,喊女人拿来毛巾。这场单方面的暴力终于停止。

女人愣了下才起跑,脚下是尿,一滑身子前后涌动,急忙扶住墙面才没摔倒。

她把毛巾拿来,李崇已经不在会客厅了,去洗澡了。

她拿着毛巾怔怔看着一动不动的李暮近,沙发和地毯上都是他的血。她以为他死了,想过去看看,又不敢,心扑通扑通,汗顺着两鬓流进脖子,口水不停地吞,仍觉口干。

她还是没逃过良心的谴责,预备上前,刚走两步,李暮近倒抽一口气,翻过身。她吓得后退,脚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尾椎骨发出脆响。

李暮近坐在地毯,一条腿放平,一条腿微曲,眼角和唇角一片深紫,本就带伤来的,现在从脸到胳膊没一处好地,还只是衣服遮不到的部位。

女人疼得脸色发白,不停短促地呼气。

李暮近仰头,枕着沙发,衣服被李崇薅开扣子,脖子到胸中线很清晰,随着他均匀的呼吸浮动。

歇够了,他看向女人,眼皮懒懒掀落,唇角微挑,笑得不像人:“这也能尿。第一次见?”

没等女人答,他又点头:“是没见过。”

“你,你是谁……”女人问道,她其实有答案,但她不敢相信会有父亲那么对儿子。

李暮近又闭眼:“猜得对。”

女人猛提一口气,忽而一动不动。

李崇洗完澡出来,嫌恶地瞥一眼李暮近,还是烦,却不准备教训了。洗澡也是体力活,早上已经透支了一身体力,药都多吃了几颗,不能再耗费了。

看见女人尿在墙根,他反而很兴奋,让她收拾,还让她晚上再尿给他看。

女人不敢吱声,也没打扰,收拾完上了楼。

李崇坐在沙发,掀开雪茄盒盖,拿一支,点着,吞云吐雾。他烟瘾极大,平时抽烟也一天两到三盒。

他们无论换到什么房子住,二手烟都得带上,像香薰一样给房子从里到外覆盖,谁也别想有个好肺。

李崇抽得享受,享受完了,才又关注李暮近:“你个混账东西,说要去詹城上学,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玩女人,花老子的钱玩女人,是不是该有点感恩的心,别他妈给我惹事!这么张扬你要害死我!”

李暮近闭着眼,笑得变态:“要不是江好告诉你,你知道吗李警官?”

李崇这个人,最不爱听“警官”二字,一句“李警官”,对他来说好像一副道德枷锁,他担这一句,就要花时间精力给他们当牛做马。

他眯眼,严肃警告:“老子告诉你,活路很多,别往死处走。”

李暮近睁开眼:“新认的妹妹?吓坏了,哄时候记得说我不是亲生的,不然有阴影了。”

李崇站起来,走过去,薅起他的头发:“我也希望你不是我亲生的,但你偏偏就是,你说是你的孽,还是我李崇的孽?”

李暮近看似柔和一笑。

李崇恨铁不成钢到了一定程度,真希望李暮近不是他亲生,他就不用因为教育不出来、只能对其发泄怒火和屈辱。

他怨这亲儿子让他从仕之路充满艰难险阻,他知道这个孽畜天生皮硬打不服,但除了动手,他真的毫无应对之计。

他松开手,退回沙发坐下,闭眼片刻,说:“明天去善引寺,找了记者偷拍,你不给我装好,我就把你封死在鸠山半山腰别墅。”

早八结束,丁珂去了健身房,碰到付知之。

付知之特别热情找她订课,不光是他,拿了一堆身份证、手机号,什么都来一个至尊套餐,减重到塑形,重量到瑜伽,游泳课和餐饮畅享都各办理一组。

黄泳笑得合不拢嘴,帮丁珂跑前跑后打印合同,知道付知之是照顾丁珂业务,极会来事,对丁珂一顿没逻辑地夸。

付知之很敷衍,一跟丁珂单独相处,才忍不住自作聪明,挤眉弄眼,清嗓斯哈一声,说:“那个,你应该知道。”

丁珂录入信息,头也不抬地说:“什么?”

“你指标是谁给你完成的。”

“群众嘛不是?”丁珂数了数:“新增十三个会员。”

“啧。你真是油盐不进啊。那这些会员怎么不找别人订课呢?就给你一人提成啊?你琢磨琢磨!”付知之第一次觉得李暮近眼光不太行,这女孩不太聪明啊,傻呼的。

他接收到李暮近讯息,过来一顿消费,照理说女孩子早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吧?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这女孩从容得就像这钱该她挣,她不挣、别人也挣不到的理之当然。

丁珂录入完毕:“还有别的事儿吗?”

“……”

付知之不说了。

本来李暮近也不让他多嘴,是他觉得做好事不留名显得脑子不灵光,自以为是了一把。

大败。

早该听那家伙的话。

等付知之离开,黄泳召集全健身房课程销售,当大伙面对丁珂进行表彰。当然表彰不是目的,目的是刺激他们竞争。

结果就是丁珂的咖啡被人加了酱油包。

她喝了一口,淡漠吐掉,握着杯在水吧发呆。

手机这时响起,打开看到一条短信,健身房提成到账四万三。原先没这么快,也没固定打款日子,解释权在健身房手里。

还是头一次,这么及时。

屏幕暗下去,丁珂提口气,又点亮,把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改成全部可见,打开文字发布,输入“谢谢你”,手指悬在发送键半天又删掉,改分享一首最近常听的歌。

善引寺从山门开始,每道门都要经历五十三级台阶,深谙五十三参、参参见佛的禅意。李崇带李暮近自山门起,不遗一级台阶,走了两个小时才抵达善引寺三门中最后一道屏障。

刚进天王殿,东西两侧晨钟、鼓楼区域,吸引了李暮近注意。

没事不会来,但这动静他几乎没错漏过。

刚踏入天王殿,“李崇携其子李暮近登山礼佛、感豁达禅意”“李崇妻子歌唱家宋雅至为江汉平原抗洪捐款两百万”消息已传遍互联网。

穿过天王殿便是大雄宝殿,即正殿,门前的炉灰不知道是许久未清,还是香火太盛,这样的东南风天,尘烟乱舞,卷得沙土也不甘沉寂,迷得人睁不开眼。

住持亲自来引李崇入正殿。

殿内谢绝游客,李崇虔诚跪拜,又添巨额香火。

住持为善引寺名下慈善项目、公益事业好番感谢。

李崇双手搀扶年迈的住持,眼圈微红,“您这哪的话,我妻子事业创立初期就表示过为了推进国家技术发展、推动人民幸福指数。我啊,是个不知不扣的妻奴,我妻子有这份心,我一定举双手支持。”

李暮近在旁边跪着,不合时宜地哼笑一声。

李崇大概是怕门外记者拍到他黑脸,看都没看李暮近,反而是住持有些怜悯地关注了他一眼。

记者由此找到方向,新闻标题就叫,“恨铁难成钢的厅长父亲、慈悲住持为拉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年迷途知返煞费苦心”。

善引寺演完戏,李崇带李暮近回了鸠州政治中心槐南大道1171号院,他父亲、李暮近爷爷对外公开的现居地。

槐树阴里一处看似平平无奇的院子,院门也是平平无奇的两扇开白胡桃色铁门,五路乘以五路的门钉。

车一到,门开了,穿过窄巷便进入深宅。

其实就是普通的二进院子,只不过位置居中,又有百年历史,所以房价可能叫人心惊肉跳,家主身份地位也让人浮想联翩,但并不会一直成为茶余饭后的闲篇。

有些人成为“有钱人”“知名人士”太久,就会成为一件正常的事。他们自身觉得是理所当然,普通人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李暮近爷爷过寿,只办家宴,除了家人,谁也没邀,美约其名要以身作则,防止党内干部官僚化,严禁铺张浪费。

爷爷比李崇要低调,这个新闻在经过斟酌用词后仅仅登上本地头条。

这处院子进门有一个浅坡,比街道要高出不少,行车时能明显感觉上了一级。

正房在北,厢房左右三间,院子正中有一顶巨大鎏金缸,缸里有水,水下是厚厚一层铜钱。

进入正房,装潢古典,像胡同子里那些四合院的老牌家居照搬过来。

爷爷奶奶分开多年,老了也不是那么排斥彼此,平时有事也会聚聚,召集这一家子。

会客厅里,爷爷闭目养神,奶奶在请教闺女李芈,怎么在视频插入背景音乐。

李崇进门后就不见嚣张气焰了,努力扮演一个没呼吸的透明人。

李暮近还是自在的,宋雅至看到他脸上伤,拿着手绢抹抹眼角,但没有流泪,锁着眉头,一开口就是哭腔:“让你好好的,怎么老不听话呢?”说着不痛不痒给了他两下。样子做完,把他拉到一边,哭腔没了,眉眼的哀伤也散得快:“我给你那游艇是让你给我找事儿的?你知道这事你爸怎么说我来着?你嫌你妈活得太长了?”

李暮近单手抄兜,不吊儿郎当,也不正经八百,反正就是没听进去。

李芈走过来,拉住宋雅至的手,“嫂子,阿暮这一脸口子,肯定又挨毒打了,你还说他,我看你和李崇都不如我疼他。”

她很富贵,从头到脚,跟宋雅至身上的气质如出一辙,所以这对姑嫂关系格外好。

宋雅至对谁都能演,对李芈总有一种惺惺相惜,于是眼神难得真诚。

李暮近没礼貌,眼睛望着墙上一幅新画。历史上不算新,在这间房子里算是。这幅画原本挂在海外某个博物馆,现在应该也在,不过是假的了。

宋雅至和李芈聊起来,根本不顾李暮近,他就把爷爷新入的几幅画随便看看,等着不知道哪个酒楼请的主厨做好席面。

“啪——”

响亮的一声,是爷爷打在李崇脸上。

一家人司空见惯,谁也不在意,也都没停下手边正做的事。

爷爷声音洪亮:“考察期你看看你整出这些破事!要是进省委政法委事黄了,你就给老子跳江去吧!”

李崇挨骂、挨打一声不吭,十分麻木。

奶奶也不管,只是说:“饭还没做好吗?要饿死了。”

爷爷想起一件事:“束青骅是不是要提。”

束睿父亲,他目前是省委政法委其中一个部门主任,正科级干部,也过了考察期,能不能调岗重要部门、升副处,都在没个准信儿。

他们省是这样,副省长升省长,省长提副省长,作为公安厅厅长的李崇是副省长最佳人选之一,届时副省长兼公安厅厅长,高配副部级,这就是李崇努力方向。

束青骅跟李崇分别归属于党工作部门、政府工作部门,前者主要是监督指导下达命令,后者是执行。只不过束青骅在那边是个部门主任,而李崇在这边是厅长。

他们工作内容无关联,是私交,是多年前已经仕途一片灿烂的李崇极力推荐、促成,束青骅得以在省委政法委工作。

就是说得力干将指的是私底下。

束青骅为李崇搞一些情报,束青骅也因此得到举荐。

也算互惠互利的关系。

李崇说:“十拿九稳,可能调司法部了。”

爷爷点头:“他是个会来事的,你得知道怎么利用。”

“知道。”

爷爷白他一眼,一百个瞧不上:“你知道个屁!不如我孙子那个脑子会转弯,早知道你这一代昏聩无能,我他妈不如早早让你生孩子,我直接培养孙子!”

李崇不言,指甲不由掐进掌心。

说到孙子,爷爷扭头看李暮近:“阿暮。”

李暮近到跟前:“爷。”

爷爷应一声,“怎么样啊在詹城的生活,别老围着女人转,虽然你现在正是好女色的年纪,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想女人多可怕。可疼爱,不可钟爱,我教你的记住没?”

“嗯。”

奶奶不由白爷爷一眼:“谈恋爱的年纪不让动感情,那叫谈恋爱啊?”

爷爷哼她,两人之间没爱情,但有利益,轻易不互相得罪。但该表达的观点,还是要表达。

两人正要争辩,席面已经做好,阿姨前来知会主家。

一家人移步餐厅。

餐厅跟会客厅同规格,但比会客厅更体现出格调。自然是钱的功劳,装饰到用具除了金,就是玉。

各自落座固定位置,刚动筷,李暮近来了电话,他到一边去接,回身对家人说:“我去接个人。”

李崇当即翻脸,但爷爷在侧,不好动手,只是站起来,低呵他:“你接什么人?谁允许你带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来了?”

李暮近已出门。

李崇要追出去,又被爷爷骂了:“你先看看是谁!狗脾气上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宋雅至看一眼李芈,两人交换眼神,互相都不知道李暮近要带谁来。

片刻,李暮近揭晓了——

他把孔穗带进了家门,带到他们的家宴。

宋雅至皱起眉。

李崇上去一脚,踹李暮近腰上。

孔穗像没经历过这场面,原本还笑着招呼,酝酿一箩筐开场白,这下都被尖叫声置换。

李崇不由分说地发火,闹得爷爷奶奶没心情吃饭了。

李芈看着孔穗,小姑娘白又俊,就是看着承受能力一般,眼神飘忽也有点做贼心虚之相。

李崇教训完李暮近这块坏骨头,扭头一道凶光刺向孔穗。他对这个女孩有点印象,上次去鸠山修理李暮近,女孩在那洗澡,眼睛迷离,宿醉未醒,估摸一块儿过夜了。

他可不管二三,上去就要扬手,被宋雅至拦下,小声提醒:“先陪爸妈吃饭,我去处理。”说完随手抻抻袖口,扭头时,慈眉善目,是上流太太高配姿态,随即走到处于惊慌状态的孔穗跟前,牵住她的手,领到厢房客厅。

李暮近平静地回到餐桌,自罚一杯,跟爷爷请罪:“爷在你生日的时候闹这出,不是我本意,但我觉得你说得对,可疼爱,我对她就是。所以也想给爷看看。”

“放屁!”李崇骂道:“那就是个出来卖的!嫖客和妓女有真爱吗?”

李暮近低头一笑,说:“嫖客和妓女好歹是有买有卖你情我愿,你认那些妹妹不都是强抢的?”

李崇脸憋得红,怒火呼之欲出。

李芈淡漠地走到一边,觉得这场热闹好没意思。

爷爷、奶奶倒像是见多大场面,一家闹成什么死样也不觉得稀奇,镇定平静仿佛局外人。

厢房里,宋雅至不再装得端庄,眼神一改刚刚:“我说过别因为敲诈勒索葬送后半辈子!”

孔穗也已经从不久前的惊吓里回神:“我没有来跟您要钱,我真爱上阿暮了,他带我来也是说服你们,同意我们在一起。”

宋雅至定睛观察,她的眼睛倒是清澈,那么她的话可信?是真爱?

不,宋雅至觉得不对。

宋雅至停顿数秒后又问:“那我能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又是怎么爱上的?因为他给你的奢侈品够多吗?”

孔穗回忆一下,“我们是在宿谷县认识的,他乘高铁在那地方换乘,我正好来鸠州。他是头等座,我是二等座,他找错了位置,坐在了我旁边。”

孔穗说着一笑,略显得娇羞,为她的话又增添三分可信:“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宋雅至却顾不上看她娇羞的脸,脑袋在听到“宿谷”时轰隆一声。

她带着答案又问:“早几年我也去过宿谷,那时县城唯一的商场里出了一个金牌销售,一天卖出黄金头面三五套。”

“那是我妈妈!”孔穗很骄傲。

宋雅至顿时脸色惨白,发冷汗的毛病犯了,一身覆盖一身,衣服一瞬全湿。

“为什么不能祝福我?”李暮近微微皱眉,演得很受伤:“我给你寄了照片,你没有回复,我以为你默许了。”

李崇忍住掐死他的冲动:“你什么时候寄的!”

“彭叔没告诉你?”

爷爷觉得热闹差不多该结束了,以为多大的事,爷爷说:“不就是要女人,爷爷应了。”

李崇扭头想说现在这节骨眼李暮近不能再出幺蛾子,他们家无数人盯着,爷爷不要这时候溺爱孙子,坏了大计……宋雅至闯进来,跌跌撞撞,毫无仪态,难得反常,推内门更是哐一声,哪还有半分优雅。

已经退到一边,不屑于、没兴趣凑热闹的李芈闻声出来,上前扶住宋雅至:“怎么了?那个女孩说了什么?”

宋雅至攥住她的手,以支撑身体站稳。

停顿片刻,就在所有人等她下文时,她却说没事,“小姑娘动了真情。”放下这么一句没头尾的话,扭头拉起李暮近腕子,一边朝书房走,一边对身后人交代:“我问问我这个宝贝儿子是怎么想的!”

一家人一头雾水,但很确定这个家宴这样毁了。

宋雅至把李暮近甩进书房,却因力量薄弱,并没对他身形造成威胁,他依旧稳当,纹丝不动。

她先去关上门,回身也不兜圈子,瞪圆了眼,狠厉一声:“是不是!”

李暮近弯唇一笑,走到沙发,坐下来,缓缓转动脖子,闭着眼睛,仿佛很解乏似的,轻呼一声:“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宋雅至又是一身冷汗,这次伴随眩晕,她伸手撑住柜角:“我当年去宿谷给你爸处理风流债,我见过那女人生的孩子!那是你妹妹!你亲妹妹!你还故意去宿谷!你什么都知道,你还去招她!你疯了!”

李暮近缓慢睁开眼睛,“我就喜欢亲妹妹。”

宋雅至身经百战,难得失措,她越来越看不透这孩子了,他身上流的不是她的血,是副坏血……

“那么难理解吗?我喜欢妹妹,这难道不是遗传李……”

“你闭嘴!”宋雅至打断李暮近的话。

李暮近就不说了。

爷爷奶奶觉得笑话散了,也不管儿子女儿和孙子,无事发生地吃饭。

李崇到外厅给老彭打电话,直奔目的:“那混账东西给我发了什么?你是不是扣下了?”

老彭解释:“您之前说过,邮件要一一审阅,莫名其妙的就没让您看了。我看了阿暮的信件,觉得您还是不要看……”

李崇让他审一遍,原因是收到过动物尸体、赌咒信件。也没怪,说:“现在转发给我。”

老彭已经来到办公室的保险箱,拿出牛皮纸包,抖搂出照片,给李崇拍照,发送过去。

李崇看着老彭发来的照片,脸色铁青。

都是刚那女孩的朋友圈,她竟把她和李暮近的床照到处发。照片里李暮近闭眼睡觉,光着胳膊,女孩拿被子捂住胸口,凑到他面前比个剪刀手……

大部分照片都是这画面,唯一不同是角度。

李崇气急,眼角、苹果肌不受控地抽搐起来,一字一顿吩咐老彭:“打听下这个女的。”

“好。”

“花钱,恐吓,让她删了这些东西,再让她滚蛋,别再出现在那个逆子面前。赶紧解决。”

“好。”

宋雅至下颌线紧绷,下巴紧蹙,唇也抿成一条线,没有跟李暮近开玩笑:“我不想再看到她,我给你时间处理好。”

“那可能做不到。”

“做不到你就永远别想再出鸠山那套别墅!你爸早说过就把你封死在那里边!”宋雅至第一次对他不留余地。

李暮近抬头看她,她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无比恶心的东西。

他觉得有趣。

他们居然还嫌他恶心呢。

傍晚时,槐南大道1171号院的大戏落幕了,过寿的人回了度假山庄;陪着演戏的人回了她的茶园;李芈送精神状态不佳的宋雅至回了她的住处;李崇不知所踪,也没人在意他的踪影;李暮近开车回了家,似乎忘记孔穗还在车上。

孔穗随李暮近上了楼,李暮近打开音乐,躺进沙发,闭眼:“有问题赶紧问,问完,滚。”

孔穗站在进门处不远,离他十来米。她其实很怕他,她见过他太多说一不二的时候,违逆的人都没好果子吃。也从新闻看到对他施暴杀人的揣测,她总是在想起他时不由胆寒。

“没有就滚。”

孔穗说:“你妈看见我,表情很怪。”说完皱下眉,又自我推翻了:“不是看见我,是在听我说我是宿谷人之后。为什么?还有,总让我发的朋友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以走了,把门带上。”

“你让我问你的!”

“我没说答。”

孔穗眯眼,“你就不怕我把你这些秘密抖搂出去?”

李暮近睁眼,坐起来,转转脖子,看过去,胳膊肘撑在沙发背脊部,手合拳撑着头,说:“你妈就要出来了,要是在她出来之后,你还没攒够出国钱,不会被活剥吧?”

孔穗呼吸一滞。

她妈从前是金牌销售,但也是出卖自己换来的,事实就是白天卖黄金,晚上卖身体。她长大被她妈逼着走这条路,她不干,大义灭亲,还帮警察把**窝端了。

她不问了,但觉得有一点不涉及他的雷区,“你也不是个好人,为什么只拍照?”从没做过。

李暮近只是看着她,用一种没有情绪的眼神。

孔穗被看得发毛,解释:“你别多想,你真有想法我也不愿意,我还觉得你恐怖。我就想知道我有那么恶心?你一点想法都没?”

“你猜呢?”

李暮近语调听得人感觉阵阵妖风袭来,孔穗不问了,“那你明知道我缺钱,能不能这次多给一点?我在你们家那么多人面前演戏,很紧张的。应该值一点辛苦费吧?”

“原来你在我这儿顺的那些东西不算钱吗?”

孔穗脚底一阵阴寒,再无话可说,麻利儿从他家溃走,像是逃离一个荆棘缠绕的牢笼。

李暮近维持姿势,静静待了很久,关上灯,走到窗前,躺在地毯,月光均匀洒落全身,麻木的心渐渐松动,一块一块淤青、一道一道伤口却像顽石坚硬,不能被这片皎洁疗愈。

李暮近是被付知之电话吵醒的,打开手机,废话一堆,懒得理,直接摁掉。

洗澡出来,他擦着头发刷手机,随手点进丁珂朋友圈,有内容了?

她朋友圈原本全锁,只能看到一条线,居然开了权限。

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基本是MV,音乐,还有电影片段。

最近一条状态昨天发的,袁娅维的《彼岸》。

他没听过,自然点进去,蓝牙自动连接,袁娅维性感慵懒的声线在偌大空间悠悠扬扬。

“……

我多想抱紧你

把你的恐惧化作欣喜

不再计较这世界公平不公平

像个小孩一样干净

……”

他渐渐停下动作,头发的水滴湿了衣服,又滴到地面,嗒、嗒的声响仿佛一根操纵心脏的丝线,响一下,牵动一下,心也揪一下。

夏季多雨,晌午一过,一场大雨浇灭了路面烧起的火。

面包店对面街边的车里,李暮近目光如炬,隔着连绵雨雾,静静看着面包店女孩专注的眼睛。

两年,她成为一个人间蒸发的秘密,他反复在孤独的夜里把她想起,却只有麻木淡然。

她再次出现面前,他措手不及,他好像一下滋生很多用于她的规则和游戏,却在实施的过程中逐渐忘记本来目的。

他一直没深想什么原因。现在,他看到她,他知道了。

无论过去他对她有无一丝在意,这两年,每当想起她,她都在他那一段记忆留下痕迹,久而久之融于他的呼吸,流进他的血液,成为他的经历。

她扎根了,他就再也无法割舍她。

他解开了安全带,下车,抽出伞,打开,穿过荒芜马路。水花飞溅,湿他的裤腿,还挂上几粒泥点。

快到门前,停住。

这时,门把手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得响起。

店内的丁珂闻声看过来,隔着玻璃门跟他对视,不知道哪来的风把书吹得翻页,她也没阻止。兴许是忘了,毕竟眼睛一直在门外撑伞的人身上。

又弄了一脸的伤。

叮铃——

又起风了,铃铛一直响,雨被风带进店,窗台和地面都被潲了一层,她合上书,一一关窗,又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她没说话,但他应该明白是正在营业的意思吧?

他没动弹。

那她就这么转身?

又觉得怪。

她还是张了张嘴:“你买面包吗?”

这么尴尬……

丁珂后悔说话了,她该转身的。

说转就转,门外的人却突然进门,像一座大山罩下来,猝不及防地搂住她,慢慢搂紧。

“你……”

“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