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诗这件事,其实由来已久。我小的时候,便常常看到他在昏暗灯光下紧锁眉头的一个侧影,在稿纸上写些什么。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76年秋的一个下午,广播里忽然传来令人揪心的哀乐,然后就是一遍遍播放沉痛的讣告。正在田野给学校割草的我,丢下镰刀和绳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看到满面泪水的人们,脸上全是哀伤的表情。学校宣布提前放学—伟人都逝世了,天恐将要塌了,还上什么学?我回到家,看到父亲也满面愁容地回来了。他神情严峻,又在桌子上铺开稿纸,写下了一些句子。我就坐在他身旁,也学着样子翻开本子,在纸上乱写乱画起来。

这是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最早写诗的情景。我问他,会不会有千百万人头落地?你和妈都是共产党员,你们会不会被杀头?我和妹妹弟弟会不会落入阶级敌人的手掌?

父亲若有所思,但没有回答我。当然,我的问题确实有点太幼稚也太艰险了,他无法回答我。他写下了一些和报纸上刊登的文字很像的东西,让我感到钦佩,也有了一丝欣慰,毕竟他以最庄严的方式,表达了全家人共同的哀思。

时光一晃就过去快四十年了,“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还记得这句小时经常挂在嘴上的诗句。但那时并不知道个中的含义,觉得那是个神话般的数字,漫长到几乎不可抵达。可如今,这真的成为了父亲和我共同的时间叙事,我们真真切切地经历了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人世是多么容易沧海桑田啊,孩子一转眼就变成了大人,大人一转眼就变成了老者。

所幸的是天至今也没有塌,不但没有塌,世界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好了,和平,富足,远离了饥馑和短缺、幼稚和斗争—除了食品不安全、交通事故频发、空气质量越来越糟糕以外。可是,假如还给我们干净的河水与空气,却又要让我们再忍受那些贫穷和饥饿,住进低矮而寒怆的茅屋,恐怕没人会同意了。

我们真的都经过了巨大的历史转换,成为“这个时代”的人。如老杜所说的,“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或是如李白所说的,“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那个年幼的孩子如今也已经是五十开外、鬓已染霜的人了。

因此,对我来说,最庆幸的还是父母亲依然健在,他们愈见衰老,却亲眼看见并且享受了这个时代的一切。而且重要的是,在父亲的笔端,还记录下了他多年来的亲历亲闻。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说了如许废话,是想说明,父亲这代人之“写作资源”与背景的特殊。他和他的同代人中的很多,之所以在退休之后开始写作,很多情况下是受到了“毛体”的影响。毛泽东将革命者的话语与中国旧时代文人的语言结合,创造出了一种有意思的语体—其中既负载了大量的政治信息,也成功地抒发了个人的情志。尤其是,在一个特殊年代,这些东西被无限放大,致使他们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均受到强烈的影响,甚至被“格式化”了。

然而影子永远赶不上太阳,所有受到“毛体”影响并且尝试写作的人,几乎都沦为了“公文体诗人”。我因为工作的机会,经常接触各种写作者,有叔伯辈的人就写出了诸如“三中全会形势好,退休生活乐陶陶”之类的句子,让人忍俊不禁。基本上是遇到“五一”写劳动,逢见“十一”写国庆,神舟上天他祝贺,奥运召开他高兴。他的诗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个人的生命体味和真实的生活感受。

因此,关键在于想什么事,读什么书,寻找什么样的语言。曾与父亲小心地交流,最好常读读古人—比如陶渊明的诗,会找到语言的根,找到一颗平常的心,发现一个真实的自我,这样也许会写出一点有真情实感的、有意思的句子。父亲一向是高傲和自负之人,但对这个建议却是从善如流,真的下了番功夫,去琢磨,去推敲,去改。

于是我就看到他的诗中有了人生,有了真实的生命体验,也有了让人怦然心动的句子。

“一杯清香思黄山,半榻史书念故人。”(《夕阳晚照》)我盯着这样的诗句,想,父亲终于写出了有个人情怀、岁月长度和书卷之气的诗,他的语言有了根性,当然,也还有了“趣”。他并不只盯着“国家大事”,去写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是有了真切的个人感受与处境。在《瓜棚吟》中,他重现了怀想童年的“南柯一梦”,当他从梦幻中再度回到漫漫时光的这一端,怅然之余,他放开笔端,以谐趣收束,显得洒脱有余:“浓香助我生双翼,寒宫桂下伴寂寥。醒来方知南柯梦,月挂中天蚊虫闹。”

这一“闹”字,确如王国维所赞宋人之诗“红杏枝头春意闹”,“境界全出”。不加无用的“升华”和拔高式的“点题”,而只用眼前的实景,来传达现实的庸常与无奈,反增添了些许真实意趣。《农家乐》一篇,令人想起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纯然口语,但多有可感可触的生活气息,“暮霭清淡月融融,花影摇曳竹有声。”“谈天说地话农桑,共商家计致富经。”分明与孟夫子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出于一辙。

显然,这属于有了“典”,有了与古人的交集与对话。

这是读与思的结果。古人写诗喜思古而用典,不只是为了“显摆学问”,因为诗之趣也在乎其所涉猎知识的幽远与宽博。否则便缺少应有厚度,也难见其人格修为。所以,我对这类句子会格外赞赏。再如《感秋》一诗,亦让人想起刘禹锡的诗句,其中的“劝君莫悲秋寂寥”句,以及整个下阙中“雁阵排空穿青云,鸥群戏海逐浪高。日暮苍山余晖染,胜似晨晓升春潮”诸句,亦近乎对刘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化用了。

还曾与父亲讨论,谓五言难写而易工,七言易写而难工。“工”是说完美,完美当然是远话,大意是劝他多写点五言。因为五言古朴,易于藏拙;而七言华美,容易写飘。非杜甫那等老辣,或义山那样的幽隐,不能压住阵脚。但这点他却未曾采纳,仍是多用七言。在我看来,若不为父讳,便觉其韵脚稍显快且浮了些。

不过还好,因为情致常至于不俗,所以韵脚也便能够压得住。比如《瑞雪》:“彤云密布气萧森,枯枝残叶落纷纷。鹅毛雪洒翩迁舞,黎明推门盈尺深。”不止套用了杜诗中“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诗意,其基本的音韵节奏也还显得扎实质朴,很有些表现力。

偶尔父亲也还写了几首五言,有绝句,也有五律,客观来看,有成功之作,也有稍弱的篇什,主要原因还是语言的“返还”程度稍欠了些,也有稍好的,如《吊兰》:“根植盘中长,身却半空悬。任凭风摇摆,孤芳犹自怜。”应属有点意思了。而《读书乐》一篇可谓是最佳:“书胜名贵药,治愚又清心。眼明心亮际,静读史书文。红楼寓哲理,水浒多英魂。无意深探究,只为怡心魂。”属于典型的“述怀”之作,但非常自然素朴,毫无装点文饰。越是不加拔高,越显妥帖真实。

照中国的传统,作人子的不可对父尊说三道四,所以,照理我也不应对父亲的诗妄加评议。但父亲对文学一向赤诚,我既打算说两句,也就不能溢美肉麻,反与父亲的这份赤诚相抵牾;当然也不能刻意刻薄,故做什么高深之论。就以我庸常之见,说两句闲话。好在已有袁忠岳先生的序言在先,我说什么,也都并不重要了。

几年前,曾向父亲夸口说,您多写点,我找机会印个集子,送送亲友,互相做个纪念,也与诗友交流切磋一下。父亲总说不急,我再攒一点,再改改,别让人家笑话。我说,笑话啥呀,大家不都一样,彼此彼此;印一个,无非寻个乐趣,算个寄托罢。再说年纪也渐高了,借此纪念一下,岂不好?

可说是说,总因为忙碌和懒惰,事情还是一拖再拖,延误下来。想来惭愧,今夏父亲突然生病,急切回乡探视,遭到母亲的质问,你不是说要给你爸印本诗集吗,怎么不见行动啊。这才想起不能再拖,遂紧急启动,搜集整理,其间也还使用了两个上中学的孙女为爷爷录入的手稿,求助于多年交往的数位朋友,如今总算把书整理出来了。

末了,只是感慨,感动,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人生短暂,人生珍贵,人生如戏,人生如梦,一切都须持守,一切又须大彻大悟。唯望父母亲能够身体安泰,长享人世平安,便是作人子的最大福祉了,幸甚,幸甚。

2013年暮秋,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