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九个月够让父母做准备来迎接小宝贝的;然而,如果做个民意调查,我相信大部分父母会嚷嚷:“九个月,不够不够,绝对不够!”而那些“家有早产儿”的爸妈一定顶着贝多芬式乱发与四川熊猫型黑眼圈,以哀怨的声音说:“我们只有八个月,根本就不够……”
到底要多久才够?
玛丽和约翰·葛瑞宾夫妇(Mary and John Gibbin)在《生而为人》(Being Human)一书中,比较了不同动物的怀孕期及占其寿命的百分比。大猩猩是二百五十七天,占其二十年寿命的百分之三点五;狮子的怀孕期有一百零八天,占寿命的百分之二点五;而人类约九个多月的孕期,只占平均七十岁寿命的百分之一,可见人类的怀孕期在各种动物中都是最短的。相对的,人类的成长期也比其他动物长得多,这也是为什么小婴儿无法像北印度恒河猴一出娘胎就会自己走路般,在剪掉脐带后就会自己去冲泡牛奶的缘故了。
显然,九个月是太小气了,但我也相信所有抱怨时间太短的准父母绝对不愿像大象,足足怀孕两年才生小孩!若如此,他们会疯掉。
所以,我们还是听从演化时钟的指示,回到九个月。
知道自己怀孕后不久,我即结束上班生涯回家过自己的日子。但为了赶在生产前交出第十一本散文集《女儿红》,成天窝在书房写稿、整编。不知不觉有一天,忽然觉得怪怪的,手快要够不到桌沿,低头一看,肚子已经大得“从中作梗”了,稍往前倾,抽屉把手即顶住肚子,小家伙便拳打脚踢一番以示抗议,才猛然惊觉离预产期不远,而“胎教”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呢!
坊间有许多关于胎教的教具,卡带、书籍等,我总觉得造作且粗糙不堪,如果孕妇成日情绪悲愤,听那些音乐恐怕也无法让胎儿怡情养性。我想,和谐且愉悦的家庭气氛就像春日草原的香气,会让胎儿乐于大口呼吸;而沉浸在喜爱的工作里的母亲,会让小宝宝感受到积极向上的意志,因之手舞足蹈,快乐成长。当然,一本好书与优美的音乐,就像缪斯的手轻轻抚摸胎儿的头,承诺他,在艺术的世界将可以见识到高贵的灵魂。
夏天还没过完,七十五岁的奶奶已经帮你织好毛线背心。奶奶好会织,针法漂亮极了。后来,她又织了毛线手套;后来,又织了毛衣;后来,又织了外套;后来……
如果,生活即是胎教,那么可以从孕妇的孕期生活品质推测“胎教”功效。很遗憾地,我不认为现代孕妇的生活品质够好。并非需要工作之故——事实上适量的工作反而可以让孕妇显出活力,而是周围的家人、同事、朋友无法协助她建立平安、喜悦的生活。譬如:一个把怀孕视为工作效率低落、浪费薪水而恣意对她改调、开除的老板,一些把大小杂事堆到她头上、让她挺着肚子大口喘息做都做不完的家人,一个粗心、不懂体贴,让她每次都孤零零地去做产检、独自面对怀孕所引起的各种不适的丈夫。我们不得不承认,职场上的斗争不会因一个孕妇出现而偃兵息鼓;即使在公车上,冷漠的人群也不会因一个大肚子女人来了而有人让座。所谓胎教,不仅只是母亲的事,它更像一面镜子,预先让胎儿感应即将拜访的这个世界是险恶或是善美,贫瘠抑或丰饶。
当然,如果不幸碰到一个粗心大意的丈夫,现代孕妇也得想办法自力救济:一是“恭请”他面壁站好,然后抬起孕妇高贵的右脚,在“产前运动”允许的范围内用力踹他那见不得人的屁股;二是以天真无邪(但夹带威胁)的笑容告诉他:“呀!以后,我会教小宝贝叫你‘叔叔’的!”
就这点而言,小家伙是幸运的,他有个好爸爸,从第一次上妇产科检查到出生,每次产检都亲自护送,不曾遗漏任何细节,甚至像个超敏锐感应器,只要方圆五米内有人清喉咙、吸鼻子、打喷嚏、擤鼻涕、咳嗽,他就立刻将我“驾”开,免得来路不明的感冒病毒打扰到我与小家伙。
我相信小家伙了解这些,第一次听胎心音时,他一定知道爸爸、妈妈等着“聆听圣旨”,所以用力搏跳,听筒里传来的心跳声非常像从外太空驶来的星际特快车,载着满满的期待,仿佛等了几百年才等到的“一家团圆”。
即使如此,如果可以重新过这段孕期,我不会去写《女儿红》书中的某些篇章,它们让我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复;我也不会让不愉快的离职经验在心中盘根错节,使自己情绪激动,时而陷入愤怒之中。
这些,使我对小家伙感到抱歉,他有权利从我这儿体会到更多的快乐与感恩才对。
在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里,我不曾觉得社会提供给我过少的资源以至于无法打造自己。这话也可以换个角度说,如果一个女人自行剔除婚姻、生育两大项目,即使社会提供的资源非常匮乏,她也能翻云覆雨,造几个亮汤汤的梦挂在屋檐下。
怀孕后,才发觉我们的社会对待进入婚姻、生育阶段女性的态度,近乎无情。
首先,很难找到详尽、实用的书籍去了解怀孕所带来的复杂生理与心理变化。女人其实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从小的教育也不鼓励女性掌握知识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因此,面对孕期中的风吹草动,常茫然不知所措。再者,妇产科医生鲜有耐心聆听孕妇的陈述,他迫不及待要在二十秒内把你赶出去换另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进来。于是,一个充满疑惑的孕妇最常寻求的解惑之道竟是“问有经验的人”,借她人的经历来摸索自己的身体。
在出版界那么多年,我从来没发觉“女性学”是一片可怜的荒漠。如果不尽快把与女性相关的各项知识释放出来,恐怕很难企求女性自行锻炼出力量以架构自己的一生。于是,我完整地看到,在我热爱的文化产业里,竟存在那么严重的性别偏食问题。
一个孕妇需要什么?
除了和善的妇产科医师,她还需要一本能解决困惑的《怀孕百科》,能预先阅读的《育婴全书》。她需要有人为她设计不同阶段的“运动”(包括“拉梅兹”生产法)。她需要加入“孕妇俱乐部”,跟一群同样大肚子的女人分享孕事、倾诉心情、交换情谊、练习照顾新生儿。她也需要一位营养师为她设计现在及坐月子的饮食,免得过瘦或超胖。她还需要shopping,采购自己及婴儿用品。当然,她更需要不一样的休闲、娱乐,应该有人推荐给她:十本最适合阅读的书、十片CD、十部电影、十处风景区,及各种适合孕妇参与的艺文活动。还有呢?她更需要一把专为孕妇设计的洗澡座椅。任何人只要在腹部绑上十八公斤重、两个椅垫般大的东西进浴室洗澡,就会自然而然浮现那把椅子的形状。
【密语之四】
只有失去婴儿的人才懂,伤口即使结痂了,里头还包着盐。
“失去”的种类很多,流产、早产儿是最常见的,现代医学也挡不住,尽了力还是失去。于是,那位躺在**养身体的“母亲”望着天花板沾灰尘的小灯球,耳边听到外头小孩游戏的声音,床边摆着安慰者送的花束与水果,眼泪簌簌而落。
这一落,人生到了雨季。
丰子恺在《阿难》一文,写着: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脱。我与医生大感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莫名地被命运之神取消旅程,告别了准备迎接他的家人。
永远永远,做“母亲”的记得这个差点就握到手的小小孩,在心里造一座温暖冥府,看护他(她)长大。
没见过面就失去的,是另一种痛,譬如堕胎。
在女人的情爱生命中,堕胎经验如同大白昼遇到恶徒,被掳至黑暗洞穴绑在冰雕的大十字架上,得靠自己的体温去融冰才能获救。然而,即使下得来,背脊也是一辈子发冷。
男人与女人怎能平等?爱情是以女人的身体为战场,孕育与诞生的苦痛都在女人身上啊!
我想起那一年,杜鹃与流苏盛放的季节,她的脸仿佛被盐水浸过。
我们才十九岁,青春炽烈得足以供应几场华丽冒险,然而站在现实面前,从头到脚还是一个“嫩”字。她与我同修一门旁系的课,又同一栋宿舍,自然熟稔起来,常常同进出。后来,有个男生现身了,如同所有的大学校园罗曼史情节,他们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鸳鸯蝴蝶,一起出现在总图、东南亚电影院或龙潭豆花店里。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忽然有一天,上课途中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坐在杜鹃花丛旁草地上,垂头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轻轻晃着。
我喊了她,走近。
她没答,头仍旧压得低低,身体不晃了。我蹲下来,问她怎么了?丰硕的杜鹃花丛好似在喘息,娇美之花一朵接一朵开着,人一碰,露水纷纷滴落。
“你怎么了?”我又问。
难以忘怀那张布满涕泪的脸,不仅失去十九岁的青春色泽,更浮现枯槁与苍白。
她说不想活了,想从宿舍顶楼跳下去,脑海忆起在乡下种田的无辜父母,却怎么也跳不下去……
说完,痛哭失声。
就在那一天,我开始了解女人在情爱与情欲面前,既不老谋更不懂得深算。花了大半光阴从青春学到老,可能只学会使自己“伤得比上回轻”。
爱,难道不包括“不让对方受伤”?不包括共同承担苦痛、帮对方分解委屈?
她吞吞吐吐,终于说:“刚拿掉一个小孩,三个月大的小小孩。”
欢场区附近一家位于二楼的小诊所,脏兮兮的木板楼梯,她说,上上下下爬了三次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一进门看到一排大玻璃罐内泡着小胚胎,像杂货店的糖果罐,罐上标着月份。“三个月……这么、这么小!”她伸出手指比着,泪流满面。
从诊所回来几天后,男友留了字条,说彼此个性不合,决定分手。她不吃不喝,发疯似的找他,这人不见踪影。
没有力气活,想站起来都好难,她说,拿掉一个小孩,怎么可以……可是我真的“杀”了自己的小孩……
男人的身体是海,船过水无痕;女人身体像土壤,精密得连一瓣花落,犹似坠楼人。
我们同声而哭,躲在杜鹃花丛深处,为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生命。
婴灵是自由的吧,那么,在那个杜鹃与流苏盛放的季节,小小婴应该有力气躺在花丛间,吮吸自己的拳头,看到两个小女人全心全意呼唤着他。
失婴之伤并未随时间淡化,好似一种奇妙回声,只有女人听得见;那细细、窃窃的微音,可能借由三两只郊野粉蝶的扇翅而出现,或仅是月光,浮在水面的月光,让女人想起她的小小婴。
毕业那年,农历七月,她在路边招了出租车,坐上没多久,发现司机一直从后视镜瞟她。
“有什么事吗?”她鼓起勇气问,当时是大白天,她谅他也不敢妄动。
她向我转述这段经历时仍然惊魂未定,慌得流下眼泪。她说,司机先试探性地猜她的家庭状况,约略都对。后来,直截了当问:
“你拿过小孩对不对?”
她吃惊,声音发抖,问:“你怎么知道?”
司机说自己从小有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之事物,“刚才你开车门,有个三岁小孩跟你一起进来,现在坐你旁边。”
她说她立刻觉得车内阴凉起来,可是心头感到一丝温暖,小小婴来找妈妈了!她鼻塞眼湿,强忍着,问司机最后一个问题:“男的还是女的?”
“女孩。”
她说,可怜的女儿,在那边一定没人疼才来找妈妈,可怜的女儿!可怜的女儿!
那时,我们也不过二十二岁啊!
有一年到日本旅行,无意间发现供奉婴灵的小庙,每个小泥偶代表一名仍被父母记忆的小孩,总有一两百个,聚在一起不但不阴森反而有温暖的世间趣味,仿佛永不放学的幼幼班,地藏王菩萨充当保姆,每天都发糖果饼干。
我添了香油钱,祝福每个小小孩。后来,还寄一张照片给她,特别说明也祝福了她的小小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远嫁约翰内斯堡、拥有热热闹闹幸福的她如何回想那年的故事?
她会望着非洲大草原落日,掐一掐指头数,遐想千里之外某一丛杜鹃花旁站着她的亭亭玉立的女儿,而纷飞的流苏像雾?她是否还记得十九岁时,她哀哀欲绝却仍以一个“母亲”的坚定口吻说:
“不管以后……我活还是死……有没有生小孩……他永远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算数的,只要曾在子宫里住下来,即使只有一个月,女人也会以母亲的爱收容他、记忆他、思念他,紧紧拥抱他。
这苦苦的爱,像一把射向宇宙腹部的箭,惊动,遂有了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