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奶给人喝,牛奶给牛喝”,谁也不能反驳这句至理名言。所有制造婴儿奶粉的厂商,无不投注庞大经费用来改进、增强奶粉品质,使之较接近母奶。然而,至今没有一家厂商敢说他的奶粉可以取代母奶。

每本有关新生儿照顾的书都提到,母乳是上天赐给婴儿的最完美食物。无论是富含蛋白质、脂溶性维生素、矿物质及高浓度免疫球蛋白,最适合初生儿食用的“初乳”,或是日后分泌的成熟乳汁,它都经过精心调配,含有至六个月大婴儿所需的全部营养。母乳还具有增强婴儿免疫力的功效,吃母乳的小孩的确较不易生病。

喂母乳是一件神圣之事。前人不仅视之为母亲天职的展现,对母乳的品质及哺喂之道更有详尽的规范。

熊秉真《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一书带给我无上的阅读快乐。它可能是坊间找得到的唯一一本探究传统育婴文化的学术专书。在《乳与哺》一章中,作者引介了自唐至明各种育婴书籍提到的母乳喂哺法与禁忌,读来不难窥见古人对喂哺母乳的重视。

母乳既是婴儿的最佳食物,如何维持优良品质便需为母者注意。明代寇平《全幼心鉴》,列举了十种会让婴儿生病的母乳,包括:喜乳、怒乳、寒乳、热乳、气乳、病乳、壅乳、鬾乳、醉乳、**乳。认为母亲的健康状态与过度的情绪反应都会破坏纯净、优质的奶汁。

这有道理,大多也经过现代医学证实。哺乳期间,做母亲的更应注意健康及饮食,以保持奶水品质;而起伏不定的情绪,恐怕会让婴儿无法在宁馨气氛、甜言抚慰下享受吮吸的快乐,因而导致惊吓,有碍婴儿心理发展。

古代常有找乳母(奶妈)到家喂哺婴儿的,明代医籍提到择乳母之法,读来真是胆战心惊,直言“独眼跛足、龟胸驼背、鬼形恶貌、诸般残患者”皆不可用。挑乳母跟挑媳妇似的,严苛极了。这论调不乏歧视残疾人士之处,古人缺乏科学知识,故认为若雇用这些人,婴儿吮其乳,日久将受熏染,变成跟奶妈一个样儿。

然而,潜移默化自有其道理,母子之间借由授乳而产生的互动、交流,将影响亲子关系。

我的奶水除了坐月子期间较丰沛之外,随后产量多有起伏。大概是亲自带小孩因而睡眠严重不足,及自己料理饮食无暇炖煮高蛋白质食物之故。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地补充营养,以维持奶水继续分泌。

专家会告诉你,不断地让婴儿吮吸可促进奶水分泌。这我知道,只是那个兔崽子不知道均衡吮吸的道理,导致有一边胀痛难忍,日久便产少分泌了。

大约尚未满月之时,小家伙先吃右边母乳,我当时大意,未将余乳稍为挤出,他张口一吸,奶水宛如喷泉,他吞咽不及,呛到了。我后来才学会如何以手指当作加油、刹车装置,控制奶水分泌速度的技巧,使小家伙在稳定的泌奶节奏下吮吸。这真是难为情的事,我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像马力十足的越野机车,油一催,跑得跟烟似的,才害小家伙呛怕了。

呛过两次后,他真的怕了,自此拒绝吮吸右乳,只要往右膀子抱,他就哭,换左边,不哭了,乖乖吸奶。我不信,抱着他转个圈,让他不辨左右,再塞给他右边的,他勉强吸几口,又抗议了。若他有行为能力,我猜他会趁我睡觉时在右乳上贴字条,写着“瑕疵品,待修”。

我应该怎么形容一个女人亲自哺喂孩子母奶的感觉?有过这种经验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完全沉浸于和平、温暖与喜悦情境的欢畅之感,是恋爱与**无法提供的妙景胜境。仿佛,你独自拥有一亩田地,无人知晓,只有你知道它的位置与景致。你在那儿种植,辟作繁花盛放的庭园。偶尔,你会离家出走,暂时挣脱网着你的生活,一个人到那儿沉醉一晌。你躺卧在草茵之上,彩蝶翩翩,日影轻移,藏在柳条里的野雀衔来几寸困意,你遂放心地睡着。那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溪水淙淙,藏着自己的美丽。

尤其,半夜起床授乳,看到怀中婴儿全心全意信任你的模样,再铁的心都要软;当他寻着**吮乳,小脸蛋毫不保留地显露他的渴慕与满足。一灯晕黄,天籁俱寂,只有你与你的婴儿醒着。此时,仿若有一把柔软的、通向云端的梯子,把你带到从未体验过的境界。你的眼角微湿,因你如此真实地看到自己置身于天女散花的国度,置身于圣境。

“有个小小的生命必须从我这儿获得力量,一小口又一小口。是的,我爱他,我愿意以己身哺喂他!”你心里更坚定地想。

婴儿绝非无知。他努力吮吸妈妈的**,离妈妈的心最近,也能读懂妈妈对他的爱。有时,他吸着奶,忽然不吸了,嘴里还含着**,抬眼望着妈妈,那眼神像天使眸子,纯洁且闪闪生辉,充满爱的回应,仿佛在向妈妈说:“谢谢,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唱的每一首歌,我都明白。”有时,他却调皮地将**视为私人玩具,咬一口,听到妈妈“唉哟”喊痛,似乎很得意,咯咯笑起来,又要咬着玩了。

有一回,小家伙吃奶时,我正与他爸爸谈到一件有趣的事,忍不住大声笑了。小家伙很好奇,立刻抬头看我,我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他一定以为是他的吮吸才让我发笑的,于是又埋头吸奶,吸几口后立即抬头看我有没有笑,我觉得他太滑稽了,自然笑起来,于是他一再重复这游戏,我只好很给面子地一直笑。“哈!哈哈哈!好了,游戏结束,这位先生,请你专心吸奶好吗?我们明日再玩!乖!”“哈!哈哈哈!好了啦!最后一次,妈妈不想再笑了!”“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因生病服药,我乐意一直喂母乳,即使产量不如一瓶养乐多也没关系。在他满四个月多时,我不得不在服药期间停止喂奶,等病好了,似乎也没什么奶水,干脆断奶。

虽然断奶过程还算顺利,但偶尔瘾头犯了,他仍要找妈妈的**吸几口过过瘾。尤其入睡前,他这位不肯吸安抚奶嘴的“小美食家”,非得靠妈妈的抚慰才能快快入梦。

对做母亲的而言,断奶之前,脑海里还留着母子身体相连的错觉,跨过这门槛,不免微感怅然。脐带断了,奶也断了,孩子开始学着成为他自己。

满五个月,小家伙已会翻身。像所有小婴儿一样,他以为自己有能力把世界翻来覆去,遂兴奋地在**、沙发上、地上滚动胖嘟嘟的小身体。

【密语之十一】

母亲说,为了断奶,她几乎去求神问卜。

我与大弟相差两岁多,推算起来,最迟在我一岁三四个月时,母亲断我奶。

乡下孩子全靠吃母奶长大,没碰过牛奶。我似乎特别痴恋母奶,不怎么喜欢吃烂巴巴的淡粥。母亲说,她不给我吸奶,我就大哭大闹,从死里哭回来似的,逼得她一心软,掀衣就范,我就像饿虎扑羊,死命地吸,吸到饱为止。

喂母奶期间较不易怀孕,对母亲那一辈女人来说,这是个大阻碍;再者,我是第一个小孩,往后还有一串等着出娘胎,这奶不断不行。

母亲先在**上抹酱油,咸巴巴的,看看能否吓退我。没,我的口味比较重,照样吸得“吧滋吧滋”的。

接着,抹辣椒酱,想辣坏我。失算,我照样吸到饱。无怪乎我长大后吃起辣椒的派头,不输四川、湖南、山东人。

后来,她真的快气疯了,剪两块狗皮膏药(长得像日本国旗,中间的圆形是黑色的)贴住**,打算一了百了,让我吸不到。我趴在她身上死命地哭、死命地撕那膏药,又得逞了。

这场断奶大战走到这田地,我母亲的步数愈来愈阴险。她在**涂抹万金油,这已非断奶,简直为了击退蟒蛇毒蝎。我果然被辣怕了,不再想那两球尤物。(如今想来,这断奶手法着实狠了些!古代医书有所谓断乳秘方,以山栀子、雄黄、朱砂等研磨成粉,调以生麻油,趁小孩睡着时,涂抹两眉,醒后即不再有吸奶欲望。这处方神乎其技,可惜我母亲不知,否则我一定成天涂着两道炫彩浓眉,好似小妖。)

等弟弟出世,我的瘾头又被勾起来。那时已近三岁,时常缠着她,要求解馋。母亲在井边搓衣,我蹲在一旁咿啊咿啊干哭,她洗罢衣物,端至稻埕晾晒,我亦步亦趋,唯恐跟丢这头大乳牛。晒衣竿就架在大门口,她将竹竿搁在肩头,先将衣服一件件穿入竹竿,再将长竿搁在手臂粗的立杆叉上,随即张臂将衣服拉开。我在一旁窥伺,满脑子诡计,进屋找了矮板凳来,趁她张臂展衣之时,火速冲上前去,踩凳,双手掀衣,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吸奶。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吸母亲的奶,但我记得直到小学一二年级我还在吸阿嬷的奶。她当然是“代罪羔羊”,一两岁后我就跟着阿嬷睡,夜里想吸奶时,自然是“没鱼,虾也好”吸吸老奶,至少打消一半饥渴。就这么吸惯了,她也纵容,祖孙两人都宛如回到从前。母亲说,当年五十岁的阿嬷,被我吸得又分泌奶水了。不过,阿嬷坚决否认。这条公案或许有几分真实,我这张嘴巴说不定刺激了阿嬷的泌乳激素,使得枯井生水。

戒断的直接原因不记得了,我猜跟自尊心及牙痛有关。邻居们都知道我的怪癖,常常当面取笑我:“羞羞羞哦!这么大了,还在吸‘老奶脯’,要跟校长讲!”这些话直到今日仍在我耳边回旋。再者,那时满口蛀牙,正值牙痛、换牙阶段,吮吸会加重痛楚之感,更不爱此道了。

我还在寻觅解答,到底幼年时强烈的吮吸欲望是为了传达对母亲的痴狂爱恋,还是宣泄自己过于早熟的、被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