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在宫里走了那么一趟,当日晚上,御膳房便送了新作的牛乳奶冻过来。

宫里虽也有鲜牛乳,但每个位份都有相应份例,就比如沈轻稚,她作为正五品的昭仪,每月的牛乳份例是十斤。

十斤听起来很多,其实并不算富裕。

宫里的宫妃们,她们的份例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而是针对她麾下所有的宫人黄门,也就是说如今景玉宫十几号人,全靠沈轻稚一人份例供养。

若是不得宠的妃嫔,日子就要过得紧巴巴。

但沈轻稚却不用费心。

份例里的御膳房从来不敢克扣,份例之外的东西也不用沈轻稚出高价,归根结底,还是她身有恩宠,可以自在生活。

御膳房很是知趣,今日的事闹得沈昭仪特地跑了一趟碧云宫,耽误了她的美好时光,那就是御膳房的错。

所以这牛乳奶冻是御膳房特别孝敬她的。

孝敬来的东西,都不算在份例里。

位份、份例、月银,这些牵扯到衣食住行,牵扯到宫妃一日三餐,渗入到每一日的生活里。

故而为何宫里总是暗流汹涌,盖因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人人都想荣华富贵,只要恩宠少了些,家族权势落了些,日子立即便天翻地覆,大不相同。

谁都不想吃苦,也没人愿意吃苦。

这宫里,得宠的跟不得宠的永远过得是两样日子。

小主们见不到陛下,故而御膳房都可以随意拿捏,可若是因为小事惹了昭仪娘娘,即便这事也不过是昭仪娘娘举手之劳,御膳房却颠颠上门赔礼道歉。

这就是宫里的人生百态。

配牛乳奶冻最得宜的要数玫瑰卤子和茉莉卤子,这两样花卤是春日里盛开时做好留存下来的,只要用白酒封口,就不会霉坏,做上三坛可以吃用到来年。

除了芬芳馥郁的花卤子,还有果酱卤子,莓果甜酱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也适合配奶冻。

沈轻稚一直喜欢吃牛乳,今日的奶冻也很合她胃口,故而她也就把这事揭过,没去寻御膳房的不是。

之后几日,除了一直没好起来的赵媛儿,其余几个小主身体也都康健起来,还陪着章婼汐去御花园玩了一回,故而宫里那股子暗潮涌动倒是平稳了下来。

御膳房也算是松了口气。

沈轻稚也不管她们这些事,自顾自寻了章婼汐学软鞭,然而刚学了一日,次日起来沈轻稚就觉得浑身酸痛,几乎都要出不了门了。

章婼汐还特地过来看望她,特别认真鼓励:“不怕的沈妹妹,等你习惯了招式,多练几回,你就不会觉得疼了,一开始都很难。”

“入门就好了。”

沈轻稚靠在罗汉**,看着她一脸坚定,恨不得立即再给她展示一遍鞭法,生怕她气馁不学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紧接着,她就哎呦一声,不敢笑了。

这一笑浑身的肉都跟着颤,她觉得天灵盖都跟着疼了。

这还是她勤加锻炼,每日都打五禽戏的结果,那旁的闺秀们若是一上来便学鞭法,可不得下不来床。

沈轻稚咬牙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来,我想学的东西一定能学会。”

章婼汐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还是让章静宁上了一瓶膏药,给沈轻稚:“这是我家中惯用的跌打药,你若是觉得实在难忍,便用一用,能缓解酸痛。”

章婼汐顿了顿,又道;“当然,用太医院的跌打药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家这个是秘方,我觉得效果更好些,你可以让太医院的太医们瞧一瞧,若是觉得不妥不用也行。”

她一向很爽快,沈轻稚便让戚小秋接过,笑着说:“多谢姐姐关怀了。”

章婼汐非常认真:“不,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陪我一起打鞭子,我都不知道每日要做什么。”

沈轻稚笑笑,同她说:“姐姐可以去御花园玩一玩,御花园景色极好,还能钓鱼赏景,姐姐可以去试一试。”

“总归也没旁的事情做,是不是?”

章婼汐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去了这么多回,倒是不知御花园还能钓鱼,多谢你告诉我。”

待章婼汐走了,沈轻稚便把那膏药递给戚小秋:“帮我在胳膊上上一些吧。”

戚小秋有些犹豫:“娘娘,这怕是不太妥当。”

沈轻稚便笑了:“当着这么多人给我的药,不可能有错,她敢拿出来,其实便已经有太医院的认可了。”

沈轻稚让戚小秋翻过瓶子,小巧的白瓷瓶下果然有太医院的签印,足见章婼汐心细如发。

戚小秋不由感叹:“端嫔娘娘可真不像是心思细腻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帮沈轻稚涂膏药,膏药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清亮的香气,倒也便宜。

沈轻稚正待说话,又是哎呦一声,好半天才缓过来。

“不行,我一定得学会这软鞭,哪怕只是简单能甩出鞭子去,也不枉我吃这一遭苦了。”

戚小秋放轻手劲儿,轻轻帮她按摩,一边道:“娘娘一定能成,我还没见娘娘又什么事办不到的。”

沈轻稚眉开眼笑:“你可真会夸我。”

她话音落下,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怎么夸你了?”

沈轻稚眨眨眼睛,忙让戚小秋帮她放下袖子,挣扎着坐直身体。

“陛下怎么这会儿来了?”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深吸口气准备站起身来。

“不用多礼。”萧成煜的声音跟他的人一起出现在了雅室里,他似闲庭信步那般,一步步来到沈轻稚面前。

萧成煜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月白长衫,腰上系了一条白玉腰带,把他精瘦的腰身展露无遗。

脖颈处的圆领恰到好处,衬托得他脖颈修长,玉树临风。

萧成煜一进来就看到沈轻稚坐在那龇牙咧嘴,难得没了往日的优雅雍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伸出手,扶住了沈轻稚的胳膊,让她坐回罗汉**。

“这是怎么了?”

沈轻稚这会儿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敬事房没有提前过来知会,萧成煜怕是今日要在景玉宫用晚食了。

这几日萧成煜都忙,沈轻稚早晨也觉得自己身体酸痛并无大碍,便没叫敬事房撤了牌子,倒是闹了个不凑巧。

沈轻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今日来得不赶巧,臣妾这也无法侍寝。”

只要沈昭仪觉得羞赧,那她便是臣妾。

萧成煜挑了挑眉,倒是并不如何急切,只上下打量她:“你同人……打架了?”

沈轻稚都不敢摇头,只是梗着脖子道:“臣妾前些时候去找端嫔娘娘说话,正巧看到她在舞软鞭,便求了端嫔娘娘教教我,谁想到才练了一日,我便成了这般模样。”

沈轻稚叹了口气:“倒是我自大了,以为自己一贯身体康健,学些武艺也无不可,可这世上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学武大抵是这里面最难入门的。”

身体上的疼痛,看不到进步的苦练,会阻拦很多想要入门的人。

沈轻稚学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到会是一个积年累月的过程,却没想到第一日就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萧成煜见沈轻稚在这念叨,却并无懊悔神色,反而很是斗志昂扬,恨不得身上的疼痛马上就好,她还能继续去练。

她倒是从来不怕吃苦。

这倒也是,若是怕吃苦,又如何能从一众宫女里熬出头,成功出现在母后的面前。

机会永远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萧成煜不知道沈轻稚为何要学章家的鞭法,但他知道,沈轻稚一旦要学,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从没见她放弃任何事,多大的困难都阻拦不了她前进的脚步。

萧成煜伸出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按了一下,就看到她皱了一下眉,狠狠嘶了一声。

萧成煜摇了摇头:“端嫔教错了,她不该直接叫你鞭法,而是让你先打基础。”

“京中各家勋贵子弟,幼时都是从基本功练过来的,等强健体魄之后,才会转学各种武艺,端嫔怕是忘了少时的事,觉得你只是想学鞭法,就直接教你了。”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眸子里倒是有些笑意。

他颇为放松地靠在罗汉**,手里摸了两颗糖炒栗子,一点点剥皮。

“鞭法你先别去学了,待你后日好些了,朕来替你开蒙。”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有些吃惊:“开蒙?”

萧成煜见她这样,不自觉勾起唇角:“是啊,习文要启蒙,难道学武就不用?学武的启蒙比习文要难得多。”

萧成煜回忆了一下两人曾经的过往,轻咳一声,道:“你身故匀称,体魄健康,是适合练武的。”

沈轻稚哦了一声,随即便开心起来。

“陛下,”她笑弯了眉眼,“我启蒙得多久啊?”

萧成煜看了看她,倒是没回答这问题,只问:“你是只想学长鞭还是想要都学一学?”

沈轻稚顿时精神起来。

她思索片刻,道:“那我可以学长剑吗?以前看人耍长剑,觉得特别英武,若是能学我也想学。”

萧成煜点头:“可。”

他风轻云淡道:“这些朕都会,都可教你。”

沈轻稚却道:“那不成,我都跟章姐姐说好了,我要跟她学软鞭,一事不烦二主,就不麻烦陛下了。”

萧成煜:“……”

萧成煜捏着板栗的手一顿,他神色不变,道:“好。”

沈轻稚便开心盘算:“那是不是等咱们去了东安围场,我就能骑马驰骋了?”

萧成煜吃下一颗自己剥好的板栗,甜甜软软的滋味漫上心头:“骑马也得慢慢学。”

沈轻稚早就会骑马了,但现在的沈昭仪是不会的,她矜持道:“那我认真学,今年一定能学会。”

萧成煜看她虽然坐姿僵硬,但脸上却是神采飞扬,眼眸中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和期盼,忙碌了一天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似乎只有跟她和母后说话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亲人陪伴的快乐和幸福。

即便说着这么简单的话,谈着毫无意义的事,却依旧心满意足。

萧成煜垂眸看着自己沾了糖霜的手,有些不解。

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奇怪。

————

今日萧成煜来得确实早了些,这会儿还未到晚膳时候,外面天光大亮的,沈轻稚也不知萧成煜为何突然驾临。

萧成煜自己不说,沈轻稚便也不会问。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萧成煜让沈轻稚好好歇着,便去了对面的东侧殿忙政事取了。

沈轻稚呆坐了一会儿,只得对戚小秋道:“你说陛下在这,我想躺着都躺不成了。”

戚小秋安慰她:“娘娘,您本来就不好多躺着,其实只要不是特别痛,忍耐着慢慢走一走,能好得快些。”

沈轻稚从来不是娇气人,听到戚小秋这般说,她也觉得还是慢慢走走得好,于是便让戚小秋和银铃搀扶着她,三个人顺着回廊慢慢走。

保持一个动作走起来,确实没那么疼了,沈轻稚走了一会儿,觉得身上酸痛的肉都松快了些,竟真的好点了。

她一路穿过回廊,待行至东侧殿窗外,不经意间回过头来,便看到萧成煜认真书写的侧脸。

萧成煜的面容当真极为英俊,就这么看着,都让人忍不住心跳加快。

萧成煜太过专注,没有感受到沈轻稚的目光,就那么一直奋笔疾书,一刻都不停歇。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待看满足了,又慢慢向前走去。

她却不知,自己刚回过头来,萧成煜的目光就追了上来。

下午的悠闲时光是很短暂的,不过悠闲走了两三圈,天色就暗了下来。

沈轻稚回了雅室,命人去叫了小多子,问他:“陛下可说了在何处用晚膳?”

小多子给她打了个千:“娘娘且安心,年大伴都安排好了,一会儿御茶膳房便过来送晚膳。”

沈轻稚就满意了。

她散完步回来,戚小秋又给她按摩一番,她就觉得身上舒坦许多。

一刻之后,晚膳便送到了。

外面宫人忙忙碌碌,却一点动静都无,安静得好似没人在。

待到上侍膳黄门摆好今日的膳桌,小多子不用人吩咐,赶紧进侧殿去通传。

沈轻稚便坐在明间里等,等到萧成煜的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外,沈轻稚便扶着戚小秋的手缓缓起身:“陛下,该用晚膳了。”

萧成煜点点头,甚至还关心了一句:“你慢着些,不用多礼,先坐吧。”

沈轻稚行礼后才在他对面落座。

两个人隔着膳桌,沈轻稚看向萧成煜,等他动筷子。

萧成煜便拿起筷子,看了她一眼:“用膳吧。”

沈轻稚诺了一声,两人便开始用膳。

大楚自来就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萧成煜不太喜欢用膳时膳厅太过安静,这大概跟苏瑶华的习惯有关,故而沈轻稚也没一直谨言慎行,安静吃饭,反而还会评议几句今日的饭食。

“陛下,今日的玉米烙挺好吃的,陛下尝尝看,不算太甜。”

萧成煜不用说话,小多子就立即给他夹了一块玉米烙。

他尝了一口,确实酥酥脆脆香浓扑鼻,便点头:“不错。”

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侍膳黄门立即满脸喜气:“谢陛下赏。”

萧成煜默默吃了会儿饭,看沈轻稚用筷子用的那叫一个艰难,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她本就是胳膊拉伤了,胳膊上最疼最难受,故而用起筷子别提多别扭了,小半碗饭好半天都没吃完,手指头感觉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萧成煜便道:“你改用勺子用饭吧,无妨。”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换了勺子之后吃饭就流畅起来。

“还是秋日里的玉米好吃,”沈轻稚笑着对萧成煜道,“玉米虽然可以储存,但新下的玉米就是鲜甜,怎么做都很得宜。”

萧成煜道:“百姓一年里最盼着的就是春日和秋日,春日里百花盛开,天气回暖,好不容易熬过冬日,新的一年便朝气而来。到了秋日,就是丰收时,家家户户都能仓廪实,有饭吃,有衣穿,才是好日子。”

沈轻稚觉得萧成煜真的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就连说起这小小的玉米,他都能抒发这一顿感念,可当真是天生就要做皇帝的人。

皇帝陛下这么仁慈,下面的人自然要好生夸奖。

沈轻稚立即便肃然起敬:“陛下当真是勤政爱民,百姓能得陛下这般的明君,是百姓的福气。”

萧成煜抬起深邃的凤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他看人的时候,若是满怀怒意,那眼眸中的冰冷和威慑能叫人膝盖发软,胆子小的立即就要跪倒在地。

但他从来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沈轻稚,这一眼也是带了些谐趣,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用这般绞尽脑汁吹捧朕。

沈轻稚自是不怕他的。

她胆子从来就不小,即便萧成煜拿那吓人的眼神看她,她也不会吓得心肝乱颤。

故而,这会儿被萧成煜这么看了一眼,沈轻稚竟是仰起头,冲他甜甜一笑。

“陛下真好,总是知道心疼人的。”

萧成煜:“……”

萧成煜低下头,继续安静吃饭。

席间两个人话虽不多,却也不算少,沈轻稚还问:“陛下,咱们到了东安围场,要如何用饭?”

相处这么久,萧成煜也知道沈轻稚对吃有多在乎,她会问这个问题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萧成煜这会儿已经用完了饭,年九福给他上了一碗九珍汤,他一边慢慢喝一边同沈轻稚闲谈。

“御膳房和御茶膳房也要跟去一半的人,该有的手艺都会有,不过……”萧成煜也是一直没去过东安围场,确实不太清楚东安围场如何行事。

思及此,他就睨了年九福一眼,年九福立即会意。

年九福笑着对沈轻稚道:“娘娘,东安围场有很大一片山头,鸡鸭鱼肉,牛羊兔鹿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东安围场左近有一个很大的镇子,镇子边上就是皇庄,行宫要吃用的所有米面蔬菜那里也都有。”

沈轻稚点点头,心里略放心:“东安围场的行宫漂亮吗?”

年九福也没去过,但年九福敢回答。

“娘娘,东安围场的行宫虽比不上宫中的宫殿,却很宽敞,每一处宫室都有自己的院落,景致也不同,娘娘去了可以各处看看,住起来也很舒适。”

沈轻稚笑笑,道:“这就好。”

如若跟以前一样,两人用完了晚膳就要去院中散步消食。

不过今日情况有些特殊,萧成煜见她确实有些累了,便道:“你去歇着吧,朕还有政事要忙。”

沈轻稚便柔声道:“陛下莫要太过辛苦,晚上早些安置才好,明日还有大朝。”

她一边说,一边慢吞吞起身,萧成煜便走过来,对她伸出手。

戚小秋连忙后退一步,立即收回了手。

沈轻稚仰起头看萧成煜,见他很是认真,便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萧成煜的手心很热,带着一股暖流,直奔沈轻稚的心房而去。

沈轻稚不由有些晃神。

她这一晃神,就没有站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瞧着竟是要摔倒了。

萧成煜忙拉了她一把,把她直接带进自己怀中。沈轻稚狠狠皱起眉头:“哎呦,好疼。”

萧成煜的胸膛宽厚而坚硬,好像一堵墙,这撞上去能不疼吗?

下意识救人的皇帝陛下:“……”

萧成煜轻咳一声,只低声训斥:“小心些,你既然伤了身,就不能再如以前那般随意妄为。”

沈轻稚嗯了一声,被他半搂着送进了雅室。

待沈轻稚在罗汉**坐好,才仰起头看萧成煜:“多谢陛下。”

萧成煜轻哼一声,这就要去对面的东侧殿。

沈轻稚顿了顿,又叫了他一声:“陛下。”

萧成煜迈开的步子微顿,他回过头,定定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面上泛起一片红晕,她眼神飘忽,漂亮的桃花眸子闪着波光粼粼,漂亮至极。

她难得做这小女儿情态,突然这么来一回,让萧成煜心头都有些温热起来。

“嗯?”这一声,却有些哑。

沈轻稚轻咬红唇,只垂眸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陛下,今夜可还走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自己似乎也异常羞赧,偏过身不去看萧成煜。

她受了伤,走路吃饭都费劲,自然不可能侍寝。

不过萧成煜见她如此,还是安然在景玉宫待了下来,直到用过晚膳都没走,似是要留下的意思。

但年轻的昭仪娘娘心中肯定还会忐忑不安,故而有此一问。

萧成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莹白的手。

沈轻稚的手很好看,又细又白,修长柔韧,只是因早年做过活计,故而指腹并没有寻常姑娘那般柔软。

她的手是很有韧劲的。

只要同她握住手,似乎就没办法再松开。

萧成煜心情大好,他看沈轻稚那般羞赧,便知她定是舍不得自己走,故而便道:“你放心,朕不走。”

沈轻稚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萧成煜勾起唇角,大步去了对面的东侧殿。

待他走了,沈轻稚立即抬起头,对戚小秋道:“把被褥都换过,再同小多子说一声,让他们记得给陛下安排好沐浴事宜,莫要让陛下不适。”

她吩咐完,立即不去管这些闲事,自己摸了本话本出来,看是慢条斯理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笑出声。

别看萧成煜是个冷面阎王,却也是年轻男儿,只要是年轻男人,都受不了姑娘娇羞痴缠这一套把戏。

想到方才她余光看到萧成煜微微红了脸颊,沈轻稚不由心情大好,就连身上的疼痛都轻了几分。

“还是年轻好啊,”沈昭仪娘娘喃喃自语,“逗起来才有趣啊。”

————

往常到了下午时候,萧成煜都是在干元宫或勤政殿接见臣公,每天要见他的人很多,递来的牌子经常会登上一两月之久,即便如此,臣公们还是乐此不疲想要面见圣上。

毕竟,满朝文武数千人,谁都怕陛下忘了自己。

萧成煜不比先帝,他精力旺盛,年轻气盛,自然能见的就会见一见,也好看一看对方的人品。

尤其是放出去为宰一方的父母官们更要细心询问和考量,否则祸害的就是一州一城的百姓。

在紧锣密鼓的接见之后,他才会用晚膳。

用过晚膳之后才是他处理朝政的时间,故而每日都要忙到很晚,刚当皇帝那会儿为此还熬病了。

近来他调整了一下时间,每日缩短了召见臣公的时间,奏折的问题也在同文渊阁商议,今年就能出新的政令,故而他倒是没有以前那么披星戴月忙碌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大约亥时初刻就已经沐浴更衣,回了雅室。

沈轻稚在雅室里读了会儿书,因着做不了藤编,便自己拿了叶子牌来对牌,她偶尔听到对面的声响,并不多,也不去关心萧成煜正在忙什么。

待萧成煜披散着头发进了雅室,沈轻稚才惊喜道:“陛下今日倒是早一些。”

萧成煜在罗汉床坐下,看她玩叶子牌,便顺手从她手里接过牌,用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洗起来。

“今日下午有些事端,故而折子提前看完了。”

萧成煜只简单说了一句,便问她:“你会打飞花戏吗?”

飞花戏是最简单的叶子牌打法,就是两个人抽牌,手中一共有十张牌,然后在牌底里轮流摸牌,凑够一对就可抽出,最后谁的牌先抽完谁赢。

沈轻稚自然是会玩的。

以前在殊音阁,侍书就很喜欢打叶子牌,把沈轻稚教了个七七八八。

沈轻稚便也好奇:“陛下也会玩?”

萧成煜把洗好的牌放到桌上,示意沈轻稚先抽牌。

“朕自然会是会玩的,记得还是母后教的。”

沈轻稚眨眨眼睛,有些好奇地看向萧成煜,眼眸里的好奇神色太过明显,萧成煜一眼就看懂了。

“你是想问,为何母后要教朕这个?”

沈轻稚点头。

她顿了顿,脱口而出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才珠帘落玉盘。

“太后娘娘一贯以读书为上,玩了为下,臣妾在坤和宫那四年里,娘娘打牌看戏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凡时候都用来听书读书写字了,”沈轻稚道,“娘娘品行优雅高洁,臣妾以为她不喜这些丧志的戏码。”

若说对苏瑶华的了解,沈轻稚不说十乘十,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分,她竟不知苏瑶华还会教萧成煜打牌。

萧成煜听了这话,唇角微勾,眉眼之间难得有些放松。

此时沈轻稚才发现,他心里憋着的怒火终于散了出去,现在确实是他今日出现后心情最好的时候。

萧成煜跟沈轻稚一起各抓了十张牌,沈轻稚摸上手之后,并没有凑成对,而萧成煜摸上来的第一张牌就是一对梅花。

萧成煜笑着把那一对梅花放到桌上,然后才对沈轻稚道:“我记得那是六七岁的时候,我刚开始去上书房启蒙,因为上书房只有我一个皇子,我不想给父皇丢脸,便很努力,每日都狠狠熬着,轻易不敢放松。”

沈轻稚:“……”

这人敢情是从小熬到大,不把自己逼疯不罢休。

七岁的时候就这般不管不顾,果然该让他夺得大统,当上皇帝。

萧成煜声音里满满都是年少时快活的岁月。

“我每日回坤和宫住,母后其实是第一个发现我不对劲儿的,就是每日教导我的太傅都没发现,只有母后同我一起吃晚膳的时候,发现我吃饭的时候都走神。”

沈轻稚大概明白,他把自己逼得太狠,总是在读书写课业,吃饭的时候脑子里就空了,人就会不自觉发愣。

孩子都活泼,即便是宫里头的孩子,而已不全跟大人似的,看现在的柔佳宫中,依旧活泼可爱的,那是才是被人千娇百宠的模样。

萧成煜道:“母后发现我的不对,倒是没有立即训斥我,只是找了年九福,让他说了我的情形,之后母后就选了一个不用上课的休沐日,特地领着我去马场骑马。”

萧成煜启蒙是文武课一起启蒙的,他自然会骑马,但是没有被父皇母后带着一起去骑马赏景,上课与父母游乐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说到这里,萧成煜眼睛里都有这怀念和柔情。

“那日玩得很高兴,母后的骑术很好,我年纪小,总是追不上,却依旧乐此不疲追逐着母后的红枣马,总想追上她,”萧成煜道,“后来回了宫里,母后又让我去汤池里泡一泡,沐浴更衣之后也不叫我穿好衣裳,就穿着家常的常服,披头散发的,跟她一起在花厅里学叶子牌。”

“除了叶子牌,后来母后还教过我打马吊。”

打马吊是民间的说法,宫里叫马儿戏,好听一些。

大抵萧成煜诉说过去的声音太过低沉,复有感情,沈轻稚一下子便听入神,沉迷在了萧成煜年少时的岁月里。

萧成煜慢慢把摸到的牌凑成对,一一放到桌上,他继续道:“母后教我玩牌,不是要误人子弟,也不是要我玩物丧志,母后只是告诉我,人活在世上,不能永远都紧绷着,时间久了,人就废了。”

“就如同这打牌一样,母后虽不是特别沉迷,偶尔宫里有宴会,母后也能打上一会儿,无伤大雅,却也能让心情愉悦。”

“我那时候年纪小,人还有点固执,其实没太往心里去,母后就说以后每一日教我一种新的戏码,叶子戏的戏码有十几种,即便是这种简单的玩了,也要长时间学习才能学会。”

这话倒是刚好拿捏住了萧成煜。

萧成煜这么好强的人,肯定要每一样都学会,轻易不肯输了脸面的。

萧成煜回忆到此处,忍不住笑出了声。

“唉,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那会儿宫里事多,她每日还要陪我玩上一个时辰的叶子戏,当我逐渐掌握叶子戏的玩法,一一学会之后,心里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没有任何事可以一蹴而就,我再努力,饭也得一口一口吃,日子也得一天天过,故而之后我就不再日夜熬着学习,反而给自己做了个计划,按部就班一一完成便是了。”

萧成煜笑着把手里最后两张牌放到桌上。

“沈昭仪,我赢了。”

沈轻稚:“……”

沈轻稚看着手里一大把牌,陷入了沉思。

她意有所指:“陛下,人生就跟这玩牌一样,有时候也是纯看运气,看来臣妾今日没什么运气。”

萧成煜哈哈大笑。

他笑了一会儿,才说:“不一定,沈昭仪,再来一局?”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倒是被他激起了斗志。

第二局,萧成煜以两张牌险胜。第三局,两人只差一张牌。

到了第四局,沈轻稚已经认真起来,待到她终于赢了,这才欢天喜地把最后两张牌放到桌上,很得意看像萧成煜手里的一把牌:“陛下,看来我还是有点运气的。”

萧成煜笑着点点头,他放下手里所有的对牌,把他们混进牌堆里,然后便对沈轻稚伸手:“夜深了,早些安之吧。”

沈轻稚这才发现两个人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牌。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怎么不提醒我,陛下明日辰时还要上朝,怎么也要多睡一会儿的。”

萧成煜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回到寝殿里,一起洗手漱口,然后便在**就寝。

待厚重的帐幔放下来,沈轻稚心里那点兴奋渐渐散去,困顿翻涌上来。

她现在好吃好睡,没有烦心事,基本上躺下就能睡着。

谁知萧成煜却没什么困意。

他看着熟悉的帐幔,听着耳边轻软的呼吸声,终是开口:“朕当年学武启蒙的时候,父皇母后都很关心,那时候父皇还算年轻,身子也没有到后来的地步,还能日常在宫中行走,故而每当武课的时候,父皇就回去校场陪着我一起练。”

沈轻稚缓缓睁开眼睛,她没有看向萧成煜,只是安静聆听他的话。

萧成煜似乎也不需要任何人回应。

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帐幔里回**,诉说着只有他知道的帝王之家,只有他能感受到的父母之爱。

人人都说帝王无情,皇家无义,在萧成煜看来,无情的都是狼子野心的人,大抵真如沈轻稚所言,他生来便运气好罢了。

他有一对对他极为疼爱和珍惜的父母。

萧成煜道:“那时候我也是练得浑身酸痛难忍,但我也说过,我就是个倔脾气,从来不肯认输,难受得不行我也不叫苦累,非要日日都去上武课,父皇自然一眼就看穿我的倔强,倒是没有训斥我,只同我说他也想跟我一起练,但他身体不好,还得让皇儿等一等他。”

沈轻稚的心中一酸。

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曾经的一切。

无论前世今生,父母都不在了,她孤零零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缘。

沈轻稚眨眨眼睛,把翻涌上来的酸涩努力压了下去,她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付思悦,还有戚小秋,她还有朋友。

这就足够了。

人总得学会知足,只有知足常乐,日子才能好过。

总去数着算着自己没有什么,那日子该有多难过呢?

就在这时,温热的手心贴住了沈轻稚的手背。

她心中翻涌起一阵暖流,刚刚压下去的酸涩再度翻涌上来,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安静躺了一会儿,没有谁开口。

直到许久以后,沈轻稚渐渐陷入梦乡里,临近入睡的那一刻,她听到萧成煜的声音,不远不近,就在耳边。

“你的运气也不差。”

沈轻稚是带着笑进入梦境的,为了这句话,她有了一个甜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