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开开心心和萧成煜打了个招呼,然后便绕过怪石嶙峋的假山,顺着崎岖的楼梯上了倦勤斋的二层阁楼。

萧成煜今日确实是过来散心的,他之前那一回想开了,觉得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便想趁着病刚好这段时光,看一看宫里的风景,想一想其他的闲事。

故而沈轻稚一上月台,就见到他正在看长桌上的字画。

沈轻稚以前见过的萧成煜,不是在批奏折,就是在去批奏折的路上,一天到晚的没有闲暇时光,现在猛地见到他居然在赏画,难免有些惊讶。

这可真是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啊。①

萧成煜听到她的脚步声,先说了一句“免礼”,然后才对她招手:“过来瞧瞧。”

沈轻稚便快步来到萧成煜的面前,刚想同他打趣两句,可眼波流转之间,立即便被这幅画吸引了全部心神。

这画是前朝盛极一时的盛京夜游图。

前朝最后虽被巫蛊之祸所害,但也曾鼎盛辉煌过,当年最鼎盛时,盛京夜里夜如白昼,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一副盛京夜游图,画的就是当时的情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②

当年的盛京夜里没有宵禁,到了夜里,朱雀大街热闹非凡,除了不能行关扑和人戏,其余所有娱乐都可公开售卖。

柴米油盐酱醋茶,金银珠宝夜琳琅,可谓是应有尽有。

沈轻稚即便是大夏人,也曾听过盛京曾经的辉煌,听过前朝曾经的鼎盛。

这幅图也极有名气,坊间寻遍不着,却原来一直藏在长信宫中。

沈轻稚一下子便被图上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吸引,不由道:“陛下,他们这是在踩水车?”

她指着其中一处问。

萧成煜顺着看了过来,便道:“正是如此,这应该是碾米水磨坊,只靠两人并排踩水车,水车靠着人力带动水力驱动,以此来碾米,现如今盛京也有这样的水磨坊,听说生意极好,一日可出千斤。”

沈轻稚原在大夏时,因父亲位高权重,大夏官场又乱,她平日里也只能在大夏国都雁泽走动,没有看过大夏的山水草原,后来她死而复生,直接便托生在了长信宫中,眼前所见只有这朱红宫墙。

这朱红宫墙困住了她的人,却困不住她的心。

见了这样的热闹繁华,听了萧成煜说着繁华背后的人间,她心里莫名生起一些向往来。

沈轻稚想了想,便问:“这水磨坊可赚钱?”

萧成煜不愧近些年最勤勉的帝王,对百姓生计十分了解:“自然是赚钱的,秋收时节,他们每日都可磨超过一千斤米粮,每斤收费两个铜子,一日就可赚两贯钱,一月就是五六十两银子。”

“当然这是旺季,旺季过后生意就少了,但也能维持生计。”

“这水车是他们自家修建的,自家人上去踩水车,并不很劳累,一个小作坊可以养活一家十来口人。”

丰收时节能赚这么多,农闲即便要折半成三四成,一家吃喝都不愁,已经足够了。

沈轻稚仔细看着这夜游图,又问:“这是卖什么的?陛下可知道?”萧成煜看了一眼,便能立即答出:“之前国子监的博士曾经特地研究过这幅图,每一家户售卖什么,如何生活都做了明确的解读,这一户应当是在卖牙粉。”

沈轻稚立即便明白:“那生意应当很不错。”

两人又看了看,还看到有当街赁驴马,给人当行脚的,也有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货郎,还有顶着一个大托盘,到处送饭食的送饭娘。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栩栩如生。

沈轻稚看得颇为入迷。

萧成煜本想同她说一说闲话,见她这么认真,不由也笑了:“你原是京郊雨花淀人,难道少时没进过京?即便少时没进来过,后来入宫选宫女,也是要去京南驿站小住几日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反应极快,随即便道:“那时候年纪那么小,又有管事公公教导,谁也不敢到处乱跑的,即便上了马车,也只敢偷偷看上一眼,可这么多年过去,臣妾已经忘记的差不多了。”

她进宫这些年,跟付思悦不是同一宫,但两人休假时经常在一起,她旁敲侧击,问了问雨花淀的情形。

这些情形她努力背诵下来,如今随口就可以说出一篇文章。

“不过臣妾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家乡时,每逢春末夏初,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夏雨落下,雨花淀里的藕花就开成了片,粉白的大朵藕花在荷塘里沉沉浮浮,下面碧绿的荷叶田田悠悠,晃进每个人心里去。”

方才是沈轻稚认真听萧成煜说话,现在则是萧成煜认真听沈轻稚回忆。

沈轻稚靠在琉璃窗边的雕花台上,一手托着粉腮,一手轻轻打着团扇,眼眸里有着浅浅的惆怅和回忆。

细碎的光儿钻进窗楞里,落在美人卷翘的睫毛上。

沈轻稚唇边有不甚明显的梨涡,此刻她唇角微扬,让那光影恰好打在梨涡上。

萧成煜看着她,突然明白明眸善睐是什么意思。

沈轻稚冲他笑,道:“我家乡的粉藕最好吃了,拿它跟四粒红一起炖小排,炖出来的排骨汤红彤彤,还有一丝甜味。”

沈轻稚如此说着,眸色微闪,脸上又扬起一抹难以忘怀。

“可是臣妾哪里有这整日里吃排骨汤的命呢,也就是离开荣恩堂那一日,嬷嬷念着到底养了我们十几年,自己掏钱做了一大锅。”

沈轻稚垂下眼眸,似乎是不想让萧成煜看到自己眼眸中的落寞和怀念。

“所以盛京的车水马龙臣妾都没怎么记住,只那一锅莲藕花生排骨汤,后来翻来覆去同一起入宫的姐妹念叨,至今还很怀念这个味。”

沈轻稚的声音好轻,犹如刚刚飘落的羽毛,落在萧成煜心上。

萧成煜看着她,突然道:“御膳房又不是不能做。”

沈轻稚抬头,看着萧成煜,冲他眨了眨眼。

“陛下,可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

她说完,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沉重,忙展露其笑颜来,对萧成煜道:“陛下,当年博士们写的名录,可否让臣妾看看?”

萧成煜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道:“这画宫廷造办处仿过两次,其中一幅刚刚画完,比这真品还清晰一些,回头让造办处送去你宫里,放到对面的东侧殿收好,你若想看,就配著名录看,这图能看上一两个月。”

对于闲暇时光充足的沈娘娘来说,一两个月可太好了。

沈轻稚眼睛一亮,仰头看向萧成煜:“陛下真好,当真要赏我?”

萧成煜难得觉得脸上一红,他轻咳一声:“仿品罢了。”

这一幅图展开足有一丈,又是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即便是造办处的大家,模仿起来也要一年半载,萧成煜之所以会让临摹,就是怕这古画褪色,即便保存精细,也难免时间的鞭挞。

沈轻稚喜笑颜开,眼里那点伤感也不复存在:“那臣妾就厚颜笑纳了,这图臣妾当真喜爱。”

见她又同往日一般高兴起来,萧成煜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他道:“今日去看望柔佳,如何?”

沈轻稚这才想起政事,她陪着萧成煜在月台前落座,俯瞰着梅林和游心池,看着翠竹和青柏,心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细细同萧成煜降了柔佳公主和贤太妃那边的境况,待说到柔佳公主竟会撒娇卖乖的时候,萧成煜不由笑出声来。

他那双冷酷的凤眸也跟着柔和下来,眉眼微弯,唇角轻扬,好似冬雪融化,春回大地。

沈轻稚很是满足地欣赏了一番美人笑颜,才轻咳一声道:“陛下怎么还要笑话公主,她还是孩子呢。”

萧成煜笑着说:“这丫头小时候就可聪明,经常从父皇那里要这要那,现如今倒是变本加厉,会谈条件了。”

这么听来,两兄妹的感情倒是不错。

沈轻稚道:“公主想要有玩伴,陪她一起读书,陪她一起骑马射箭,她一个人在寿康宫到底是寂寞了。”

萧成煜点头:“朕知道了,等九月末回来,再让她去读书。”

思及此,萧成煜突然又笑了。

“小丫头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上书房是什么地方,”萧成煜笑道,“她去了可就知道,确实是好玩的,但也确实要努力刻苦,否则就要每天被先生点名。”

宫里的孩子都要强,自来也都要脸,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要代表母亲的尊荣,代表母族的地位。

若是不好好学习,整日里被先生点名,再闹到皇帝跟前,实在很是丢人。

沈轻稚倒是没有过这种经验,她从家里时就是最好的,先生对她从来都只有夸奖,她成了别人学习的榜样。

听到萧成煜这话,沈轻稚忍不住逗他:“那陛下呢?陛下可被点过名儿?”

萧成煜扫他一眼,突然伸手捏了一下她滑嫩嫩的脸蛋。

“怎么会,”萧成煜非常冷傲,“朕是什么人,怎么会被点名,朕当年可是被所有太傅一起夸赞的。”

沈轻稚见他那得意眉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哄他:“好好好,陛下最厉害了。”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沈轻稚才说:“陛下,淑太妃娘娘倒是给臣妾讲了个新闻,臣妾便随口说给陛下一听。”

萧成煜颔首:“你说吧。”

沈轻稚便把淑太妃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娘娘是觉得此事有些复杂,又有些不太好的苗头,正巧我去了,便说给我听,好让陛下知道这些坊间的故事。”

萧成煜此时却垂下眼眸,认真看向沈轻稚。他眉眼里有些探究,也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那你呢?”

沈轻稚没听懂:“什么?”

萧成煜只看着她,问:“你如何想?”

————

沈轻稚原只是同萧成煜诉说此事,告诉他宫外的消息,后续一切事由,皆应由萧成煜这个皇帝定夺。

但他现在却古古怪怪问她:你如何想?

她如何想?她想的是若是来了新人,宫里定会热闹许多,平日里她们就是打马儿戏,估计也很快就能凑齐人。只是东西六宫的宫室要拥挤起来,虽说一定会够住,却不知要如何安排宫室。

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若是直白说出来,似乎显得太过淡漠。

一个合格的宠妃是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被淡漠了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随即便勾起红唇,巧笑倩兮看向萧成煜。

“陛下怎么会问臣妾这个?臣妾也不过是替淑太妃娘娘给陛下禀报宫外事罢了,臣妾哪里能干预陛下的决定呢?”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眸很深,似有一潭幽深湖水。

不过他也只转瞬便挪开视线,然后道:“朕只是问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应对,毕竟以后的宫室要你来操心。”

这倒是在理,毕竟萧成煜也不知后宫如今是什么模样,后宫的事他没空操心,可吃苦受累的肯定是沈轻稚,故而问一问她才好定夺。

沈轻稚略一思索,才道:“陛下,其实如今宫里人确实是少了一些,比之先帝在时根本不能比,咱们若是开宫宴,上上下下加起来都坐不满一桌,还得把太妃们凑上才行。上面的四位嫔娘娘,和嫔娘娘禁足了,庄嫔娘娘一直病着,绿头牌就从来都没拿出来过,主位上便只剩下端嫔娘娘、丽嫔娘娘以及我这个半吊子主位。”

沈轻稚如此说着,还逗趣地笑了一下。

但萧成煜没笑,他在很认真听沈轻稚的话,目光里也没有人笑意。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觉得口有些干,端起茶杯吃了一口。

入口是有些酸涩的苦味,可苦味如一缕青烟,稍纵即逝,很快,一股馥郁的香气便翻涌上来,在这香气里氤氲着甘甜。

沈轻稚眼睛一亮:“好茶。”

茶汤盛放在灯影白瓷碗里,薄如蝉翼的小茶碗中是浅碧的茶汤,很是漂亮。

萧成煜倒是没成想沈轻稚突然夸起茶来,顿了顿才道:“这是抚州刚进贡的碧螺春雨,你若是吃着好,一会儿让年九福给你包几两拿回去吃。”

沈轻稚立即便高兴起来:“谢陛下赏赐,这是极好的茶,我很喜欢。”

得了好茶,沈轻稚不由坐直身体,对待正事就多了几分认真,说出来的话也更端肃。

“陛下,宫里面如今人丁不丰,陛下膝下也无子嗣,确实是瞧着太冷清了一些,臣妾以为,若是这些世家当真要送人进宫,不管因为什么,陛下若是觉得可平衡前朝,倒是可以送进来三五姑娘。”

萧成煜看向她,不知为何心里不太舒服。

这是他纳妃,明明应该是喜事,为何沈轻稚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他自己不痛快了?

萧成煜想不明白,却也无暇去多想。

但这淤塞不过转瞬之间,萧成煜便立即把前朝后宫的形势推算一遍,心里大抵有了些成算。

不过,他从来不肯同人妥协,若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多得多的代价,就看这些世家能付出什么了。

如此想着,萧成煜总觉得有些不对,但无论怎么思忖,他都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不对。

算了,他想,以后再说吧。

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会突然福至心灵,想明白这一切。

萧成煜放下心来,看向沈轻稚:“五人太多,宫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况且要给世家眼睛能看见的好处,可不是往宫里纳位宫妃这一条路,前朝之中,利益多得是,他们若是好好为国效力,自然会荣华富贵,家族繁荣兴旺,又何尝需要走姻亲关系呢?”

“只看他们聪不聪明了。”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不过,宫里人多,你会不会觉得累?”

虽说沈轻稚如今只是昭仪,还没有明面上管宫里事,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沈轻稚是都过心的,为何把钱三喜派去伺候她,就是因为钱三喜能办好差事。

宫里这三瓜两枣的,沈轻稚对付起来并不困难,大楚后宫比以前在大夏的时候少了几十号人,根本不用如何费心。

除了像上回那样,由太妃出面撕破脸不管不顾要害人,沈轻稚还真不怕宫里的人和事。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笑了。

“陛下,就这几日臣妾连笔筒都做了三个,书看了十几本了,陛下以为呢?”

言下之意,就是臣妾很闲,宫里这点活小意思。

萧成煜:“……”

也是,沈轻稚如此能干,就连母后都是夸奖过的。

萧成煜想了想,却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轻稚眼眸微微一亮,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看向萧成煜:“臣妾如此辛苦,又担着这么重的责任,陛下怎么也得给臣妾些赏赐,好歹得能有对应的身份管人。”

这皇宫里,一个人的身份、位置、体面象征着一切。

沈轻稚野心不算大,只要两三年之后能当上贵妃,她就觉得很满足了。

慢悠悠一日日过,不用如何费心争取,她也相信自己能做上这个贵妃。

因为整个宫里,只有她能得萧成煜的信赖。

再不济,还有太后娘娘呢,不过就半年光景,太后娘娘便要回宫,有了她,那沈轻稚还不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这么想着,沈轻稚便忍不住笑出声。

萧成煜:“……”

后宫要进新人,作为宠妃的沈昭仪这么高兴,像话吗?

萧成煜无奈地问:“你这么喜欢热闹?”

沈轻稚奇怪地看他一眼:“是人都喜欢热闹,宫里热热闹闹的才好,现如今我就是想打牌九,都凑不齐那么多人呢。”

“不过臣妾也不是为这高兴,”沈轻稚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勾了勾萧成煜的手,“方才陛下虽未立即回答,但看陛下的面色,臣妾升位是迟早的事,臣妾如何能不高兴?”

“这代表臣妾的努力陛下看在眼里呢。”

沈轻稚在他面前从不做作,她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哎呀,到时候臣妾也是嫔位,我看他蒋莲清还敢不敢拿捏臣妾。”

蒋家害她一次,还险些要了迎红的命,沈轻稚这个人护短,敢动她的人,只禁足三个月沈轻稚都嫌少。

萧成煜见她越想越高兴,眼里眉梢都是喜意,被世家联合起来对付的不悦倒是渐渐冲散,他轻咳一声,用很低沉的嗓音给了沈轻稚一个承诺:“以后叫她给你磕头,磕不好就不让她起来。”

沈轻稚一下子便笑了,她以为萧成煜也是在说笑,可一对上他的眼眸,沈轻稚就眨了眨眼睛。

“陛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萧成煜定定看着她,倒是口出承诺。

沈轻稚顿时觉得舒坦极了,还是给这娘俩办事爽快,你努力了,人家就给你回报,不亏啊。

心情一好,昭仪娘娘便更高兴。

她跟萧成煜在月台上赏景,把四周的几处园子一一点评过来,然后才感叹:“臣妾也没去过江南水乡,不知道江南水乡是什么样子。”

萧成煜道:“长信宫西北处,有早年修建的清洲园,祖父在时还偶尔过去过冬,到了父皇时候,因父皇身体不康,故而就从未离开过长信宫。”

“父皇一向俭省,园子既然不去住,就不叫如何兴师动众翻修,每年一季打扫一次,以防宫室坏损,如今倒是能住的。”

宫里很少说清洲园的事,先帝在位二十四载都没去过,新进来的宫人也不熟悉,渐渐就被众人遗忘了。

但萧成煜不一样,他脑子里是装着整个大楚堪舆图的人,盛京及左近的顺天府他最熟悉,尤其是盛京,年轻时可以出宫,他是走遍了盛京大街小巷的。

沈轻稚一听到这个园子,眼睛立即一亮。

这一处园子旁人没听说过,沈轻稚是听说过的,毕竟前世她过世时已经年过三十,她少时还是萧成煜祖父在位时,清洲园的美名自然是听说过的。

清洲园建于大楚先祖景皇帝时,长信宫沿用的是前朝旧皇宫,只略作修整,这就住了进来。

但住进来后才发现由于前朝的习俗,前面的前朝倒是宏大壮丽,后面的后宫就显得尤为逼仄,而且宫里全是四四方方的宫室和狭长的宫巷,没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甚至连鸟语花香,绿树成荫都没有,好歹有个御花园,还小气得不行,只有巴掌大的游心池,不用说泛舟了,锦鲤都不敢多养两条。

这皇宫住着,皇帝如何会甘心?各宫娘娘们又怎么住得舒服?

即便是一宫主位,边上的配殿也有其他宫妃住,那么小的院子住十几号人,哪里住的开。

而且长信宫由于宫巷狭长,故而夏日里不透风很闷热,冬日里又冷得不行,只能靠地龙火盆度日。

如此一来,到了景帝时国力昌盛,景帝便想着修个小园子,好歹冬日里不冷得冻掉耳朵。

当年的景帝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弄得民不聊生,虽有这个想法,却并未实行,只是让皇家营造司出了图纸和烫样,做了大约有后宫大小的一处小园子。

如此两年过去,长河水患,无数流民无家可归,景帝便开了私库,让流民进京营造清洲园。

这园子并不大,以山川草木为多,景帝这个人又有点抠门,就连假山都不让去南地运,直接在顺天府左近选的差不多的造景,宫殿也都以小巧舒适为主,不太费木料,平星野的楠木最适用。

如此一来,不仅造成了极富野趣又宜居住的园子,且并未如何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竟是就这么平顺地住了过去。

后面历代帝王都住过清洲园,只有弘治帝没住过,他不去住,萧成煜自然也不能去住了。

但是放着适合居住的清洲园不住,非要在宫里挤着,也不是萧成煜的性格。

他之前的打算便是在宫里再住一年,待到明年年末秋日时,提前把清洲园修葺一番,便领着沈轻稚搬去清洲园住,现在听了沈轻稚这么一说,他自然便提了一句。

萧成煜看沈轻稚眼睛亮晶晶的,他也跟着高兴并期待起来。

“等到明年母后回宫,到了秋日咱们就搬过去住,”萧成煜对她许诺,“朕会带着你去的。”

沈轻稚笑弯了眉眼:“陛下真好。”

萧成煜一本正经点头:“这是自然。”

————

既然都来了御花园,自然不能只坐下来聊天赏景,待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仔细把夜游图收好,便陆续开始上菜。

今日他们要在御花园里涮锅子。

秋日的傍晚,天气已经凉爽下来,晚风那么一吹,若是穿的单薄都能觉察出些许冷意。

并不冻人,却也吹散了白日的热气。

热锅子用的是铜锅,四周一圈汤锅,中心一个高耸的烟囱,能很快让汤锅里的高汤咕嘟起来。

他们两人吃的就是沈轻稚下午刚说过的莲藕花生排骨锅。

只是这里面汤比肉多,方便涮菜。

沈轻稚一见这奶红的汤汁,便对年九福笑道:“有劳大伴了。”

年九福可不敢居功,忙道:“这都是陛下吩咐的。”

沈轻稚又看着萧成煜笑:“那就多谢陛下,还记得臣妾随口一言。”

萧成煜淡淡道:“你下午说时那般绘声绘色,惹得朕也有些食欲,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可拿来涮锅。”

御花园离御茶膳房和御膳房都很远,若是吃平日里的热碟冷碟,送来御花园时就会冷了,错过最好的口感,在御花园吃涮锅、炙肉是最得宜的,火候都是自己掌握的,且还多了些野趣。

配着铜锅,御茶膳房片了鲜嫩的小羔羊肉卷和牛肉卷,牛羊肉最好吃的就是脖颈处的上脑,肥瘦适中,口感鲜嫩,片成薄薄一片,往锅里走那么一遭就熟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入口即化。

除了牛羊肉,还有各种菌菇、粉面、海鲜、蔬菜等等,林林总总摆了得有三四十样,为了让桌上显得规整,每一样都只做了碗口大小,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在铜锅边蔓延开来。

色彩缤纷,丰富多姿。

倦勤斋的膳桌不大,是可以随意支取来用的,故而他们两个人也只上了一个铜锅,喜吃的菜码放在桌上,不常吃的就放在边上的方几上,正正好。

沈轻稚对吃是很认真的,她也不用银铃伺候她,自己取了一个珐琅粉瓷碗,亲自去调了蘸料。

她是北地人,最爱吃的自然是麻酱蘸料。

麻酱料用玫瑰卤汁、醋、焦香辣椒油调出鲜味,再加花生芝麻碎、香菜做提味,一碗灵魂芝麻酱料便调制而成。

萧成煜跟她的口味大同小异,只不过辣椒油放得多一些,口味更重一点。

两个人调好了酱料,高汤已开,沈轻稚看向萧成煜,萧成煜便主动夹起一片羊肉放入锅中。

“昭仪娘娘,请。”

沈轻稚笑道:“陛下,请。”

萧成煜最不喜欢吃酒,他讨厌所有会让自己失去理智的东西,故而即便是吃热锅子,他也没让上酒,只让上了两瓶葡萄汁。

热腾腾的锅子配上酸甜可口的葡萄汁,这一顿饭可谓之宾主尽欢,沈轻稚不仅爱吃里面的牛羊肉,还爱吃鸭血、百叶、香菇和焦脆豆腐皮,等到都吃完了,再把杂面和菠菜叶子下进去,拌着碗里最后剩下的麻酱,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吃锅子是要比平时的御膳要慢一些,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大多都是沈轻稚在说,萧成煜偶尔点评一句,配上不远处御花园陆续点燃的宫灯,当真有种万家灯火的闲适。

吃到最后,两人渐渐放了筷子,萧成煜捧着消食茶,穿过热锅子蒸腾而起的烟火,看着下面寂静的御花园。

人总需要有悠闲时光,即便就这么捧着茶发呆,都能让心中的焦急和烦躁慢慢消散在风里。

被世家们当成年轻不经事的少年摆布,被他们随意控制后宫,即便萧成煜不会让他们成功,却也到底不痛快。

但这不痛快却随着沈轻稚的劝慰和这一顿热气腾腾的锅子渐渐消散。

他们不让他好过,那他就让他们也不好过。

他的怒气并不需要当即就发作出来,要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对所有朝臣狠狠震慑。

幸运的是,他的耐心足够好,不急于一时半刻。

沈轻稚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心里安静许多。

晚风吹拂,梅林中的鱼灯摇曳,好似在深海里游曳,畅快又自在。

萧成煜穿得极为单薄,这一阵风吹来,他都觉得有些冷了,待回过神来往身边看去,才发现沈轻稚的脸颊已经有些泛红。

冷风吹红了她的脸,却吹起了她眼眸中的点点星光。

那些鱼灯不仅游在深海,也游在她眼眸深处。

沈轻稚感受到萧成煜的目光,偏过头来看他,眉眼之间皆是吃饱喝足的幸福。

“陛下,天色晚了,回去吧。”

这一瞬间,萧成煜竟生出些许不舍来。

这半日的忙里偷闲实在珍贵,以致他这般喜欢政事的人,都有些舍不得了。

可再不舍,美好的日子也总是短暂的。

萧成煜心中微叹,还是道:“冷了,是该回了。”

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宫人们便上来撤掉膳桌,沈轻稚洗手净面,陪着萧成煜下了倦勤斋。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御花园中因为皇帝和宠妃的到来,难得点起了晚灯,两人顺着鹅卵石小路往外行去,谐趣可爱的宫灯照亮脚下路。

沈轻稚好奇看着那些葫芦等、鱼灯、走马灯、荷花灯等,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晚上来御花园,此处的灯倒是别致,同外面的琉璃宫灯不同。”

她挽着萧成煜的臂弯,两个人并肩而行,就好似许多平凡人家的夫妻,饭后说着所见所闻。“这是父皇为柔佳特别做的,柔佳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小时候经常来御花园玩,父皇就让御花园的宫灯都改改样子,柔佳很喜欢,至今也没有变。”

沈轻稚感叹道:“先帝真是慈父心肠。”

萧成煜神情不变,他依旧稳稳往前走,走出十来步,他才低低答了一声。

“是啊。”

那声音太轻了,一缕风就送回天上去,沈轻稚没有听清,她也没有多问。

两人出了御花园,沈轻稚上了自己的暖轿,摇摇晃晃跟在萧成煜的身后。

一前一后的仪仗在宫巷里铺陈开来,待来到景玉宫旁的路口,前面的步辇便停了下来,沈轻稚的暖轿往前赶了赶,待微微错后步辇时,沈轻稚便点开轿帘。

“陛下,臣妾告退。”

萧成煜摆了摆手,步辇便继续前行,沈轻稚则回了景玉宫。

今夜里吃得多了些,沈轻稚觉得有些撑得慌,回了宫就喝了一碗茶,然后吃了半颗山楂丸,才觉得舒服一些。

趁着天色还不算晚,戚小秋便道:“娘娘,不如在院子里踢会儿毽子,动一动就舒坦了。”

沈轻稚一想也是,便道:“好呀,你把用过晚食的小丫头都叫出来,咱们踢一会儿。”

于是一群人便围在景玉宫的后院里,你一脚我一脚踢起毽子来。

沈轻稚踢了一会儿就出了汗,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她喘着气的工夫问:“这毽子哪里来的?怎么觉得有点滞涩?”

戚小秋跟银铃是回了景玉宫用的晚食,这会儿都没跟着踢,戚小秋不知道这些琐事,倒是银铃知道:“娘娘,这应当是尚宫局统一送来的玩意,不是特地找手艺师傅做的,娘娘先凑合踢,明日里奴婢寻了造办处再做几个好毽子来。”

沈轻稚摇摇头,笑着说:“哪里要那么麻烦,这事好办,我知道如何做,明日再说吧。”

毽子是有点滞涩,但也不是不能踢,沈轻稚跟小宫女们一起踢了两刻,出了些薄汗,又消了食,终于舒坦了。

晚上沐浴更衣之后,沈轻稚早早便睡下了。

今日是银铃伺候她值夜,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点鹅梨帐中香。

她一边点一边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沈轻稚,沈轻稚都被她逗笑了:“怎么了?”

银铃这才道:“娘娘可给奴婢说说怎么做毽子?这事要是不知道,奴婢今夜可要睡不着了。”

沈轻稚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这丫头,还怪认真的。”

银铃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是好奇,好毽子跟不好的毽子有什么不同。”

沈轻稚笑了:“听说是大不相同的。”

沈轻稚所幸坐起身来,自己取了团扇轻轻摇着:“我也是听乡里老人家说的,明日你去尚宫局要材料,材料齐了再让尚宫局派个手巧的小黄门,仔细做好,回来咱们试试到底好不好。”

这做毽子的手艺自然是原来在沈家时,家中的老嬷嬷教的。

沈轻稚带着回忆,慢慢道:“做毽子是用鸭毛,其他位置的毛都不好,唯独鸭子脊背往下,尾巴尖上那根尾毛是最好的,而且要用热毛,你一说尚宫局就知道。”

银铃睁大眼睛,听得可认真了。“这尾羽又长又硬,下面的绒毛散开好似鸡毛掸子,特别蓬松。”

沈轻稚又说:“两三根尾羽便够了,另外要选两枚铜钱,一枚大,一枚小,大的做底托,上面的小铜钱做束孔,用细皮条紧紧把尾羽束在小铜钱上,然后跟大铜钱合二为一,尚宫局的熟手应该知道选什么样的铜钱,你说了他们也知道。”③

“只有重量恰当,尾羽挺立的毽子,踢起来才很好,压脚却又有重量,一踢能飞老高,踢一刻都不带停的。”

沈轻稚这么说了一大串的话,银铃倒是都记在了心里,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便很高兴。

“娘娘放心,明日我一定办妥,尚宫局有小造办处,他们能办好差事。”

沈轻稚见她这可爱样子,又有点手痒,捏了一下她的脸:“这下安心了?”

银铃不好意思笑笑,伺候她躺下来,这才熄了四周的宫灯,退出雅室睡在罗汉**。

沈轻稚一贯睡得好,自是一觉到天明,待辰时醒来,她躺了一会儿,便起床到院子里打五禽戏。

等一套五禽戏打完,她才洗漱更衣,换了一身碧蓝的衫裙。

这身衣裳很素净优雅,头上没有盘发髻,只戴了一顶白玉冠,倒是衬得她眉清目秀,颇有些儒雅风范。

今日要去瞧看病人,倒是不用仔细打扮。

用过了早食,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她便道:“让人去通传一声,告诉庄嫔娘娘我两刻后到。”

两刻之后,沈轻稚来到庄嫔的长春宫。

她的姑姑凡真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无论看谁,都是一个模样。

“娘娘,难得您还能来看望我们娘娘,谢娘娘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