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心中轻叹,看来德太妃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不过她今日离宫前,已经安排好迎红留在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没想到德太妃还是敢入她宫抓人。

沈轻稚抬起眼眸,这一次她脸上不再有端方模样,反而带了些凌厉。

“太妃娘娘,长信宫规,无召不得入后妃宫中捉拿宫人,”沈轻稚一字一顿,“第一,臣妾未被定罪,尚无任何罪责,第二,迎红自也没有犯错。第三,迎红应该就在臣妾宫中,今日并无外出差事。”

“臣妾想问德太妃娘娘,是从哪里寻到的迎红?”

德太妃如今只是协助管理后宫事,陛下并无皇后或者贵妃,因此掌管后宫事的依旧是太后。

只是如今太后不在宫中,便由德太妃等四位太妃暂管宫事。

但她们毕竟是太妃,同当年四妃时到底不同,在宫中行事,必要师出有名,也要有诏可循。

若是太后命人拿人,宫中上下自不敢有二话,但德太妃不是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后宫的女主人。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德太妃没想到沈轻稚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强硬,心中略有些怒气,但面上却依旧挂着浅淡笑意。

她到底在这宫里沉浮二十载,什么场面都看过,沈轻稚这般顶撞,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权当孩子年轻不懂事。

德太妃如此想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慈爱来:“你们还是年轻,本宫命尚宫局捉拿宫人,自是有罪证,证据确凿。”

“沈昭仪,你宫中这名叫迎红的宫人,可是背着你做了许多事。”

“你还不知道吧?”

沈轻稚面上淡淡,她似在思索德太妃的话,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德太妃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道:“把迎红带上来。”

话音落下,两个高壮的管事嬷嬷便架着瘦小单薄的迎红进了望月宫明间。

迎红低垂着头,瘦小的身躯好似风中的柳叶,被管事嬷嬷肆意拽动,毫无反抗之意。

待管事嬷嬷们进了明间,便把迎红一把扔到地上,迎红便颓丧地跪爬在那,整个人颤抖起来。

德太妃脸上依旧端着慈祥笑容。

她道:“你叫迎红?你可知尚宫局为何捉拿你?”

她眼里皆是志得意满,待得此时,即便有违宫规,即便得罪张保顺,即便日后会被太后报复,她也一定要把沈轻稚踩下去。

迎红缓缓抬起头,她头发凌乱,巴掌大的脸上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眸。

她一瞬便看到了德太妃。

作为三等宫女,她是从来都未见过德太妃的,但她毕竟在宫中多年,一路上又被管事嬷嬷教训,一下子便知道主位坐着的美妇人是谁。

迎红的目光瞬间从德太妃身上挪开,她下意识在殿中寻找,直到看到沈轻稚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她才松了口气。

迎红强撑着跪坐起身,冲德太妃磕了几个头:“给娘娘们请安。”

倒是很知道规矩。

德太妃越发满意了,她的目光同其中一名管事嬷嬷碰了碰,然后便看向身边的蒋虹:“虹姑姑,你来问。”

蒋虹恭敬答是,然后便看向迎红:“你叫迎红,是沈昭仪身边的三等宫女,可对?”

迎红小声答:“是。”

蒋虹见那管事嬷嬷对自己点头,心中略定,便继续问。

“迎红,你入宫也有两年,因勤勉谨慎,才被尚宫局选中送入景玉宫,你应该懂宫中规矩,自也明白要如何行事。”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家人,你万不能撒谎瞒骗,包庇罪魁祸首,你可明白?”

迎红哆嗦了一下,却根本不抬头看沈轻稚,她只沉默地给德太妃磕了个头。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实话实说。”

蒋虹那张冷酷的面容也渐渐有了笑意:“好,那你说,这月你为何两次去尚宫局领纸,尚宫局的吴姑姑问你,你是否回答说是沈昭仪要做纸人。”

她话音落下,迎红突然直起身,露出张带着惊讶的仓白面容。

“姑姑,奴婢不曾说过。”

蒋虹刚刚勾起的唇角瞬间便掉了下来:“你仔细想想,仔细回忆,然后再开口。”

迎红弯下腰,给德太妃又磕了个头。

“回禀德太妃娘娘,奴婢确实曾两次去尚宫局领纸,”迎红顿了顿,才道,“第二次时吴姑姑确实问过奴婢为何这个月多领一次,奴婢当时说的是,我们娘娘要做纸样。”

迎红深吸口气,坚定道:“方才太妃娘娘教导过奴婢,奴婢自不敢撒谎,以上皆是实话实说。”

沈轻稚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瑞澜的眼光就好,选的人都是最好的。

迎红的话跟沈轻稚的话严丝合缝对上,要么是这主仆两人撒谎,要么是尚宫局的姑姑和宫女撒谎,这一场大戏,无论怎么看都不能随意收场了。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管事嬷嬷,管事嬷嬷也有些慌了。

惊慌之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人在场,抬脚就往迎红背上踢了一脚。

“小贱人,你莫要撒谎,来时路上你是怎么同我说的?现在竟敢当着这么多娘娘的面翻口供。”

迎红被她一角踹爬到地上,单薄瘦小的身躯趴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可她咬紧牙冠,一声痛都没呼。

明间里安静极了,此刻没人敢开口。

倒是张顺宝看了一眼那瘦小的宫女,终于抬头看向了德太妃:“德太妃娘娘,如此各执一词,必定有人撒谎,不如就按德太妃娘娘的意思,让此三人下慎刑司招供吧。”

德太妃的脸沉了下来。

这个迎红竟是个硬骨头,管事嬷嬷拿着她的把柄威逼利诱,她都没能供出沈轻稚,去了慎刑司只怕也不会开口。

反观那个林盼……一看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怕是还没用刑就要招供。

德太妃面沉如水,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尊荣体统,直接冲蒋虹点头。

蒋虹眸色一沉,道:“迎红,你莫要忘了自己都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你也要想想家人,想想你的母亲。”

沈轻稚心中微叹,原来德太妃等人竟是拿着迎红这个把柄,可她们实在太过急切,没有问清前因后果便贸然行事。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们一样冷血。

迎红挣扎这爬起来,轻咳两声,然后才哑着嗓子道:“回禀娘娘,奴婢正是因惦记母亲,才实话实说,不会被人叮嘱便改口污蔑昭仪娘娘。”

她低着头,看不到所有人的表情。

迎红继续道:“奴婢就是京郊人士,家中父亲早亡,寡母一人养育奴婢和幺妹,因操劳过度,母亲重病,奴婢这才卖身入宫。”

迎红的声音低低哑哑,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难受至极。

这明间里坐着的都是娘娘们,可站着的哪一个不是宫女,入宫之前,她们皆有父母兄弟,迎红的诉说让他们也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奴婢不过只是三等宫女,月银只得一钱银子,但尚宫局的姑姑怜惜,贵人娘娘们颇为仁慈,逢年过节都有封赏,故而奴婢每年都能往家里稍上一两银子,能让母亲妹妹不至于被饿死。”

迎红声音很平静,她没有委屈,没有忐忑,更没有害怕。

她只是平静诉说自己的人生。

“后来奴婢运气好,被姑姑选入景玉宫,刚一进景玉宫,奴婢便发现这里同尚宫局不一样。”

迎红顿了顿,没怎么去特别夸赞奉承沈轻稚,她道:“昭仪娘娘颇为仁慈,特地问了每个人的情形,也提前说了,若是谁家中有难处,可直接找她,万万不能做违背宫规的丑事。”

“娘娘说,能分到景玉宫,是咱们的缘分,她很珍惜这段缘分。”

迎红如此说着,众人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到沈轻稚身上。

“上个月,奴婢的妹妹托人捎信进宫,奴婢才知道母亲已经重病多日,一直不见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待到这个月,奴婢年仅十岁的妹妹已经无以为继,不知要如何活下去,才求了经常出宫办差的小黄门,告诉奴婢这事,让奴婢想想办法。”

迎红微微仰起头,此刻众人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奴婢命贱,奴婢一家也命贱,但奴婢不想失去亲人,所以……所以奴婢便去求了昭仪娘娘。”

往常宫里有了这种事,小宫女们大多都是自己偷偷解决,要么是同人借钱,要么便是做些手段,偷偷取用宫中布匹彩线出宫倒卖,总归年年都有这样的琐事。

被发现了,大多就是被打一顿,运气好能挨过,运气不好便就丢进乱葬岗,一辈子就结束了。

沈轻稚提前询问了每个宫人的家境,若有困难,让宫人务必要同她说,她能帮的一定尽力,如此一来,便避免了宫人犯错。

自然,也避免了宫人被其他人拿住把柄,以此威胁景玉宫。

迎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道:“奴婢这月往家里送了两回东西,一回是银子,一回是药,都是昭仪娘娘赏赐给奴婢的,娘娘赏赐给奴婢东西时景玉宫上下宫人都瞧见,东西一样样摆在眼前,绝对错不了。”

人证物证俱在,旁人自然说不出话来。

迎红没有犯错,自也不怕人威胁,她渐渐直起腰背,脸上的泪水也干涸:“太妃娘娘,奴婢未犯宫规,并无过错,昭仪娘娘也未行厌胜之术,为何这位闯入景玉宫,把奴婢押送来望月宫的管事嬷嬷,一路上都在说奴婢私拿宫物,补贴私家,让奴婢一定记得听德太妃娘娘的训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奴婢自己掂量。”

迎红别看年纪小,胆子是真大。若是没有沈轻稚给的银子和药,她母亲撑不过这个夏日,而她十岁的妹妹也即将流离失所,即将能进荣恩堂,又有几个可以平顺成长。

昭仪娘娘没有让她家破人亡,她就死也不能让人欺辱昭仪娘娘。

迎红如此说着,冲德太妃磕了个头,她磕得很用力,那一声闷响好似暮鼓,在明间内回**。

迎红整个人跪趴在地,她说:“奴婢人微言轻,年轻不经事,但奴婢所言皆为真话,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太妃娘娘,奴婢愿同尚宫局的几位姑姑和这位管事嬷嬷一起去慎刑司,奴婢说的是真话,奴婢不怕审问。”

德太妃的脸色难看至极。

此事办得仓促,实在是没想到萧成煜会陪同太后一起离宫,前后也不过三五日光景,故而德太妃没时间仔细筹谋。

景玉宫又几乎是滴水不漏,他们只能抓住这个名叫迎红的小宫女一点疏漏,以此来要挟她。

谁能想到,这小宫女不过十六,却是不卑不亢,一点都不被形势所迫。

但那又如何?

德太妃垂下眼眸,声音透着冰冷:“这么说来,沈昭仪对你有大恩,所以她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做?”

————

这个案子至此已经很清晰了,要么是吴姑姑得了谁的命令污蔑沈轻稚,要么就是沈轻稚这边行厌胜之术,却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口供证据皆无法直接定罪。

德太妃自不肯甘心。

她在此时出手,已经同苏家撕破了脸,此举也会得罪新帝,但那又如何?

前朝势力盘根错节,不光他们蒋氏,还有那么多门阀、世家、勋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趁着皇帝年轻,趁着他在朝堂还站不稳,趁着后宫未定,必然要铆足劲行事。

毕竟,龙椅是萧家的,坐在龙椅上的人却可以换。

宫里那么多郡王,不知只有萧成煜一个人能当皇帝。

他们蒋氏也有皇子。

这也是为何最初时苏瑶华并不想出宫。

她很清楚,她一离开长信宫,萧成煜的处境就会异常艰难,以他的个性虽不会妥协,却会比她在时要难得多。

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他自己去解决。

但为了她的身体,萧成煜还是决定送她出宫养病。

光凭这一点,萧成煜对这个养母当真是孝顺至极的,德太妃此番动沈轻稚,就是打苏氏的脸,萧成煜自不会善罢甘休。

但也未必。

毕竟他此时还要靠几方势力相互牵制,才能稳坐龙椅,他不一定会全然偏袒谁。

思及此,德太妃看向沈轻稚:“沈昭仪,既然你的宫女愿意去慎刑司,今日的案子便暂且放过你,什么时候她招供,本宫再来唯你是问。”

“做了坏事的人,永远都无法安心生活。”

沈轻稚却轻轻蹙起眉头,她不想让迎红进慎刑司,亦或者说,她不愿意任何人欺辱她景玉宫的人。

“娘娘,张大伴,既然是吴姑姑、林盼和这位嬷嬷诬告在先,自当先审讯她们三人,若是她们三人供出真相,还我一个清白,那便不用审讯迎红。”

“毕竟事情由她们所起,自也要由他们而终,臣妾作为被诬告的苦主,本就是弱者,若是连自己的宫人都保不住,以后还如何在宫里立足。”

德太妃手里端着的茶杯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她随意扬手,把那茶碗甩道羊绒地毯上。

“沈昭仪,你好大的胆子,”德太妃声音冷厉,“你是在质疑本宫的决定?”

沈轻稚垂下眼眸,不卑不亢:“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如实禀报,臣妾今日莫名被诬告,还要把宫女送出去被人折磨拷打,臣妾自不愿意。”

“若娘娘执意要如此行事,那臣妾便请求张大伴,可否上报给太后娘娘和陛下,请太后娘娘和陛下裁夺。”

本来是德太妃全胜的局面,桩桩件件都考虑得很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就连景玉宫中也寻好了背叛者,但事情却偏就不按她们所安排的那样进行,若是以她们安排,现在的沈轻稚已经进了慎刑司。

可她如今还好好坐在这,咬死是被诬告,在没有其她证据的情况下,确实无法给她定罪。

张保顺此刻才开口:“德太妃娘娘,老臣以为沈昭仪所言甚是,此案已经询问清晰,大约就是这些宫人祸乱宫廷,欺瞒德太妃娘娘,妄图栽赃陷害沈昭仪,如此,只审问这几位宫人便可。”

张保顺面上带笑,声音依旧和缓:“本就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德太妃娘娘大动干戈,毕竟陛下过两日便要回宫,若是回来得知此事,必定会引起不愉。”

“倒是得不偿失。”

张保顺这一句,其实是给了德太妃台阶下,把事情定成是这几个宫人故意祸乱宫闱,如此一来同德太妃和蒋莲清都无干系。

她们也是被人蒙蔽,也是一心为了陛下,自然不会被牵连。

但张保顺这台阶,德太妃不想要。

她这辈子从来不需要别人给台阶下。

德太妃此刻已经全然不顾脸面和尊荣了,她沉声道:“王仲,本宫说的话不管用了?太后娘娘出宫养病,你们还要拿这些小事去惊扰太后娘娘,存的是什么心思?张大伴,你不会不知太后的身体如何吧?”

张保顺无奈笑笑,终是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看着德太妃道:“娘娘,如今宫中太妃一共有四位,太后娘娘和陛下离宫之前,把协理后宫的差事分给了您四位,让您四位一起商量行事。”

“若娘娘您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不想打扰太后娘娘修养,倒是可以请其他三位娘娘过来一起商议此事。”

“如此倒也算是众人一起裁定,不会有失公允。”

德太妃不接他的台阶,张保顺也不用给德太妃留情面了。

德太妃冷笑一声,她先是冷冷看了一眼王仲,然后才开口:“柔佳公主病了,贤太妃也无心管其他事,淑太妃一贯自扫门前雪,此番想必也不会出头,至于贵太妃……”

德太妃脸上皆是不屑:“她以前没管过宫事,也没学过这些,大字不识一个,想必不懂这些。”

德太妃微微往后靠,脸上皆是自得意满:“这事摆来摆去,还不是要听我一人定夺。”

她摆明了想拿迎红,想要屈打成招,想要把沈轻稚拖下水,此番谁来都不顶用了。

这宫里,淑太妃一贯不掺和这些事,从来都是弥勒佛,不发一言。贤太妃如今没工夫搭理这些琐事,她若是来,定也是站在她这一边。

剩下一个贵太妃,如今还在承仁宫里关着,空有个贵太妃的头衔却毫无权利,一个宫女出身的破落户,懂什么宫规。

再说,那女人整日里咒骂皇帝,同新帝关系极差,瞧着不是母子,更是仇人。

即便她来了,也不会帮沈轻稚。

德太妃虽未查清迎红的底细,却早就把宫里这些老伙伴看得一清二楚,故而才有了今日之事。

证据不足不要紧,慎刑司走一遭,就是铁汉金刚也扛不住。

到时候这小宫女还不是要供出她的恩人?

德太妃眉头缓缓松开,细长的眉眼微微一挑,面上笑容颇为冷傲。

“王仲,还不让你的人把这四名宫人都带下去,能用的手段都用上,明日本宫就要知道结果。”

王仲听到这里,大约已经明白如何行事,他不敢看张保顺的面容,对身后的黄门们招手:“都愣着做什么,还让德太妃娘娘再说一遍?”

等在殿门外的黄门们听了这一句,立即便要进入明间拿人。

德太妃端起新的茶盏,淡淡笑了:“你们都还年轻,不懂宫里头的许多事,如今正巧得了空,我便给你们都讲一讲。”

“这宫里,有时候要看证据,有时候也要看位置。”

“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绝对的安稳。”

“听懂了吗?”

回答她的,不是下面垂首不语的年轻宫妃,而是一道妖妖娆娆的嗓音。

“本宫没听懂啊。”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远,不过只一个院落的距离,随着声音飘来,一道娉婷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者身穿青竹色的衫裙,头上只戴一朵银簪,面上粉黛未施,却显得颇为娇俏年轻。

若非她身上穿着素服,旁人指不定会以为是新入宫的宫妃。

来者自然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生母,贵太妃娘娘。

她当真是美若天仙,艳若桃李,无人能及。

原本众人觉得德太妃娘娘气势恢宏,气度斐然,也是极美的。现在看来,倒是被这位太妃娘娘狠狠压了一头。

难怪她凭借宫女出身,又一直在宫里各种兴风作浪,却依旧圣宠不衰,如今看了其人,倒是明白为何能一直恩宠不断。

能美成这样,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她一条富贵路。

听闻在大行皇帝灵前,贵太妃因为太过悲伤以至口不择言,故而一直在承仁宫里养病,就连陛下登基大典她也并未到场。

一晃两个月过去,这位贵太妃娘娘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倒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贵太妃窈窕行来,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她一进明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处的张保顺。

“张大伴,许久未见,你如今可好?”

此刻明间里的众人已经起身,皆束手静立,贵太妃可比德太妃得宠得多,她经常侍奉先帝,同张保顺便多了几分熟稔。

“谢娘娘关心,老臣尚且安好,还能侍奉陛下。”

贵太妃听到陛下两个字,眉眼之间转瞬便洋溢出些许慈爱:“是了,如今太后娘娘不在,陛下孤零零的,还是要你们这些老人好生伺候。”

贵太妃一步步往主位前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都坐下吧,还没同你们好好见见,今日倒是借了德太妃的东风,咱们娘几个好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她如此说着,正巧来到了蒋莲清面前,蒋莲清已经僵硬挪开,给她让出了位置。

从她进入望月宫,德太妃便一言不发,她没有起身,没有笑脸相迎,也没有看她哪怕一眼。

但贵太妃似乎全不在意。

她抖了抖精致的衣裙,娉婷在主位上落座,然后才道:“听闻今日吃的是凤岐,那我要尝一尝,毕竟这可是高贵的门阀世家才能吃的茶。”

她话音落下,蒋敏就立即上了茶。

贵太妃却看都不看她,她回过头来,看向德太妃:“德太妃娘娘,方才你说宫里事不用我插手,是因我不懂?”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贵太妃面上笑容不坠,她道,“你不仔细给我说说,怎知我不懂?就比如今日这个案子。”

她同萧成煜有三分像的眉眼微微一挑,目光便落到沈轻稚身上。

“今日这个案子,依我看便是这些宫人从中搞鬼,想要破坏你同太后娘娘的姐妹情深,”贵太妃言辞恳切,“德太妃,依我看就按张大伴说的,只审这几人便是。”

“至于沈昭仪,她瞧着这么单纯怜弱,又怎么会有害人之心呢?一看就是被人陷害。”

“如此,你觉得呢?”

————

德太妃如何觉得?德太妃觉得自己心口疼。

以前这冯觅儿虽生了大皇子,又是宜妃娘娘,但她到底比不过德妃,在四妃之中,以德、淑、宜、贤来分尊卑,在宫中并无贵妃的情形之下,德妃就是四妃之首。

但现在不同了。

先帝殡天,新帝登基,如今冯觅儿即便没成为太后,却也是贵太妃。

无论新帝跟贵太妃关系多冷硬,两人依旧是亲母子,贵太妃也依旧是贵太妃。

德太妃把一切都筹谋得清清楚楚,以为贵太妃依旧无法从承仁宫出来,那么她就是宫里品级最高的人,她的命令无人能反抗。

可她到底漏算了贵太妃,也漏算了苏瑶华的后手。

她人是离开了长信宫,却把冯觅儿放了出来,冯觅儿这人毫无章法,肆意妄为,万事不通,她这一出来,宫里定要搅风搅雨,没有宁日。

就比如眼下这情形,众人都以为贵太妃同陛下母子缘分淡薄,怎么也不会帮他办事,可事实正相反。

德太妃想要谋害沈轻稚,贵太妃就偏要保她。

两人斗了将近二十年,彼此都很熟悉,德太妃大抵也明白贵太妃是打的什么算盘。

德太妃虚着眼看她,见她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的想法毫不掩饰,就这么大大咧咧**出来。

“你就是想让我不痛快。”德太妃冷哼一声。

贵太妃眼波流转,笑颜如花:“怎么会呢?我是为了妹妹着想,才特地出来主持这件事,皇儿是什么脾气,宫里人尽皆知,妹妹莫要为了一点小事断了亲情。”

德太妃几乎要气笑了。

“你也知道亲情?”她道,“你若是知道,当日在……你就不会被迫养病。”两位太妃在主位上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冰渣,使劲往对方心口里刺,下面坐着的年轻宫妃都不敢吭声,只能安静听讲。

果然,一听到这话,贵太妃努力维持的端庄面容一瞬便破碎了。

她沉下脸来,声音也不再拿腔作势,冰冷冷的往德太妃脸上压:“难怪你们姓蒋的不得圣心,你们家就是送进来一百个姑娘,也得不到陛下宠爱。”

“女人得有女人的样儿,你们做着高贵模样,给谁看?”

都是千年的狐狸,彼此唱什么戏一清二楚。

德太妃深吸口气,见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欲同她纠缠,只道:“今日这事耽误时久,既然贵太妃来了,便按贵太妃的意思办吧。”

冯觅儿一来,德太妃就知道这事办不成。

既然办不成,她也没必要同个疯子讲话,本就心情不愉,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回去怕不是要气病。

然而德太妃想随便了事,贵太妃却不答应了。

冯觅儿眉峰一挑,眼波流转,道:“既然德太妃这么说,王仲,立即把这三名宫人带下去,严刑拷打,看看究竟是谁指使她们祸乱宫闱,谋害宫妃。”

她直接给这案子定了性。

德太妃面色阴霾,她淡淡扫了一眼王仲,随即便起身,带着蒋虹往外走。

“你是贵太妃,你说了算。”德太妃道。

德太妃的裙摆在她身后拖曳出一片蜿蜒的花,就在此时,一只细长的手攥住了她的衣摆。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出乎沈轻稚的意料,此刻求德太妃的不是林盼,而是从头到尾都很淡定的吴姑姑。

德太妃垂眸看了她一眼,声音比冬日的极夜还冷。

“你们自己若没做亏心事,就不怕慎刑司的刑讯,若能当真身正影不斜,本宫给你们医治。”

如此说完,德太妃轻轻一拽长裙,昂着头快步离去。

她都走了,今日这出戏就算彻底终结。

王仲这会儿才笑嘻嘻上了前来,道:“贵太妃娘娘,那臣便把这几个宫人带走了?臣一定尽力,明日便给娘娘呈上结果。”

贵太妃今日算是大获全胜,脸上却并无喜色,她道:“带下去吧。”

于是几个黄门便鱼贯而入,两人架一个,一个束手,一个捂嘴,干脆利落就把地上跪着的三个宫人架走了。

林盼一直没有吭声,直到路过沈轻稚的时候,她才抬头看了沈轻稚一眼。

在她眼中,沈轻稚看到了极致的怨恨。

这一走,林盼的路就断了,亦或者她的命也要断送在这里。

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能怪任何人。

沈轻稚垂下眼眸,不再去看被带走的三人,她心神微动,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瞧她。

沈轻稚抬起头,便看到贵太妃的目光。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流转之间是极致的妩媚风流,可她此刻看向沈轻稚,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好似有些惊慌,瞬间便低下了头。

贵太妃看着殿中这些朝气蓬勃的花骨朵儿,突然笑了:“你们都还年轻,一个个比春花还娇嫩,以后要多多努力,为皇儿开枝散叶,让这宫里能热闹一些。”

她如此说着,甚是还慈爱地看向脸色惨白的蒋莲清:“和嫔,今日这场早宴,耽搁的时候有些长了,不如就散了吧。”

“以后多得是这般机缘。”

蒋莲清忙起身道:“是,是。”

此刻的蒋莲清已经没有方才的志得意满,她如同受惊的兔子,红着眼颤抖着身躯。

她害怕了。

她怕那些宫人把她供出来。

贵太妃看她慌张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扶着姑姑盼夏的手站起身,窈窕往外行去。

待行至门边时,她方才回头看了一眼沈轻稚。

“沈昭仪,你来送一送本宫。”

沈轻稚立即便冲她行福礼,然后同蒋莲清等人道别,低着头跟在了贵太妃身后。

等两人都走了,望月宫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蒋莲清六神无主坐在主位上,还是蒋敏看众人面上都很沉寂,忙道:“端嫔娘娘、庄嫔娘娘、丽嫔娘娘,今日早宴结束,娘娘们自回去歇息吧。”

于是,众人鱼贯从望月宫里出来。

待出了望月宫,张妙歆立即便倒在步辇上,被凡真姑姑着急忙慌送回长春宫。

而冯盈却一脸担忧,问章婼汐:“端嫔姐姐,今日的事……结束了吧?”

章婼汐挑眉看她一眼,自顾自上了步辇,冷冷说了一句:“不知道呢,可能结束了,可能才开始。”

另一边,沈轻稚要送贵太妃,便只能跟在她的步辇边慢慢走。

此时已是早秋,过不了几日就要到中秋佳节,自是秋高气爽,走在宫中也不热。

贵太妃似乎忘了沈轻稚跟着走,她悠然自得坐在步辇上,一边行一边道:“你这丫头也是,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明摆着要害你,你还同她们好声好气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轻稚羞涩笑笑,没答话。

冯觅儿扫她一眼,顿了顿又道:“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你不用给脸,直接就拒不认罪,绝不能查,你如今是宠妃,是陛下的心肝,如何能叫他们作践?”

冯觅儿毕竟也当了多年宠妃,二十年来墨水没闻多少,嚣张跋扈的气焰可学了个十成。

她又说:“她们不过是瞧咱们没有背景,身边没有母族依靠,我比你强些,家中毕竟还有些亲戚,你倒好,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

“不欺负你欺负谁?”

贵太妃语重心长:“宫里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选你?不就看你无依无靠好拿捏?但既然选了你,这就是你的机缘。”

“趁着皇儿喜欢你,你就好好勾住他,他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便都有了。”

沈轻稚听到这话,越发羞涩了。

“娘娘……”她声音轻如烟尘。

贵太妃恨铁不成钢看她一眼:“男女之事不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也是宫女出身,我知道你多艰难,我是为你好,也为了陛下好。”

贵太妃拿出慈母的架势:“皇儿多不容易,他虽养在太后膝下,到底不是太后亲生,明面上是嫡长子,实际上总是缺了些事,前朝那些老学究,想要拿捏人的时候能难为死,他是皇帝就过得容易?他是太子继位就能轻松无忧?”

“我是闹过气,但闭门思过这两个月,我却已经想明白了。”

“我是他亲娘,我们娘俩才是一条心,”贵太妃语气诚恳,“只有我是真心为陛下好的。”

沈轻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羞怯,心里却想:这话再说下去,估摸着贵太妃自己都要信了。

果然,贵太妃又说了说皇帝不易,亲妈心疼之类的话,最终话锋一转,道:“我们都是宫女出身,我知道你的艰难,皇儿前朝事多,顾不上后宫这些糟心事,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难。”

沈轻稚:“……”

谢谢您,不用您这么替我许愿。

贵太妃伸出手,高高在上地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她的手很凉,沈轻稚只觉得自己握住了冬日的寒玉,很是扎手。

贵太妃语气颇为慈爱:“皇儿喜欢你,那我便也喜欢你,如今太后娘娘不在宫中,也无人能关照你,无妨,你也不用害怕。”

她笑着说:“这不还有我吗?”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同我说,我是贵太妃,这宫里谁敢给我没脸?”

“记住了吗?”

沈轻稚诚惶诚恐:“娘娘,娘娘我……我哪里配您关照。”

贵太妃笑容精致:“哪里不配。”

“我喜欢你,想要帮你,你就配。”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西一长街的尽头,沈轻稚往右拐就进入景玉宫前长巷,而贵太妃则要继续前行回承仁宫。

两人只能在此依依惜别。

步辇缓缓前行,贵太妃的声音依旧:“记住了,有事一定要来找我,我关照你。”

沈轻稚福礼恭送,待到她步辇消失在长街尽头,才直起身。

她淡淡笑了:“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