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沈轻稚攥着的手陡然一松。

她目不斜视,任由萧成煜凝视,而她自己,也在凝视萧成煜的眼眸。

她听到自己轻声问:“可是殿下,做刀锋者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沈轻稚声音轻成一缕烟,如梦如幻,钻入萧成煜耳中,在心湖里惊起一片涟漪。

今日萧成煜既然愿意“坦诚”,那沈轻稚所幸一白到底,把所有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一概宣泄而出。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脸上笑意渐收,但他却反问:“我以为,你不会信承诺和约定,你已经在出宫和留下之间门做好了选择,你就可以做到最好。”

沈轻稚果决、聪慧也有野心。

但她的野心,是在自己做好分内之事,以已之能,博得前程。

萧成煜最欣赏这样的人,因他自己也是同样性格。

既然如此,那么萧成煜便能明白沈轻稚会如何选择,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要靠自己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人,其实最不屑旁人的承诺和妥协。

因为他们不需要。

沈轻稚深邃的桃花目里难得生出些许惊讶,但这惊讶却转瞬即逝,如风过水无痕。

“殿下,即便臣妾知晓承诺无用,但您也总要有个诚意,毕竟……”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成煜放在春凳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热,结实有力,骨节修长。

而她的手,却又轻又小,白皙柔软。

她指腹上因常年做活而落下的茧子摩挲着萧成煜的手背,似乎在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萧成煜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的手,他翻转手心,把她使坏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孤可以给你承诺,我也可以给你承诺,”萧成煜一字一顿道,“我萧成煜从来都是一诺千金,绝不背信。”

“沈轻稚,”他抬头,再度看向她,“我可以承诺,以后即便不需你再为我、为母后效力,我也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且……万人之上。”

沈轻稚眉心微跳,她看着萧成煜,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好,我听殿下的,只要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便很好。”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道:“你倒是不贪心。”

沈轻稚心想,那是还不到时候,到了时候,再贪心也不迟。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殿下也知我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如同无根的浮萍,不过为了让自己日子好过罢了。”

沈轻稚这一次倒是从心而言:“即便是万人之上,孤家寡人又有什么乐趣?”

萧成煜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不由道:“这话倒是不对,孤是你的丈夫,也算是你的家人。”

沈轻稚听到这话,强忍着没笑出声:“殿下,今日同我如此坦诚,不过为了以后少些烦忧,既已坦诚,那又何必动妾心意?臣妾所有不多,唯独一颗真心,想自己留着,百年之后,它能陪着我去另一个世界。”

这话其实是有些大不敬的,可若细听,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萧成煜眉头微蹙,不是因沈轻稚的不敬,是因她悲凉。

他沉声道:“我所言并非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你是我的妃子,愿意为我和母后效忠,那便可以作为我的亲人。”

“情爱之事,于我而言,从无可能。”

“此也是你被选中的另一原因。”

因她不需要情爱,不倾慕情爱,也不期待情爱。

这才是最好的,最完美,最适合的人选。

萧成煜的话,让沈轻稚不由有些有些欣喜,对萧成煜更多了几分欣赏。

成大事者,就要坦诚以待,若像那夏国国君一般靠哄骗女子,哄骗百官得便利,那才让人不齿。

“殿下所言甚是,殿下乃真君子也。”

沈轻稚不由有些好奇,她睁着一双璀璨的眼眸问:“殿下若是以后心系于谁,定要早让臣妾知晓,臣妾也好知如何行事。”

萧成煜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不会。”

沈轻稚眨眨眼睛,有些不解。

萧成煜看向她:“成帝业者,当以家国为重,孤不会纠缠**,亦不会倾慕于谁。”

“所以,不必烦忧。”

沈轻稚微微一顿,随即笑颜如花:“是,臣妾明白了。”

话都说明,萧成煜倒是轻松不少。

他亲自给沈轻稚倒了一碗茶,同她碰了碰杯:“沈轻稚,以后有劳了。”

沈轻稚笑道:“殿下放心便是。”

两人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萧成煜这才敛了笑意,他略有些闷气道:“沈奉仪,近来宫中恐有大事发生,然母后体弱,不堪大事,如今以淑妃、贤妃为主,专理宫事,但两位母妃既要操心宫事,就无暇顾及母后,孤心中甚是不安。”

沈轻稚这才意识到,今日萧成煜同她如此剖白,归根结底是在此处。

对于抚照她多年的皇后娘娘,沈轻稚还是很上心的,听到这话,立即便问:“娘娘如何?”

她的关心是发自肺腑的,萧成煜见她此刻才有些紧张,心中倒是升起细微的暖意。

这种暖意,大抵也源自于两人共同关怀的苏瑶华。

萧成煜捏了捏沈轻稚的手,安慰道:“母后如今倒是尚可,孤就是以防万一,毕竟……”

剩下的话,萧成煜未再多言。

沈轻稚看他垂着眼眸,似有些难过,不由叹了口气。

萧成煜不能在病弱的帝后面前担忧父母,不能在群臣面前担忧皇帝,更不能在黄门姑姑们面前担忧家国未来,所以,他一直撑着,抗着,自己一个人吞噬心中的担忧、孤独和彷徨。

直至此时,他在母亲也是自己亲自选择的合作者面前,才能**些许情绪。

萧成煜听到沈轻稚的叹息声,心中的那股子郁结也随之而散。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即便孤家寡人,也总得有个人能说说话。

要不然,这一辈子可还有什么意思呢?

寝殿内一时间门寂静无言,宫灯闪烁,床幔鎏金,在这一片热闹喜气的氛围里,两个人却说着家国大事。

沈轻稚略一沉思,原还想再安慰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只听到耳畔的灯花爆裂开来。

“啪”的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门外匆忙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同暮鼓一般,狠狠砸在萧成煜心尖上。

萧成煜猛地抬起头,跟沈轻稚轻轻握在一起的左手微一收紧,下一刻,他就紧紧攥住了她。

雕有喜鹊登枝的枣木门扉洞然而开,外面是年九福凄惶的惨白面容。

他膝盖一软,蹒跚着就在门口跪下,然后匍匐爬进了寝殿内。

萧成煜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把沈轻稚捏碎。

但沈轻稚却没有动,任由他这般牵着自己。

即便此刻,年九福还不忘让身后的徒弟关上寝殿门扉,他磕磕绊绊爬到萧成煜面前,然后一个头便重重磕下去。

“殿下,一更时陛下骤然醒来,吐血不止,急召殿下面圣。”

萧成煜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脑海里空白一片,似是听懂了年九福的话,又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呆愣愣坐在那里。

他握着沈轻稚的手不自觉便松开了。

沈轻稚心中一紧,她面色刷地一白,她下意识手中一紧,回握住了萧成煜瞬间门冰凉的手。

这一个动作,让眼前漆黑一片的萧成煜往后一仰,腰背狠狠刻在床背上,发出嘭的声响。

“殿下!”“殿下!”

两道声音在殿中响起,沈轻稚迅速起身,直接来到了萧成煜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沈轻稚回忆起满门抄斩的那一天,是冬雪抱着她,揽着她,告诉她:“小姐,哭出来,哭出声来。”

沈轻稚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难过得已经失去神智,失去风度的萧成煜,她竟下意识伸出手,把他的头轻轻揽在怀中。

“殿下,”沈轻稚声音带着绵长的温柔,“殿下,哭出来吧,就哭这一次。”

“哭过了,就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再哭。”

她不是不让他哭,是不能让他当着外人的面真情流露。

只有这一刻,他才是即将失去父亲的儿子。

萧成煜转过身,他一把抱住沈轻稚的腰,把脸埋进她柔软又温热的小腹上。

随之而来的,是他颤抖的宽厚肩膀和隐忍不发的哭泣声。

伤心至此,他也没有哭出声音。

沈轻稚心中一酸,她就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陪伴他度过这最难捱的时刻。

身边只她跟年九福,萧成煜才敢哭出声来。

“今晨孤去看望父皇,父皇还说,还说,”萧成煜抽噎着道,“说待夏日炎热起来后,他就领着母后搬去玉泉山庄住,那边气候宜人,泉水温暖,也能让母后温养身体。”

萧成煜一边说,隐忍多年的眼泪如同山泉一般倾泻而下。

“父皇说着话的时候,还同孤玩笑,说到时候就把我丢在长信宫里,让我替他操劳。”

没想到,一语成谶。

萧成煜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父皇,父皇。”

沈轻稚一直没有多言,她给了萧成煜一个温柔乡,让他可以放肆哭一回,可以放肆释放难过。

但当他收起眼泪,这一场痛苦倾诉便如同他人故事,不会再被提及。

萧成煜骤然听闻噩耗,自是悲痛万分,其中有即将失去父亲的难过,也有对即将君临天下的彷徨。

但他毕竟是萧成煜,是弘治帝和皇后细心教养多年的储君。

不过哭了那么一声,说了那么几句,萧成煜便恢复理智,他擦干眼泪,面上只剩果决。

“轻稚,母后此刻必很难过,国……丧之时,后宫必乱,”萧成煜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迅速到,“孤命你于国丧时搬入坤和宫,替孤为母后尽孝,替孤照顾母后。”

“你可能行?”

沈轻稚此时正立于他身边,两个人影并肩而立,一起立于灯火辉煌中。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深邃的眼眸,坚定道:“殿下放心便是。”

萧成煜定定看她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去。

“孤一贯放心。”

————

萧成煜悄然离开了毓庆宫,沈轻稚却还不能立即离开石榴殿,她坐在贵妃榻上愣了愣神,才缓过口气来,转头看向等候在门外的郑如和简义。

这两人都是太子身边的老宫人,打小就侍奉他,最是忠心不过,萧成煜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沈轻稚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便道:“郑姑姑、简公公,我有话要说。”

刚年九福依旧撂下话来,若是毓庆宫有诸事无解,自可来请示沈奉仪,以沈奉仪的旨意来办。

因此两人听到传唤,便立即进了寝殿中,垂手肃立在沈轻稚面前。

沈轻稚抿了抿薄唇,让自己声音平稳而淡定,她道:“郑姑姑、简公公,两位都是殿下身边的得意人,应当已经猜到宫中必要有乱,刚得殿下口谕,大约明后日我就要替殿下给皇后娘娘尽孝,要在坤和宫住上二十七日,毓庆宫的事便无暇旁顾。”

若毓庆宫只有自己人还好些,现在却刚刚搬来四位娘娘,这四位娘娘他们都不熟悉,性格着实不懂,若是毓庆宫此刻生乱,才是最要命的。

沈轻稚料想到了日后二十七日的乱事,思索良久,准备提前把话说清。

“两位都比我年长,是宫里的老人,自来比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但殿下口谕,万不敢辞,我便托大先安排些许,可好?”

这话说得客气极了。

沈轻稚同郑如和简义都打过交道,彼此之间门都有好眼缘,加之两人也知晓殿下的心思,更明白娘娘的眼光,此刻被沈轻稚托大倒不觉不妥,反而松了口气。

这风口浪尖上若他们办砸了差事,若是影响了殿下的前程,那才是悔不当初。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点头道:“奉仪请讲。”

沈轻稚点点头,看了一眼殿中众人,然后才沉沉开口:“咱们做臣子的,当然一心盼望圣体佳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非如此,便也只能安分守己,努力为陛下、娘娘、殿下祈福,万不敢让贵人们操心。”

郑如木着脸,嘴里却很上道:“奉仪说的是,咱们自来要安分守己的。”

沈轻稚点点头,脸上却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无。

她笑不出来。

“若当真宫中有事,那殿下怕也不会回毓庆宫,往常都要在太极殿夙兴夜寐,不得空闲,那咱们毓庆宫也要为殿下分忧解难,不如便闭宫不出,安静祈福?”

郑如心中一动,她看了一眼简义,见他眼中也有赞同之色,便低声道:“若是闭宫,怕也只能拦住宫人黄门,就连贵人们身边的姑姑都拦不住,若是闹起,怕不好看。”

沈轻稚眉头微蹙,声音却有些清冷:“我若去了坤和宫,自会同娘娘要一份懿旨,这宫里贵人是多,却没人能贵过娘娘去。”

郑如一听沈轻稚已经落定主意,心中大安,她道:“是,我明白了。”

沈轻稚点了点头,略一思索便道:“简公公,若是闭宫,最好连每日扫洗菜品走动都减少,不如明日一早就去御膳房和尚宫局支取十日吃穿用度,这样便不用日日惊扰姐姐们,让她们无法潜心祈福。”

简义立即答:“是,我明日一早就办。”

沈轻稚点头,左思右想,又道:“若是有娘娘们的家人送来信笺等物,也暂缓递送,等到事情办完再议。”

弘治帝这急病突然,原用了秘药,还以为可以撑上两三月光景,岂料今日就突然急病,显然已经回天乏术。

事发突然,只能事权从急,先把二十七日国丧撑过去,只要萧成煜继位礼成,便无须担忧。

沈轻稚又叮嘱了些许细节,一直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算把毓庆宫之后国丧期的章程敲定。

话都说完,沈轻稚吃了口茶,这才在反复纠结中浅浅睡去。

另一边,萧成煜不用步辇,只带了年九福和他几个年轻力壮的徒弟,一路快步出了毓庆宫。

过来禀报的公公也是弘治帝身边的老人,名叫李沐,他此时穿着灰白的袍子,满脸都是哀丧。

萧成煜年轻,走路又快又急,年九福等几个太监只能跟在他身后小跑,就是跑得气喘吁吁都不敢多吭一声。

这一走就是两刻,待到干元宫外围的朱红宫墙出现在萧成煜眼中时,他却脚步一顿,放缓了步伐。

似是怕惊扰了旁人一般,小心翼翼,又有些举步不前。

李沐见他一直冷着一张脸,似是一点哀伤都无,心里却明白他此刻必定哀伤至极,悲痛无法诉说。

李沐叹了口气,在他身边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一会儿也要到了,您定要撑着点,还有娘娘在呢。”

萧成煜眼眸通红,眼底都是丝丝血色,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多谢李公公关怀。”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一行人便来到干元宫正门前。

此刻干元宫前依旧如同往日那般安静无声,只有一队高大的金吾卫卫看守,就连人数都未增加。

巡逻的校尉看到萧成煜快步而来,没有阻拦也没有训斥,皆是安静行礼,由统领亲自上前打开干元宫的宫门,请了萧成煜进入干元宫。

萧成煜一行人刚进入干元宫,身后高大厚重的宫门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误闯。

萧成煜没有回头,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进了干元殿正殿。

此刻干元殿前明间门已经跪了一地的太医,太医们垂眸静跪,一言不发,即便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木着脸发呆。

萧成煜并没有过多关注几位太医,他也不去看哭丧着脸的太监们,快步绕过雅室,直接进入皇帝寝宫。

此时的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在这血腥味里,还有苦涩的药味,两相结合,让人心头发闷。

龙床前摆放着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挡了萧成煜的视线,萧成煜看不到病入膏肓的父亲,也看不到他支离破碎的病体,但此刻的萧成煜却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再度顺着年轻的脸庞滑落。

大抵听到了脚步声,大太监张保顺磕磕绊绊奔出屏风,那张苍老了十来岁面容便出现在了萧成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弥勒佛样子,此刻却肿胀得不成样子,一张脸清白灰褐,透着吓人的衰败。

他刚一奔出屏风,看到萧成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时的泪水瞬间门倾泻而下。

萧成煜只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面前,哭着道:“殿下,殿下您可来了。”

萧成煜根本顾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张保顺的衰败,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跑了起来,直接绕过屏风,往龙床前扑去。

待到他跪倒在龙床前的脚踏上,隔着青纱帐幔往里面看去时,伸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经颤抖起来。

萧成煜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住了他,让他喘不上气,让他几乎窒息。

但最终,萧成煜却依旧抖着手,一把掀开格挡在父子之间门的帐幔。

入目,是已经瘦没了人形的弘治帝。

他今岁不过四十几的年纪,却已满头华发,凌乱稀疏的白发散落在精致的龙凤软枕上,是那么刺目。

他紧紧闭着眼,面色是惊人的灰白,即便盖着厚重的锦被,他也在轻轻发抖,似是冷极。

然而他的嘴唇却是鲜红的,那不是健康的颜色,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鲜血染红的。

弘治帝紧紧闭着眼,喉咙里发出呵呵声,他在拼尽全身力气,努力让自己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盏茶也好。

萧成煜看到这样的父亲,看到这样的君父,他似被万箭穿心,有人拿着刀子在他心口划着字。

一笔一划都是痛。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停了。

萧成煜哆嗦着唇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宛如杜鹃啼血,哀婉至极。

但弘治帝却听见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用那双发黄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费心教养长大的儿子。

他的脖颈已经动不了了,眼睛却还是追随着儿子年轻的面庞。

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多好的长子、储君,他健康、聪慧,冷酷无情。

他是最好的继承者。

本应痛苦至极的弘治帝,却轻轻笑了一声。

随着他的笑声,鲜红的血从他唇边滑落,在他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萧成煜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父亲脸边的血。

他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

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萧成煜的脸上,他虽已行将就木,死期在前,浑身疼痛难忍,但脑中却异常清醒。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一日这么清醒过。

经年的苦涩汤药麻木了他的舌头,也麻木了他的脑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却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年轻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儿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热泪,他能尝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涩的陈腐的药味。

那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滋味,他不觉得脏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着即将解脱的释怀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声音轻如云烟,却字句清晰,“我同你娘,亲自教养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过了。”

“以后,家国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恋地看了看儿子,目光却往边上挪去,往屏风外面寻找起来。

“对你,对楚国,我没有,遗憾。”

“但……”

他话音未落,一道蹒跚的脚步声便在屏风外面响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绽放出喜悦,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满怀喜悦,等待着喜楼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过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还是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知足了。

————

苏瑶华面色苍白,神情哀伤,她蹒跚着绕过座屏,脚下一个趔趄,若非张保顺的搀扶,差一点便跌落在地。

萧成煜未及回头,都能听到身后苏瑶华的抽泣声。

如泣如诉,哀婉至极。

萧成煜连忙起身,下意识要去搀扶苏瑶华,但苏瑶华此时却已经跌跌撞撞来到床榻边。

锦绣奢华的龙**,沉疴无医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头,即便盖着龙凤锦被,也不过只躺了那一亩三分地。

苏瑶华仓皇地坐在龙床边,紧紧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苏瑶华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陛下,陛下……”她泪如大雨滂沱,几不能语。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气竟去了三分,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意气风发。

他努力睁着昏黄的双眼,认真看着自己的发妻。

他这一辈子可以说是无愧于天地,却唯独对不起一人——他的结发妻,全天下最尊贵也应最幸福的女人。

弘治帝看着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看着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恋,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脸上的泪,想要说一句:“傻姑娘,哭什么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泪。

弘治帝沉疴经年,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对死亡,他早就没有畏惧和害怕,甚至有一种终于可以离开病痛的解脱。

但此刻,看到了苏瑶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舍了。

可这份不舍却不能表露出来。

弘治帝有千言万语,有满腔依恋,甚至还有从未说出口的爱慕,这些,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时候,他却不能说了。

他想让苏瑶华长长久久活着,幸福康健,子孙满堂,替他享受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间门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轻咳一声,他轻轻开口:“瑶华,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一句,似乎把两人带回了当年那个满城芳华的大婚吉日,似乎这二十载时光都未虚度。

苏瑶华哽咽一声,想起当年的情景,忍不住如当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轻声笑了。

他很轻松,病魔在这一刻远离了他,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萧成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话要说,但他此刻却不能离皇帝榻前,便退后几步,只低着头默默落泪。

在父皇面前哭过,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帝后二人都未发现儿子的远离,此刻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继续道:“对于我殡天之后的事,早先已经都交代过你,也交代过煜儿,你们皆很沉稳,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对于以后,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遗诏我已写好,会让你们都高兴。”

苏瑶华刚止了止眼泪,此刻听到他絮絮叨叨说身后事,忍不住又哭了。

从弘治帝继位伊始,他每逢病灾就会对她交代一番身后事,几十年下来,苏瑶华早就能背下,可没有哪一次如同现在这般,让她听不下去。

因为只有这一次是真的。

话说完,她的竹马,她的丈夫,就要离她而去。

苏瑶华突然痛哭失声,她使劲摇着头,全然不顾体面和尊荣:“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咱们能治好,你乖一点,好好吃药,这一次也能好的。”

苏瑶华哭得撕心裂肺。

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冰山早就封印了她的内心,但到此刻,她才发现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山早就有了裂缝。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

弘治帝身上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动了动冰冷僵硬的手指,用尽了全身力气回握住了她的手。

“慧慧,待得以后你身体好些,就替我看看江南风景,大漠孤烟,看看塞外风光,可好?”

弘治帝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

苏瑶华下意识答应他:“好,好,都好。”

弘治帝笑了。

他缓缓喘着气,身体里的力量如同风中的沙儿一般流失,再也回不来。

他眼前一片模糊,最终什么都瞧不清楚,在最后的最后,他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只有苏瑶华听见了。

他说:“对不起。”

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你。

苏瑶华只觉得手中一沉,他刚刚还在回握她的手,轻轻一送,随即狠狠往下跌落。

嘭的一声,他的手砸在了锦被上,他的眼眸也缓缓合上。

弘治帝殡天了。

苏瑶华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拽着他的单薄瘦弱的身躯,拼命摇晃他:“陛下,陛下你再看看我。”

她的陛下再也不能看她了。

萧成煜泪流得更凶,他恭敬跪下,给已经故去的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便膝行至床榻边,伸手去搀扶母亲的胳膊。

“母后,母后,父皇已经去了。”

萧成煜哭着安慰母亲。

苏瑶华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久久不肯起身,寝殿里外皆是痛哭声。

张保顺满脸泪水,却还是强撑着来到萧成煜身边,固执地搀扶起他。

“殿下,您可不能再哭了。”

张保顺声音沧桑:“殿下,陛下留有遗昭,说待宗人府、辅政大臣和所有宫妃皇子到场后再宣读。”

“另外,昨日陛下已经下旨,命金吾卫、仪鸾卫以及五城兵马司派兵把守内城中十一处宫门,两位指挥使一位都督都在宫中等候殿下宣召。”

“以后大楚的天下,就得您做主了。”

萧成煜眼中的热泪滚落而下,在他心上刮下一道伤痕。

他深吸口气,哽咽着嗯了一声,随即便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父皇已经做了万全打算,没有给他留下血腥和灾祸,留给他的只有来自父亲的慈爱。

萧成煜心中悲痛,却强忍着泪水,哽咽道:“速速让几位大人至御书房觐见。”

张保顺长舒口气:“是,老臣这就去办。”

待到张保顺退出去忙,年九福立即进宫,在萧成煜耳边低语几句,萧成煜点头,道:“去把采薇姑姑请进来。”

他说完,脚步坚定地来到床榻边,轻轻拍了拍苏瑶华的后背。

“母后,父皇被身体拖累一生,如今终于解脱,您应当高兴才是。”

苏瑶华似是哭累了,也似终于从悲痛中缓过来,她轻轻抽泣一声,坐直身体,低头用衣袖拭泪。

萧成煜没有过多去打扰苏瑶华,等苏瑶华冷静下来,萧成煜才道:“母后,我已命人招来金吾卫指挥使王成礼,仪鸾卫指挥使姜忠,五城兵马司左都督林校,他们稍后便到,待得宫中布防之后,便要招各位母妃、弟妹前来觐见父皇。”

苏瑶华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擦干脸上的泪,但她眼眸赤红,面色苍白,同平日大相径庭。

“煜儿,”苏瑶华缓缓开口,“你父皇故去,以后宫中上下,便要由你一人做主,你可明白?”

萧成煜微微一愣。

刚刚他还是儿子,上有父母高堂,他要听父母之言行事,万事不可擅自做主。

但现在,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日朝阳升起时,他就是新君了。

苏瑶华知道他心中悲痛,亦仓皇无措,但今夜必是不眠之夜,他们母子都不能走错一步。

苏瑶华目光逐渐凌厉起来,她认真看着儿子:“萧成煜,记住,遗昭一读,你就是皇帝了。”

“你要记住,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萧成煜身躯一振,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同样赤红的眼眸看向母亲。

这一刻,一往无前的勇气从他心头窜起,让他心中的顾虑和担忧皆烟消云散。

萧成煜狠狠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片刻后同苏瑶华恭敬行礼:“母后训导振聋发聩,儿子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苏瑶华神色稍缓,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了无生息的弘治帝,终于起身道:“来人,给大行皇帝装殓。”

恰逢此刻,张保顺传召进前,对萧成煜道:“殿下,三位大人请见,已在御书房等您驾临。”

萧成煜回过头看了一看母亲,苏瑶华便道:“去吧,你去忙你的事,这里有我。”萧成煜心中安定,大步出了寝殿。

待她走了,采薇姑姑适时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颗定神丸,伺候苏瑶华吃下。

一颗药咽下去,苏瑶华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采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娘娘,这药不能多吃。”

苏瑶华沉默片刻,道:“就这几日,一定要撑下去。”

三位将军到来之后,萧成煜很快发下旨意,命仪鸾卫亲自过各府请京中几位年事已高的宗室、宗人令哲亲王,以及三位皇叔、四位皇叔父一起入宫。

又命仪鸾卫请几位阁臣、辅政大臣等一起入宫,皆在太极殿前等召。

随即宫中所有妃嫔、皇子、公主也一起赶来太极殿。

亥时正,所有人齐聚太极殿,萧成煜立于御座之前,身侧是满脸哀戚的皇后,另一侧则是弘治帝的年纪最轻的叔叔哲亲王。

张保顺已经换了一身素服,他头上的礼冠扎着白麻,在寂静的夜中是那么刺目。

看了这个场景,人人心中皆是明悟。

是以,即便这三更半夜的太极殿人头攒动,乌压压占了一地的人,却鸦雀无声,安静至极。

张保顺站在御座之下,先同萧成煜、皇后、哲亲王等行礼,然后才起身,冲着台下朗声道:“弘治二十四年元月初三,陛下留遗昭于太极殿御座之内,由哲亲王、礼亲王、张大学士、苏将军一同见证。”

“现,亲启于太极殿,宣诏天下。”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便跪了一地。

张保顺带着哭腔喊:“陛下于今日亥时一刻龙驭宾天,天年永诀。”

随着张保顺话音落下,丧钟响彻天地。

霎时间门,太极殿内只有哭声。

在张保顺的引领下,朝臣宗室哭行三叩九拜之礼,之后长跪不起,张保顺道:“请哲亲王宣读遗昭。”

哲亲王是弘治帝的小叔叔,今年不过四十八,他身体康健,身材高大,颇有当年高祖遗风。

他先冲空无一人的宝座行过大礼,然后才从中取出遗昭,展开宣读。

“朕于二十继承国祚,二十四载事必躬亲,未尝有一日懈怠……功过自不评说,此番遗昭,是为大楚天下。”

“朕之长子萧成煜,乃皇后嫡出,自幼勤勉聪慧,风度斐然,沉稳勉重,当得储君之位,待朕殡天,当以太子之位登基,继皇帝位。”

遗昭说到萧成煜,萧成煜便跪下,冲宝座行礼。

“朕之元后苏瑶华,乃朕之发妻,潜邸相伴,执手经年,其仁孝慈悲,凤仪卓卓,礼持后宫,抚育皇嗣,当得嘉后,着册封为圣慈皇太后,以扶持国祚,为继皇帝分忧。”

之后便是四妃及其所出皇子公主的册封,德妃为德太妃,其子二皇子封顺郡王,淑妃为淑太妃,其子三皇子为诚郡王,贤妃封为贤太妃,其女大公主封为柔佳公主,子四皇子封为穆郡王。

因三位皇子及公主皆未成年,因此依旧养育宫中,由太后娘娘及长兄教导。

之后,便轮到了宜妃。

宜妃面容明媚,烟波之间门妩媚风流,即便是痛哭时,面容上也有哀婉柔媚之色。

此刻,她心跳极快,期待了多年的愿景终于来到眼前。

哲亲王面不改色,继续读:“宜妃冯氏,因生育皇嗣有功,着册封为贵太妃,以尔养天年。”

“什么?”

冯觅儿满脸错愕,此时此刻,她顾不上什么体统规矩,若非身边的姑姑死命拽着,她就要起身冲到台前。

姑姑能拽着她的人,却捂不住她的嘴。

“我不信,这遗昭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