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四年的春日,比往年雨水都要足一些,当连绵的细雨连落数日,就连宫中的小宫女们也都有些忧心了。

去岁新进宫的小宫女们,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识字,经红芹姑姑考量,去年年根底下便送来了坤和宫。

如今殊音斋里便有四个宫女,沈轻稚跟侍书便不用再值夜。

侍书已经升为司职宫女,比姑姑略差一等,却因在皇后娘娘那颇有脸面,便是偶尔出坤和宫,人人也都要叫她一声侍书姐姐,而沈轻稚也在短短三年里从三等宫女升为一等宫女,且看采薇姑姑的意思,约莫到了夏日,她就能升为大宫女了。

她也不过十八而已。

这三年殊音斋的宫女生活,让沈轻稚逐渐适应了大楚长信宫的一切,也因殊音斋的便利,她几乎对大楚的历史烂熟于心,宫里曾经发生的那些点点滴滴,她也都能说出一二。

坤和宫的日子看似花团锦簇,却也并非日日都热闹,皇后身体孱弱,一年中有半数都在养病,连带着坤和宫也很平静,大多时候,坤和宫可以称得上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自然要其他嫔妃协理六宫,弘治二十一年末,安嫔又生下一位小皇子后,便被晋升为贤妃,如今宫中是四妃一起协理六宫。

皇后看似松了手,可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却对大皇子萧成煜越发上心起来,就连皇帝也时长带着这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他陪在身边听政。

这三载光阴里,宫中看似平静无波,但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波涛暗涌。

弘治帝在弘治二十年时生过一场大病,当时都要撒手人寰,是太医院全力医治,才把他从濒死的边缘挽救回来,自此之后,弘治帝的身体便大不如前。

沈轻稚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因她乖巧懂事,稳重聪慧,皇后对她很是喜爱,便是不去殊音斋时,偶尔也会叫她到寝宫陪着说话下棋。

弘治帝来坤和宫看望皇后娘娘时,沈轻稚有时恰好侍奉在边上,以她之见,这位皇帝陛下的身体,瞧着还不如皇后的身体康健。

然而即便如此,这两年宫里又添了一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嫔位上也有变动。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总有新鲜的颜色充斥后宫,造就这全天下最繁华的富贵鼎盛。

沈轻稚瞧看皇后,从弘治二十一年元月醉酒之后,她就再没醉酒胡言过,大抵也从那日起,她已经放下了心里的许多执念,知道自己最应该要的是什么。

如今,当太子冕冠戴在萧成煜头上的时候,皇后大约已经完成了一半愿景。

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果。

沈轻稚这日依旧早早起来,她同侍书一起用了早饭,便去殊音斋收拾昨日皇后娘娘读过的书。

侍书道:“清晨里刚送了鲜花过来,选几只鲜亮的插上吧。”

沈轻稚笑道:“是。”

她下楼取了花来,捧着一大束姹紫嫣红的鲜嫩花朵上了楼,眉眼之间门笑意盈盈,似有无边的春意。

侍书不经意间门看了她一眼,擦桌的手微微一顿,转身认真打量沈轻稚。

当年沈轻稚来坤和宫的时候不过十四岁,便她当真是个美人胚子,也因为年少稚嫩,少了几分风情。

这几年,她一日大过一日,眉眼长开,身量拔高,纤细的腰肢似是不盈一握,行走之间门皆是娉婷绮丽。

她整个人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渐渐绽放出属于她一个人的光彩。

如今再看她,身上再无年少时的青涩,反而多了几分徜徉书海后的雅致。

柳叶眉、桃花眼、花瓣唇,她便是从不浓妆艳抹,平日里只素净一张脸,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惊动魄。

侍书入宫十几年光景,什么样的美人没看过?便是宜妃那样妩媚入骨的,似乎也就那个样子。

沈轻稚是美,但同旁人的美是不同的。

她一贯沉稳、端庄,行事做派异常老练,便是皇后娘娘也曾夸过她少年老成,并非凡俗之人。

侍书想了想,大约她的美不只是皮相。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沈轻稚的皮骨却都很美。

侍书这么一想,不由发起呆来,直到沈轻稚来到她面前,她还在出神。

“侍书姐姐,想什么呢?”

侍书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在想,这花都没有你美。”

这么多年,沈轻稚也知道侍书就是这般的清淡脾气,她人长得富态,但平日里表情很少,少了几分喜庆滑稽,倒是多了些许的泰然自若。

“姐姐打趣我。”沈轻稚顿了顿,又笑了。

真难得,侍书也会打趣人。

侍书没再多言,两个人妆点好今日的书房,把花插、博山炉、盆景都摆好,这才一起下了楼。

她们刚下楼,去岁刚分来的小宫女坠儿就道:“侍书姐姐、轻稚姐姐,刚前头的朝云姐姐来说,娘娘想看王世版的《珍珠泪》让姐姐们送了去。”

侍书就说:“轻稚去一趟吧。”

沈轻稚福了福,她直接进了专放话本那一间门书库,连看都不用看,直接拐入第三排书架前,在上数第二行抬手取了五本书。

珍珠泪宫中一共藏有四个版本,还有一个是坊间门刊印的弘治印本,沈轻稚全部都取了来。

她把书放入盒中,王世版的自然放在最上面,捧着锦盒出来同侍书道别,便穿过回廊,往前面的正殿行去。

待她来到正殿门口,抬头就瞧见了老熟人。

“朝云姐姐安好。”

当年红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朝云调入坤和宫,成为司职宫女,晚霞则去了尚宫局,红芹身边现在的一等宫女是付思悦和余茵茵。

朝云瞧见她,就笑着说:“就知道是你来。”

往常选择这一类话本书册,都是沈轻稚来送,其中许多书她都看过,可以陪着皇后娘娘点评一番,经史子集类的则由侍书来送。

经史子集一类,沈轻稚其实都学过,以前还被先生表扬,说她颇有慧根,只从未对外人讲明罢了。

沈轻稚同朝云寒暄几句,便轻着脚步往寝殿里行去。

近年来,因皇后凤体不协,坤和宫专设了一个小药房,每日都要给皇后娘娘侍奉汤药。

今日汤药刚进完,寝殿里除了沉水香的味道,还有残余的苦涩药味。

并不算难闻,但也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沈轻稚一路穿过小花厅、雅欣堂,又从寝殿外的小书房走过,最后来到挂满青白玉珠的香云纱帐幔外。

“奴婢给娘娘请安,《珍珠泪》送到。”沈轻稚微微躬身,轻声细语道。

里面立即传来采薇温和的嗓音:“是轻稚吧,快进来。”

沈轻稚的脚下更轻了,她一脚踏入殿中,脚下是团花牡丹春雨的羊毛地毯,又软又绵,好似踩在棉花上。

沈轻稚绕过四季春色座屏,打眼就瞧见皇后斜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明明已经是深春时节,她身上还盖着锦被,面色也显得格外苍白。

她这是寒症。

沈轻稚快步上前,双手往前一托,屈膝福礼:“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三年过去,此时的苏瑶华看上去单薄了许多,或许因为病中,她倒是瞧不出年岁渐长,却到底很是疲惫。

苏瑶华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女,就连心情也随之开阔起来:“坐吧。”

沈轻稚忙自己去取了绣墩,只微微擦了个边,端端正正坐在苏瑶华膝边,轻轻给她捶腿。

皇后身上都没多少肉了。

虽说只是个认识了三载的人,且主仆有别,但沈轻稚见她行将就木,心中多少也有些酸涩。

到底物伤其类。

她一边捶腿,一边看采薇把书翻开,拿给苏瑶华读。

苏瑶华便慢慢看起来。

一时间门,寝殿里只有沈轻稚手上轻微的声音。

皇后没让她忙太久,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她便道:“好了,哪里用你来伺候这个。”

沈轻稚便笑着松开手,道:“难得今日能来伺候娘娘,奴婢自然要好好表现,好从娘娘这里讨个赏。”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轻稚现在已经炉火纯青。

她并不觉得伺候人、巴结人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就得是什么样子。

做贵妃时她高贵端方,仆从如云,锦衣玉食,甚至十指不含阳春水,连个香露瓶子都没扶过。如今当了宫女,便要谨言慎行,勤勉殷勤,在贵人姑姑们面前,就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小机灵鬼,要不然如何能如此快速升迁?

想要过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努力。

旁人若是这么讨好皇后,皇后还不见得会搭理,但沈轻稚这么说的时候,眼中皆是认真,让人会以为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嘴甜、机灵,却也谨慎、稳重。

她仿佛天生就适合在宫闱里生活,这三年来她慢慢在苏瑶华那记了名字,从三等宫女到二等宫女,再到现在的一等宫女,她渐渐在坤和宫有了脸面。

谁看了她,都要叫一声轻稚姐姐。

无论她是真忠心,还是假效忠,她做的一切,都令人舒服又满意。

苏瑶华读著书中姚金雪的话:“偏生人人都想皇权富贵,我却只要一心一意好儿郎。”

苏瑶华翻书的手微微顿住,她垂眸看向沈轻稚:“轻稚,你觉得这长信宫可好?”

沈轻稚不知为何皇后有此一问,她迅速答:“宫里自然样样都好。”

苏瑶华来了兴致。

她微微撑起胳膊,采薇便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

“你且说说,都哪里好?”

沈轻稚笑弯了眼睛:“宫里能吃饱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还有月银,娘娘也经常会赏赐,入宫这些年来,奴婢攒下不少体己,心里很是欢喜。”

苏瑶华也笑了。

她面容苍白、消瘦、显得没什么精神,但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温和的。

“只是这样吗?”

沈轻稚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她略想了想,才谨慎回答:“奴婢觉得,在宫里生活其实挺自在的。”

人人都说宫闱困人心,她却说自在。

苏瑶华心中一动。

————

苏瑶华问她:“你觉得自在?哪里自在?”

沈轻稚想了想,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这世间门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户开店贩卖,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规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爷又如何做,每个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轻稚浅浅笑了:“以前在荣恩堂的时候,奴婢每日都要跟着帮工嬷嬷做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停歇,后来年纪略大一些,才去了县学做扫洗,那几年光景,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平静而幸福。”

这一句倒是编造的,但她说的也是当年待字闺中,在家中读书时候的心境。

沈轻稚见皇后认真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励之意,深吸口气,便继续道:“娘娘不嫌奴婢啰嗦,那奴婢便再说几句。”

“奴婢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生存的地方,对于奴婢来说,宫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舒适,每日固定的时候用饭,固定的时候打扫、插花、熏香、收拾,娘娘来的时候还能跟着娘娘读一会儿书,长一长见识,最要紧的是,奴婢不用为以后发愁,担忧及笄之后无家可归,这已经很好了。”

“原奴婢在荣恩堂,没学过针线女红,也没人教奴婢读书识字,这一切,倒是在宫里都学到了。”

坤和宫宫女众多,沈轻稚自从当上一等宫女之后,许多事请便不用她亲自动手,尤其是去岁来了两个小宫女,她跟侍书不用再值夜,晚上闲了便会凑在一起做些针线。

女红一事,沈轻稚原是会的,虽说不上大家,却也针脚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来成为沈彩,她却不会,荣恩堂不可能费心给她们教授这些,能把她们养大就很不错了。

沈轻稚跟着侍书等宫女从头开始学,竟能学到许多新的针法和花样,日子过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说着,也如此想着,脸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没有说假话。

曾经的沈贵妃入宫十年,而今的沈宫女也入宫三载,她十几年都在皇宫中生活,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现在再让她改,去坊间门重新过活,她恐怕还会不适应。

苏瑶华没成想她会这么有感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

这是她最真实的内心。

苏瑶华听完沈轻稚的话,见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励道:“你很好,能同我说一说实话,我觉得很好。”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把什么都看清,就连她有时候都会怨恨当年送她入宫的父母,但沈轻稚却很平静。

或者说,对于孤儿来讲,她本身就没有其他选择,入宫当宫女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苏瑶华看她一脸平静,道:“之前侍书问过你,待到二十三四岁上你可要出宫,你那时说不想,如今可还是这般想法?”

沈轻稚道:“回禀娘娘,奴婢确实不想出宫,奴婢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苏瑶华被她逗笑了。

“你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辈子伺候我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说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轻稚心中微惊,面上却只有笑,似乎没听懂。

苏瑶华却没再说这些,同沈轻稚说了一会儿《珍珠泪》的内容,就听外面传来沐芳的声音:“娘娘,陛下的銮驾正往坤和宫来。”

苏瑶华仰头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头看了外面的挂钟:“娘娘,陛下当是刚下早朝,过来瞧瞧娘娘。”

沈轻稚这会儿已经站起身,她把绣墩放好,这就要退下去。

苏瑶华却偏偏注意到她:“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轻稚便退到寝殿之外,守在门边。

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外面就传来请安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现在沈轻稚视线之内,她蹲福行礼,却安静没有出声。

弘治帝看都没看她,只让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张保顺扶着,缓缓进了寝殿内。

重重帐幔落下来,沈轻稚看不到里面到底是如何光景,却能听到帝后夫妻的交谈声。

先说话的自然是皇后。

苏瑶华道:“陛下这几日身体也不很康健,怎么还来坤和宫,当是臣妾去给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字里行间门都发着虚弱,他咳嗽两声,说:“朕还没到那时候,只是想着梓潼几日不曾得见,心里想念,便来看看。”

沈轻稚这些年对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见识的。

皇后嘴上说他冷心冷清,对自己毫无真心,弘治帝到底对谁有真心,亦或者从来没有心,沈轻稚也无从得知。

但他是个肯说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发妻面前的时候,也经常会放低身段,温柔哄她。

亦或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体贴”,让皇后怎么也无法冷下心肠。

果然,皇帝如此一言,皇后声音也柔和下来:“臣妾也很想念陛下,这几日无法去干元宫侍奉,只能由妹妹们操劳,臣妾寝食难安,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两个,说话如同含了蜜,一个比一个动听。

弘治帝叹了口气,他似乎在贵妃榻边坐了下来,道:“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清楚,只是担忧你,当年若非……也不会拖累你至此。”

当年皇后的身体虽说没有寻常村妇那般康健,却也不差,只是接连夭折两个儿子,二儿子未满周岁便薨逝,当时是冬日,她一意孤行给儿子守灵,这才落了个寒症的病根。

每每冬日都要犯一回,长年累月下来,身体便拖垮了。

苏瑶华边说:“陛下莫要自责,是臣妾没这个福气,而且……”

苏瑶华的声音饱含母爱:“现在臣妾膝下有煜儿,已经很知足了。”

一说起这个太子,弘治帝的声音也带了些喜意:“是啊,煜儿是个好孩子,但也因为是你教养长大,他才能这般好。”

不管谁生的,只看谁养的。

一个孩子的品行,大凡要看父母教导,弘治帝冷冷道:“若非当年朕果决,这孩子只怕被人教坏了,如今朝中就不会有这般景象。”

话里话外,竟是在埋怨宜妃品行不端。

皇后却没接这个话头,她只说:“听闻尉迟太傅前日里又夸了煜儿,把先帝当年赏赐给他的一块徽墨送给了煜儿,煜儿昨日眼巴巴给臣妾送来,瞧着很高兴。他还说正在写万寿贴,给陛下祈福。”

一句话,夸了儿子优秀和孝顺。

弘治帝果然被他带着走:“那徽墨是一对,他也给了朕一块,这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留着。”

弘治帝如此说着的时候,声音里似有着对太子的满意。

沈轻稚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模糊勾勒出大皇子的背影。

他每次来看望皇后都是下午下课之后,往常那会儿皇后已经回了寝殿,不在殊音斋,所以沈轻稚只远远见过萧成煜的背影。

很高,很瘦,四肢修长,却脊背宽阔,身量挺拔,如春日翠竹,带着勃勃生机。

便只看了背影,沈轻稚也能明白,为何帝后夫妻二人喜欢这个大儿子。

他非常的健康。

一国之君,便是有些缺点,无论如何都要健康。

弘治帝是先帝惠贞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因他体弱多病,先帝没少操心,待他十六岁才封为太子,就怕太早立储福气太过,压了他的寿数。

这些年来,弘治帝很注意保养,倒也活到了这把年纪。

如今,夫妻二人也过了不惑之年。

说起儿子来,夫妻两个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如此夸了一刻,弘治帝才仿佛想起什么来,道:“煜儿今年已经十八了。”

萧成煜是元月二十的生辰,过了节,实岁已经过了十八。

“他后院的事,得尽早相看起来。”

苏瑶华就说:“臣妾已经给他安排了侍寝宫女,如今也在给他相看,想早早把人给他定下,就是这人选犯了难。”

弘治帝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一连咳嗽了好久,张保顺和采薇忙着伺候他吃茶吃药,忙了一盏茶才略好些。

这时,苏瑶华才开口:“陛下,还是歇一歇吧。”

弘治帝的身体,如今已经难以维系,刚刚他用帕子捂着嘴咳嗽,那帕子上都带了血。

弘治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多年,朕习惯了,便是彻底歇了,也治不好。”

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如何寻医问药,也不过就是续命而已,想要健康是不能的。

弘治帝声音压低了:“煜儿如今已经长成,这孩子聪明稳重有担当,意志坚定,朕是不担心他的,朕担心的是三弟和四弟。”

弘治帝一共有三个弟弟,二皇叔礼亲王自幼聪慧,课业斐然,精通数术、音律和许多西洋景,他似乎是个书呆子,一心修书,万事不管,整日只在南书馆待着,没什么旁的心思。

但三皇叔肃亲王和四皇叔端亲王,正好到了三十而立的年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弘治帝一直努力压制两个弟弟,但他们母家也都是盛京氏族,一直以来都谨言慎行,倒也没有给弘治帝任何把柄。

如此拖到了今日,倒是越发成了弘治帝的心头之患。

这些话,他也就能同几个近臣和皇后说上一说,便是同萧成煜,他也只是简单一笔带过,总觉得这些还没必要让儿子知道。

苏瑶华听了这话,也略有些忧心:“那……煜儿的婚事,就得早些操办了。”

弘治帝看她一眼,说:“朕倒是有个人选。”

————

苏瑶华瞬间门没了声音,弘治帝仿佛没有觉出有何不对,他道:“前些日子,驻守嘉永关的振国将军魏永上表回京,他已经驻守嘉永关六载,这次朕不得不让他归京。”

嘉永关是同北齐接壤的边关,这些年一直都有振国将军驻军看守,魏永是第三十任戍边将军,已经驻守六年,以弘治帝的性格,断不可能让他在边关拥兵自重。

但魏永在军中很有权威,口碑也好,其一家忠勇,可谓满门忠烈。

弘治帝看向皇后:“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听闻品貌端庄,骁勇善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

魏家的孩子不论男女,皆是习武。

这个人选,无论看出身还看她自己的能力,都是最合适大皇子的。

但苏瑶华却说:“这位魏小姐听来确实合适,她是个女英豪,却能当好太子妃不成?”

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泽被百姓,这样的女人,不是谁都能做的。

苏瑶华轻声细语道:“我知道陛下是为煜儿好,不想让他吃那么多苦,但若娶一个不适合的太子妃,以后的日子恐怕更难。”

后宫乱,前朝便会更乱。

这个魏小姐,一看便不能安于后宫,她也不是可以困在内宅的女子。

说句良心话,把她困在内宅,是对她的侮辱。

作为女人,苏瑶华很清楚这一点,但作为母亲,她又有所动摇。

魏小姐的身份太合适了。

弘治帝也知道她不合适,大楚后宫宫规森严,苏瑶华这般沉静宽和性子,才适合立于后宫。

他低声道:“魏家是很忠心,却只忠心于萧氏,其他人也大抵如此,皇位上的是谁,只要不碍于其自身家族利益,他们不会太过在意。”

这句话,只有弘治帝自己可以说。

苏瑶华心中一动:“陛下不叫长渊回来,也是……?”

弘治帝叹了口气:“朕知道长渊辛苦,也知道寒古镇镇守不易,但长渊是朕能信赖的唯一人选,也是煜儿最能依靠的统帅。”

苏长渊同样也是振国将军,他又是太子的舅父,有这一层关系,太子之位便更稳固。

弘治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里话外皆是为了萧成煜。

作为母亲,苏瑶华终于妥协了。

“若是魏家的姑娘肯,那便寻了钦天监纳吉吧。”

寻常人家的三书六礼,在皇室中并不适用,皇室选命妇,先要看生辰八字,所以跳过纳采问名,先行纳吉,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而为。若是纳吉结果为凶,便全当此事不存在,也不会耽误姑娘婚事。

弘治帝见皇后点了头,不由松了口气。

“害怕你偏心儿子,不想叫他娶武将家的姑娘。”

皇帝一说软话,皇后也跟着软和下来,还瞥了一眼皇帝:“陛下难道也嫌弃过臣妾?”

她家文武双全,说是书香门第也好,武将世家也罢,倒是都很合适。

弘治帝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他没笑几声,便又咳嗽起来。

沈轻稚在外面听得直皱眉头,弘治帝眼看比一月时要更羸弱,说两句话就要喘,动不动就咳,看来这宫中的风平浪静,似乎也快要变了天。

寝殿里一时安静了一会儿,好半天后苏瑶华才低声道:“陛下,比起煜儿,臣妾更忧心您。”

弘治帝道:“我知道,满宫里,只你最体贴我。”

说到这里,似乎话题就要结束了。

却没成想,弘治帝又道:“若是魏家点头应允,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煜儿的后院得提前斟酌起来。”

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讲,好一会儿弘治帝才道:“德妃、贤妃和宜妃都求了朕,说她们娘家都有适合的女儿,若是都拒绝,怕不太好。”

但若都答应,又怕皇后生气。

德妃所代表的蒋氏、贤妃所出的何氏,一个是盛京门第,一个是荆州门阀,无论其家中嫁出哪一房女儿,都是对萧成煜的助力。

更别提萧成煜的生母宜妃,她想让萧成煜迎娶远房表妹,拉近母子之间门的关系,再正常不过。

宫中四妃,只有淑妃不乐意同她们掺和,没有求到皇帝面前。

弘治帝话说完,苏瑶华半天没回答,弘治帝似乎也不急,他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一盏茶过去,苏瑶华才迟迟开口:“她们打什么主意,陛下不会不知。”

德妃的儿子今岁也十五六了,只比萧成煜小三岁,如今且看儿子当储君无望,她便转头盯上了太子。

贤妃的女儿年纪小,儿子还不会说话,她不过是想在后宫里多加几个何氏的人。至于宜妃,那就更明显了。

皇后不愿意,不高兴,弘治帝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开口之前,就会知道皇后不同意。

但这话必须要说。

他自觉后宫平稳,几十年来平静无波,是因为宫妃之间门相互牵制,谁也出不了头,谁也成不了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从来都没在后宫费过半点心,那些心思,都让皇后一个人操了。

宫里身份高贵的女人越多,其实越难平衡。

但皇帝不能把这些恳请全部推拒,一但退拒掉这些可能存在的“前朝助力”,他日萧成煜登基,在前朝就不会有弘治帝这般顺畅。

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老臣,那么多人多势众的门阀,年轻的太子要如何扎稳脚跟?

即便是弘治帝,早年也被这么拿捏很多年,这是一定会出现的。

苏瑶华片刻之间门就想好了对策。

她悠长地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我心里怪难受的,煜儿小时那般委屈,我瞧着可心疼,总想让他日子舒坦一些的。”

她这么说着,竟还掉了眼泪:“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中用,没办法保他周全,要叫他这般辛苦。”

说来说去,这么多达官显贵的女儿愿意入宫为妃,竟是委屈了萧成煜。

但父母皆是如此想,苏瑶华吃准了弘治帝的心思,故而如此说。

果然,弘治帝咳嗽着叹了口气:“若不是魏氏有个已经上阵杀敌的女儿,这些氏族千金入宫为太子妃,也无不可。”

但无论哪一个当太子妃,当未来的皇后,都是对皇后最大的侮辱。

她养育萧成煜十八年,不是为了让他娶死对头的女儿,自己什么都没得到。

弘治帝便是再被美色迷惑,也不至于如此昏聩,关于萧成煜所有事,他都亲自同皇后商议,皇后不肯点头的,他也绝对不会让皇后不满。

“煜儿的皇后只能你来选,或者让煜儿自己选,如何?”

所以他先问的魏氏,若魏氏的生辰八字不合适,便由皇后做主,不会让皇后为难。

苏瑶华目的达成,自是不会再让皇帝添堵,她道:“陛下还是心疼我们母子两个,让陛下操心了。”

弘治帝声音明显愉悦了些:“朕记得你家中兄弟众多,应当也有几个适龄的侄女,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瑶华打断:“陛下,臣妾以为,煜儿的妃嫔不可选臣妾家中的女儿。”

弘治帝微微一顿:“为何?”

他想的是,既然德妃她们非要把女儿送入宫中,那便让苏家也送个女儿进来,她才是萧成煜嫡亲的表妹,如此一来,便可压制蒋家、何家的姑娘们。

可他却没想到,皇后居然不愿意。

苏瑶华声音温柔下来:“陛下,臣妾毕竟不是煜儿的生母,虽养育他多年,母子关系亲厚,却也不想让以后乱七八糟的婆媳关系打破这份母子亲情,能同他有母子的缘分,已是我的运气,臣妾舍不得。”

她是养母,若真把家中女儿嫁入宫中,以后但凡出点什么事,她是偏袒谁呢?

即便皇后是天下之母,宫中的皇子公主都要叫她一声母后,可人人都清楚,他们都有自己的母亲,称呼她母后不过是宗法家规而已。

沈轻稚深吸口气,觉得皇后真是清醒得可怕。

那一年醉醺醺哭诉皇帝没有心的女子,似乎已经永远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现在的她,是端庄贤惠,慈爱友善的皇后娘娘。

弘治帝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得对,难为你了。”

因为皇后这份慈母心肠,令弘治帝也动了几分慈父之心,他略一沉思,便道:“张保顺,伺候笔墨。”

之后,寝殿里一片寂静。

两刻之后,才传来收拾笔墨的声音,然后是皇后的话语:“陛下,您……”

弘治帝道:“朕……身体每况愈下,皇后也知道,以后煜儿便交给你了,有这一份圣旨在,看谁敢驳你面子。”

苏瑶华哽咽道:“陛下,您会长命百岁的,臣妾还想长长久久陪着您。”

皇帝这一次没有说话。

他今日在坤和宫待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到他已经坐不太住了,才被张保顺伺候着离开坤和宫。

待他走了,寝殿里久久无言。

沈轻稚等了又等,她悄悄斜靠在雕花门框上,左右换着脚,低头沉默不语。

在她对面,另一位大宫女也低着头,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仿佛睡了一场好觉。

待到两刻之后,采薇才出来,只叫沈轻稚:“轻稚,娘娘叫你有话说。”

沈轻稚以为还是之前皇后要安排的事,便面色如常跟着她进了寝殿。

她一进去,就看到皇后看着桌上的博山炉发呆。

她其实不是在发呆,皇后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这般专注,专注得让人以为她在神游天外。

博山炉里幽幽燃着沉水香,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从层峦叠翠的铜炉上袅袅而飞,仿若萦绕在海岛仙山上的薄雾。

沈轻稚屈膝行礼,静静立在屏风一侧,安静如无人。

皇后沉思良久,直到一阵微风吹散了博山炉上的仙雾,把那云遮雾绕打散,皇后才把目光挪到沈轻稚身上:“轻稚,你确定要留在宫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