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玄靠在萧鼎之胸前也隐隐感觉不对, 出于本能的危险感知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萧鼎之体内散发出肃杀的气息,那气息腥甜沉郁,像血在沸腾。

叶澜玄紧紧按住放在自己腰上的他的手, 扯出一抹笑:“徒弟, 我没事。”

萧鼎之声色俱厉:“疼成这样还说没事?废物丹药毫无作用!”

叶澜玄打起精神道:“不管丹药的事, 是我对疼痛太敏感。俞仙友空忙一场, 还耽搁了正事,我便不多留你,谈诊金落俗, 我将九溪峰的炼金石赠与你。”

九溪峰的炼金石和蓬莱的仙草一样罕有, 是打造传世名器的最佳材料。

俞思归此番来九溪峰确为得到炼金石,但见过叶澜玄和萧鼎之后, 他对人的兴趣超过对石头的兴趣。

叶澜玄的冷热反差和古怪心疾, 萧鼎之的莫名邪狂都值得深探。

俞思归不惧萧鼎之的杀气,但叶澜玄开口逐客,他难以厚着脸皮留下。

俞思归收起脂针, 惭愧道:“我手艺不精, 没能为寻真君根治心疾,无功不受禄,待我找到更好的方法,再来叨扰。”

萧鼎之不会轻易让俞思归离开, 正要放开叶澜玄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蚂蚱。后腰一紧, 叶澜玄的手穿过重衣, 紧紧将他的身体吊着。

“好, 俞仙友慢走, 我身子不便,就不相送了。”

俞思归安全离去后, 叶澜玄虚脱地放松身体,收回控制萧鼎之的手,软软地搭在他的腿上。

“徒弟,俞思归何错之有,让你如此恼怒?”叶澜玄有气无力,眼皮沉的抬不起来,却强撑着给萧鼎之矫正心性。

“《清净修士论》曰:修行先修心,心狭为祸之根,心旷则豁达,物来顺应,道……唔……”

烦人的念经声止于萧鼎之掌中。

叶澜玄的嘴巴被捂住,冷香沁鼻,晕了过去。

***

叶澜玄沉沉睡了一觉,无梦却有感知。

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纯净柔软很舒服,体力和灵气在缓缓复苏。

舒服的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包裹身体的物质消失后,叶澜玄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手脚被捆着,身体不能动。

真实的桎梏感绝非虚幻,叶澜玄紧张地提气,打开灵识。

不知是灵力不足还是别的原因,灵识竟无法清晰地视物,隐约可见所处环境的模糊轮廓,看布局应该是罗浮洞。

“徒弟。”

“萧鼎之。”

叶澜玄喊了两声,话音在密闭的室内回**,却没得到回应。

叶澜玄努力摆动身体,试图挣脱禁锢。

一个圆滑的东西划过他的下颌线,贴在唇上。

耳边响起苏哑**的声音:“含住。”

叶澜玄一怔,将唇闭得紧紧的

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能乱含。

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耳旁的声音越发轻柔:“师尊,俞思归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比亲传徒弟更值得信任么?”

“他为我治病,自然要听他的,你还知道我是你的亲传师父?你捆我作甚?快给我松绑。”叶澜玄说话时,贴在唇上的东西被塞进嘴里。

异物入口,顺滑地滚进喉咙,直沉丹田,腹部因它微微发冷。

“萧鼎之!”叶澜玄怒道,“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

“净身的药。”

净身?

叶澜玄感觉腹部的寒凉已经浸润到下半身,逐渐麻木失去知觉。

叶澜玄气急,灵力大爆发,周身绽开耀眼的光束。

身体的桎梏消失,他一掌拍向萧鼎之所在的方位,却拍了个空,威力巨大的灵气团冲向石壁,穿出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大洞。

地动山摇,碎石簌簌掉落。

萧鼎之站在石室角落,幽幽看着他。

料到他会反抗,萧鼎之先用法力加固了山体,这一击石室才没有坍塌。

这种强度的灵力不是金丹修为能达到的,萧鼎之将已经融入魔丹的极乐翎羽抽离出来,强行净化成灵药给他吃下,还用强体术帮他恢复体能。这么做毁了连日来的修复进程,身体承受的负荷比先前更重。

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叶澜玄再执着治病,随便来个人就当神医,袒胸露怀任人触摸。这种场景会让萧鼎之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几近偏执的精神洁癖容不得半点污秽。

灵药可洗皮锻骨,从内到外把叶澜玄清洁干净,同时能聚神固灵。若叶澜玄天资优异,在极端的情绪下爆发潜能,便可突破金丹,进阶元婴。

叶澜玄穿书玩养成,萧鼎之重生也玩养成,还是那句话,对手越强他干起来越爽。

一击过后,光束消失,室内又昏暗下来,叶澜玄呼呼喘气,垂手放在腿间,摸了摸,兄弟还在。

“你以为净身是让你做不成男子?”萧鼎之淡漠的声音由远及近,“适才那一掌没留余地,若被击中,必死无疑。师尊,你好狠的心。”

叶澜玄爆发过后,后继无力,撑着石壁,喘息道:“我待你好,你不领情,从未把我这个师尊放在眼里。你禁锢我强行喂药,谁的心更狠?”

叶澜玄的手腕被握住抬起,幽暗带来的压迫感因萧鼎之的靠近愈发强烈:“你现在的身体怎样自己心里没数?以你淤滞的灵力能瞬间控神,爆出灵气团?”

穿透石壁的洞打通了罗浮洞和澜轩的间隔,那边的光隐隐透过来,叶澜玄突然悟了。

且不说自己受退病劫限制,就算身体无碍,刚才的爆发也超出自己的能力范畴,所以,超水平发挥可能是那颗药起的作用。

“我能聚灵是吃了那颗药的缘故?”叶澜玄问道。

萧鼎之没回答。

不否认那便是了。

叶澜玄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萧鼎之仍然沉默。

气氛压抑又尴尬,叶澜玄嘟囔:“正常人被关在小黑屋里都会心急害怕,做出正当防卫之举。你一片好心,但表达的方法不对,我自卫过头,也该反省。”

“那药是怎么来的?比蓬莱的仙丹还管用,我昏睡期间,你去了哪里?”

“徒弟,你说句话。”

“嗯也一声也行啊。”

萧鼎之就在面前,却无声无息宛如雕像,背后的微弱光源将他的正面轮廓勾勒得很深,凌厉非常。

在叶澜玄低声下气的道歉恳求中,他终于说话了:“我在你眼中抵不过一个外人。你防着我,命童子监视我,你在怕什么?”

叶澜玄不可能说怕你冲动做错事,脑子飞转,说了句肉麻的话:“怕你离开我。”

“你心气高,悟性也强,我的蝼蚁修为让你失望了,但我也不想啊,这**子影响我进阶,我比你更恨自己不争气。”

“拜师前我对你说过亲传的意义,我扶你颅顶传诫那一刻,我们已经结下终身唯一的灵契。我对你没有二心,你刚拜完师就要和我一别两宽,我当时的心情……哎,别提多难受。”

“我说过再生你的气就跟你姓,现在出尔反尔,我当履行承诺。以后萧师尊会时时警醒自己,以身作则。”

叶澜玄一席又自嘲又剖心的话很容易让人心软。

萧鼎之没成魔神前也是人,难免有所触动,声音不再那么冷硬:“你用我的姓,经我同意了么?”

“啊?那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姓萧,你同意么?”叶澜玄说得一本正经,只要能曲能伸,搞活氛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不同意,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萧鼎之道。

“那不改了。”叶澜玄松了口气,生怕他当真同意。

萧鼎之话锋一转,语气也是一本正经:“你实在想改也行,在避祸、收养、过门里选个由头。”

过门是啥?出嫁的意思?

叶澜玄被他打败了:“徒弟,蝼蚁也有自尊心,稍微给我留点面子。”

萧鼎之:“我不给你面子,俞思归很难完好地离开九溪峰。”

叶澜玄问:“你现在是什么修为,这么自信?”

“我正面打不过,可以偷袭不是?”

“……”好话转头忘,闲话他倒是记得清楚。

叶澜玄跳过这茬:“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要突然玩禁锢游戏。”

“以后你再随便让人碰,禁锢你的就是挣不断的铁锁了。”

这话怎么透着股病娇的醋劲儿?

“俞思归碰我是为了治病,你在现场怎还妒恨?”

萧鼎之呵道:“你当真单纯,正常诊病怎会让人脱衣?”

“他说蓬莱的医术与中原不同。”叶澜玄道。

萧鼎之:“他说双修可以治愈你,你修不修?”

叶澜玄:“……你扯远了。”

“你会不会为了治病和他双修?”萧鼎之很执着这个问题,低头逼进。

“不、没有这种可能,俞思归不会这么说。”萧鼎之靠得太近,奇特的冷香混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令人迷醉,叶澜玄偏头避开,身体又僵又热。

萧鼎之掰正他的脸,让他正面对着自己:“你很了解他?”

“不了解啊!一面之缘,你别问了。”叶澜玄被逼得有些喘不过气。

萧鼎之再次重申:“以后不要随便让人碰你的身子。”

“那你放开我啊,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萧鼎之松手转身,叶澜玄忽然惊叫,一把抓住他。

“虫、虫、有虫!!!”叶澜玄吓得不停跺脚,“在我肩上,快帮我拿掉,快,求求了。”

萧鼎之回头,看到一条巨型的蜈蚣从石缝坠下,悬在叶澜玄肩上蠕动。

萧鼎之转身徒手扯下蜈蚣,放在叶澜玄眼前晃动:“你怕虫?”

小虫子能把叶澜玄吓得半死,这种体型硕大的蜈蚣直接将他原地送走。

叶澜玄两眼翻白,又双叒叕晕了。

***

叶澜玄醒来已身处卧房,熏烟袅袅,香气怡神。

枕边放着一本书——《潜能显化之元婴篇》。

肯定是萧鼎之放的,但意义何在?

叶澜玄拿起书翻开,一张纸夹在书页中,笔走龙蛇写着: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愚。

叶澜玄嘴角抽搐,小反派拐着弯说我笨。

叶澜玄将书扣在脸上,四肢大敞咸鱼躺,古沉的墨香吸进肺里,脑中慧海又出现流幕般的文字,一个婴孩双手合十,闭目坐在莲花托上,头顶元婴六合四个闪闪发光的金字。

醍醐灌顶,叶澜玄霎时清明。

吃了萧鼎之的药,灵力爆发帮助自己突破金丹瓶颈,进阶元婴了!

叶澜玄赶紧起身打坐入定,粉碎虚空,莹莹内丹上冲中宫,心之幻影宛如莲瓣层叠展开,若元灵足够,会凝结成婴,变成慧海中看到的模样。

但心莲盛开很快又凋零,聚起的灵气从手术缝合处泄散,回归丹田。

元婴六合要气、心、眼、功、力、意六境合一才能合化成命胎,成为半仙之体,但这个过程道阻且长,心疾不愈难上加难。

那颗药是萧鼎之从哪里弄的,完胜蓬莱仙丹,他牛气冲天想必也是吃过那药修为涨得快。

既有这种神丹,他早不拿出来,旁观俞思归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却是无用功,又借此事关自己小黑屋。

他到底怀揣什么心思?

叶澜玄抚胸吁气,正欲披衣下床,忽闻窗棂响动,一个矫健的身影不走正门,跃窗而入。

来人落地站稳,长发一甩,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鼻翼上的小金箔格外醒目。

“寻真,你不是说要封山吗?”

叶澜玄见到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身怀绝技的鱼们神出鬼没,山门如同虚设,九溪峰像他们家的后花园想入便入,防不胜防。

叶澜玄正愁不知如何应对,门外响起童子的声音:“主人,上元君求见。”

上元走到桌前坐下,一手撑腿,一手叉腰,姿势相当大佬。

叶澜玄心中一亮,朗声道:“童儿进来。”

童子推门进入,看到上元很惊诧,他怎么和紫胤道君一样不请自如了?

“给上元君看茶。”叶澜玄故意把童子叫进来,多个人心里踏实些。

童子给上元倒了一杯茶,双手托着,上元却不接。

叶澜玄冲童子招手:“拿来给本君喝。”

童子送茶到床前,叶澜玄浅抿一口,道:“去陵虚宗前我身子不好,回来一直在养病,封山之事我尚未与执掌商议。”

听到叶澜玄身体抱恙,上元神色一凛:“你身子怎么了?”

叶澜玄把症状往严重了说,不让上元有非分之想。

上元听得直皱眉:“那日不见你有何异色,现在看来病的不轻,是我疏忽大意了。”

叶澜玄状似虚弱地扶额靠着床框:“听闻陵虚宗受魔修侵扰,受损严重,此事未在修仙界掀起波澜?”

“陵虚宗之事或与雁北城诡杀案相关,悬天宗领头已带着四个宗门前去查探。”上元的心思在叶澜玄身上,转而说道,“你的心疾光靠静养不行,我渡些灵力给你。”

“没用。”叶澜玄断然拒绝,“蓬莱弟子都治不好我。”

“你说的是俞思归?”上元面露不快,“我在弛道见过他,他来中原是专程给你治病的?你与他也是故交?”

一连三问透着不加掩饰的醋意,上元的性格介于沉稳与冲动之间,对付他要软硬兼施。

叶澜玄先温言解释:“蓬莱与九溪峰相隔山海,又甚少来中原,我怎会认识俞思归。是我差人寻找仙药恰巧遇到他,遂将他带上山来。”

这波解释令上元脸色稍霁:“蓬莱医术徒有虚名,传得神乎其神罢了。我渡你灵力,必能治愈心疾。小童,你出去。”

童子“啊”了声,看着叶澜玄。

叶澜玄微微摇头。

童子进退两难。

上元挑眉:“寻真,你变样了。”

叶澜玄道:“病魔缠身,精神萎靡,自然是难看的。”

“我说的不是姿容,是心。”上元起身,走到叶澜玄面前,“你病了反而愈发好看,眼含春水,身娇……”

“上元!”叶澜玄沉声打断他将要出口的黄话,“有童儿在,注意形象。”

上元呵呵笑道:“童儿始终要长大,早知人事对他大有好处。”

童子的脸胀得通红,不知所措。

叶澜玄警铃大作,长袖掩盖的手扣着床沿,往后坐了坐,说:“你就这么急于一时?灵力若能治好我的心疾,我至于无计可施,虚弱至此吗?”

“除了我,还有谁会给你渡灵?紫胤,玄月还是半死不活的栖云?”

“提那三人作甚?”叶澜玄佯作镇定,身体却紧绷地像一根欲断的弓弦。

“那三人也是寻真你的至交啊。”上元抬起叶澜玄的下巴。眼前人的紧张他怎会察觉不出,流言蜚语入耳,加之栖云继任那日发生的事,他感觉叶澜玄不干净了。

“寻真,我与那三人可有区别?”

“有!”叶澜玄豁出去了,拍开他的手,强硬道,“我与他们君子之交,互通书信,隔空论道,偶尔见面。陵虚宗受魔修骚扰,有为之士都去追凶,你作为惊澜宗首屈一指的大修士,不做正事,来九溪峰逼迫我,你说区别何在?”

上元转动手腕,道:“如此说,我比不上那三人?”

“在我心中你原是远超他们的,但今日之事让我对你很失望。”

这话说得重,上元的目光停在叶澜玄愠色显露的脸上,心下游移,难道误会他了?

上元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叶澜玄与那三人有染,本想诈他的话,却惹他动了怒。

叶澜玄强硬起来,上元又软了,轻言细语道:“寻真,适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珍视你才会心生妒意。此番来九溪峰是太过想念,绝无逼迫之意。”

强怼起了作用,叶澜玄稍稍松了口气:“我身子不爽,心情郁烦,话说重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上元看似笑了,又没完全笑:“你说得对,双修合拍不足以展现魅力,威望高才有绝对吸引力。寻真,与你相谈胜过苦读仙书道籍。你好好养病,我这便下山去捉拿魔修。”

听他说要走,叶澜玄眼睛都亮了,垂眸掩饰喜色,道:“我送你下山。”

“你身子不便,不必送了。”

叶澜玄支棱起来,能早送走早送走,免得他变卦:“走几步还是可以的。”

上元心情大好,觉得叶澜玄还是在意自己的。

送走上元,叶澜玄浑身轻松,见童子满怀心事,想是被某些虎狼之词震撼到了。

往回走的路上,叶澜玄告诉童子:“无谓的事不要放在心里琢磨。”

童子嗯嗯点头。

叶澜玄想起一事:“萧鼎之几时成了你哥哥?他在罗浮洞闭门修炼,本君都甚少见他,你们却有来往?”

“童儿也很少见到萧公子。”

童儿纯真无邪,应该不会撒谎,叶澜玄又问:“那你怎改口叫他哥哥?”

“是萧公子让童儿叫的。主人吩咐童儿守他那夜……”说到此处,童子有点不敢往下说,怕玩忽职守馋嘴烤鱼之事惹叶澜玄不快。

“那夜如何?照实说。”

“那夜童儿带萧公子去小木屋烤鱼了。”童儿忽然跪下认错,“童儿错了,不该馋嘴。”

叶澜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摇头道:“夜里寒冷,吃点夜宵不妨事。起来,把后面的事细细道来。”

童子起身,将那夜的聊天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叶澜玄听笑了。

当萧鼎之有多冷心冷情,其实心思细腻,会同情弱小。

叶澜玄又道:“除了此事,你们还单独在一起过吗?”

“还有一次烤番薯……”

怎么都和吃有关?萧鼎之正餐不吃,爱吃零嘴?当真孩子心性。

入了山门,罗浮洞方向隐约传来响动。

叶澜玄问:“谁在上面?”

童子回道:“萧公子叫几个老伯上去修石室了。”

叶澜玄抬眸看向云雾缥缈的山林。

萧鼎之是嫌自己给的惩罚不够为童儿解气,还要罚老仆做苦力。

他这个哥哥当得实在。

回到玉阙,叶澜玄止步廊前,对童子说:“今日之事全部忘记,不得对人提起,特别不能告诉萧鼎之。”

童子的眼睛倏忽睁大,看着叶澜玄身后。

日影疏斜,叶澜玄侧目瞄到自己身影后面多了一道影子。

叶澜玄用眼神示意童子退下,童子颔首告退。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萧鼎之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叶澜玄转身,唇边挂着浅笑:“你不是在罗浮洞监工吗?”

萧鼎之冷凝的表情忽然柔和,眼尾上扬,殷红朱砂摄人心魄:“修复石室没有师尊的命重要,我回来看你咽气没。”

“……”又不好好说话,想斗嘴。

叶澜玄偏不遂他的意,说:“有你在,我即便咽气你也会在黄泉路上拦我魂魄,把我拉回人间。”

萧鼎之呵道:“你想得美。”

“想得美才不会给自己添堵啊。”叶澜玄已经慢慢养成你怼你的,我完全不生气的广阔胸襟,“徒弟,我们坐下沏壶茶,好好谈谈。”

徒弟为前缀,后面的话无非是和尚念经,烦人。

萧鼎之果断拒绝:“讲经传道不必多说,我自己晓得看书。”

“书有我好看吗?文字枯燥不如声音传神。”

萧鼎之定睛看着叶澜玄。

他的目光穿透力极强,还兼具狂野侵略性,被他盯上的人十有八九会心里发毛,手脚乏力,恨不得隐身躲避。

叶澜玄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每一寸皮肤都似被火烙过,烫得难受。

叶澜玄顶了一阵,实在受不住,转头避道:“别这样看我。”

萧鼎之勾了下唇:“我该如何看你?”

“不要死盯着看啊,感觉很奇怪。”

“我看书向来全神贯注,你说书没你看好,我便好好观阅你,你又不让我看,反复无常!”

叶澜玄更正:“不是我反复无常,是你的眼神太锋锐。”

“我眼神锋锐?是你心中有鬼。”萧鼎之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做了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

叶澜玄脑子转得快,化被动为主动:“我向童儿讨问如何走进你的心。你对我挑三拣四,对童儿关爱有加。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何总是拿刺扎我?难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最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萧鼎之不否认:“正是你上辈子欠我的债,这辈子来还,你不该在镜水河畔救我。”

“我不后悔救你,但凡有善心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叶澜玄说,“就当我还债,债总有还完的时候,我等你做个人。”

“你做人了么?”抛下这句话,萧鼎之转身就走。

叶澜玄迈步跟上:“那我们围炉探讨怎么做个好人。”

萧鼎之根本不理他,脚步很快,转眼便进了自己的卧房。

门将关闭,叶澜玄伸臂撑住:“小债主,别故作冷淡了,聊聊。”

萧鼎之松开关门的手,叶澜玄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动了,欢喜地迈过门槛。

萧鼎之从门后的墙上取下一个东西,发放在叶澜玄眼前摇晃:“师尊,送给你。”

见到此物,叶澜玄两眼翻白,当场晕厥。

萧鼎之伸手揽住他,抖肩粲笑。

体会到杀戮以外的别样快感。

之后两个月,叶澜玄不再靠近萧鼎之,便是路过他的卧房,也会绕着花园走,绝不停留。

萧鼎之独得清闲,魔丹修复顺利,又回到极乐翎羽抽离前的法神状态。

叶澜玄人没来打扰,但心意从未中断。

隔三差五童儿会将他手写的修炼要领,慈悲大爱渡人渡己的劝诫规条,还有嘘寒问暖的体己话塞进门缝。

这些东西对萧鼎之没用,但他会展开来看,嘲笑叶澜玄字丑,还错漏百出成为他每日修炼之余的乐趣。

这日,无极峰派人来请叶澜玄回主峰议事。

叶澜玄来到无极殿,见执掌和两位师兄都在,还有几个样子狼狈看起来受了伤的外门弟子。

叶澜玄入座,执掌直入正题:“雁北城之乱已查清,乃噬魂魔修所为。”

魔修有四个分支。

嗜元、食灵、噬魂和折骨。

其中食灵魔修和嗜元魔修境界较高,对仙修威胁最大。

噬魂魔修属于中低梯队,他们把死者的灵魂炼化后转为混元之气,以此进阶提升魔力。

他们常出没于阴气重的乱坟岗,因魔力有限不轻易滥杀活人,乱坟岗常有将死未死之人,他们会赶在人断气之前迅速抽离魂魄,随之隐匿行踪。

雁北城之事闹了近两个月,噬魂魔修怎么有本事搞这么大,这么久的事?况且紫胤都带着大部队赶去平息祸端,玄月,上元应当也在。

这几个外门弟子应该是来灵隐宗求援,化神仙修搞不过噬魂魔修,太奇怪了,莫非噬魂魔修有帮手?

叶澜玄按下猜测,静待下文。

执掌起了个头,对外门弟子说:“具体情况你们详说。”

一个伤势较轻的弟子站起来,捂着右臂,表情痛苦,道:“我们随紫胤道君进入雁北城暗查,蹲守大半月没有异常,我们撤出雁北城不久,城中又起动乱。我们再次进城分头布防,发现很多城民中了魔魇,肢体僵硬,眼神涣散,似行尸走肉,攻击性极强,见人便咬。”

“我们控制了一部分人净化魔魇,不想其中混入了噬魂魔修,趁我们施法不备,偷袭我们。”

“那几个魔修每个都长有利齿,眼泛红光,不用魔法,扑上来咬人吸血。十几个师兄弟被他们吸成人干。”

“那些不幸的师兄弟不到半柱香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来,眼瞳全白,嘴吐利牙,成了僵尸。”

“我们不得不忍痛毁灭他们,但他们的身体坚不可摧,仙术近身便被吸收。灵力攻击无效,多亏蓬莱剑宗的仙友及时赶到,我们才得以脱身,出城求援。”

“噬魂魔修感染力极强,雁北城半城沦陷,灵隐宗剑灵双修,望贵宗驰援。”那弟子单膝点地,拱手相拜。

叶澜玄面色沉肃。

听描述有点丧尸围城的感觉。仙术攻击无效,只能使用物理攻击。

原主是纯灵修,沉迷双修后荒废修炼,这事儿帮不上大忙。

大师兄秦鹤轩倒是剑灵双修,但有点偏科,剑术一般,在修仙界排不上号。

二师兄宴霖剑术不错,但灵力又弱了些,勉强结丹,至今还在金丹一期停滞不前。

结论一句话,灵隐宗这种走过场的炮灰门派,没有出类拔萃的可用之才。

执掌的脸色比叶澜玄更沉重。

他曾允诺紫胤道君若有需要,随叫随到,但现在的情况超出灵隐宗的能力范围,进退两难。

无极殿一时陷入难堪的沉默。

静默良久,叶澜玄问道:“陵虚宗之乱也是噬魂魔修搞的?你们出城前,其他宗门状况如何?”

外门弟子摇头道:“陵虚宗之乱的凶手尚未找到。各个宗门进入雁北城分散四处,各自苦战,城内除了魔修还有妖气。”

果然猜对了,噬魂魔修异变有后手推波助澜。

“请贵宗驰援!”外门弟子双膝跪地,深深叩首,“雁北城战况惨烈,若不压制魔修气焰,修仙界破防,妖魔两界趁虚而入,受苦的是万千城民。”

叶澜玄有济世任务在身,但没想到仙魔之战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

妖魔乱舞,涂炭生灵,每一个宣誓入宗门的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去斩妖除魔。好比国家军人,有战争就要上,哪怕只能做炮灰。

叶澜玄贪生但并不怕死,就算没有任务,他也可以为苍生提剑而战。

变异的魔修不吃灵力,幕后作恶的妖修总能杀几个。

叶澜玄拿定主意,正要应下,秦鹤轩和宴霖率先拔剑表态:“我们去!”

“我也去。”叶澜玄起身,“我回九溪峰拿剑,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去点人。”

此话一出,执掌和两位师兄皆错愕地看着叶澜玄。

冷若冰霜的他竟有赤忱热血?

宴霖迟疑片刻,说:“师弟,此去危险重重,可能有去无回,你不曾修习剑术,去了无济于事。你若牵挂几位道君,可写书信我们帮你带去。”

叶澜玄摇头道:“师兄的好意寻真心领。雁北城虽地处边陲,却是重要关隘,雁北城失守,北域岌岌可危。我个人力量虽小,但也想出一份微薄之力。修仙界多是灵修,若大家都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而放弃驰援,雁北城沦陷,城民失去性命,修仙界失去尊严。”

“劳烦几位再辛苦奔波,去其他宗门求援。就说灵隐宗已动身赶往雁北城,他们听了自会出战。”

这番话说的外门弟子热泪盈眶。

寻真君靠清绝姿容名扬修仙界,但凡谈论起他,全是幻想绯闻,从无一人提过他的实力作为。

关键时刻见他品性,足够令那些心思龌龊的人汗颜。

执掌闭目沉吟,和叶澜玄相处多年,到今日才知他人冷血热。

执掌紧握自己的手臂,若非断了筋络,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参战。

执掌缓了片刻,哑声道:“寻真、鹤轩、宴霖,灵隐宗等你们平安归来。”

***

叶澜玄回到玉阙,取下精美别致的[陌上霜]。

这柄长剑从未见血,装饰性大过实用性,第一次出鞘就承担大任,不知给不给力。

叶澜玄又去储物间拿了宗门旗。临行前,放心不下萧鼎之,来到他卧房前,朗声道:“徒弟,你出来一下,我有事与你说。”

窗户动了动,隙开一条缝:“何事?”

“我要出一趟远门,你和童儿好好看家。如果……如果我很久没回来,你便去无极峰等着。”

窗户“啪”地一声合上。

声音似重锤砸在叶澜玄心上,震得胸口发疼。

叶澜玄摇头苦笑,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不愧是无情杀神大魔尊的人设啊。

叶澜玄伸手折了一串紫藤花,转身离开。

背后响起开门声:“你去哪里?”

叶澜玄回头,看到萧鼎之身着白色滚金锦袍,长身玉立,金冠高束,狭长凤目挑着慵懒与风情,面色却是肃冷的,集令人疯狂的魅惑和不屑七情六欲的冷漠于一身。

这是他惯常的姿态,叶澜玄都习惯了,但还是百看不厌。

颜狗的悲哀。

“雁北城内噬魂魔修异变,前去查探的宗门猝不及防被困其中,情势危急,我去驰援。”叶澜玄如实道。

“你去驰援?”萧鼎之揣测,“你知此去凶多吉少,让我去无极峰等你的尸身回来?”

叶澜玄点头:“对。”

“荒谬!”萧鼎之拂袖瞬移到叶澜玄面前,“我说过你的命属于我,你当戏言?”

这话说的,不是戏言还能当真吗?命哪有特定的归属。

叶澜玄口是心非道:“没有啊,这不是形势所迫嘛。你护我之心我感受到了,但身为仙修当逢乱必出。我没多的遗愿,除了好好埋葬我,还想听你发自肺腑喊我一声‘师尊’。”

萧鼎之言简意赅:“走。”

叶澜玄诧异:“走?你要送我一程?”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叶澜玄制止,“大师兄,二师兄和我都走了,灵隐宗后继无人,你留下好好修炼,将来……”

“灵隐宗存亡与我何干!”萧鼎之要被叶澜玄烦死了,张口道义闭口大义。

叶澜玄尤不自知,还在萧鼎之的雷点上蹦跶:“你是灵隐宗弟子啊,师门存亡当然关你的事。这是重担,是男人就得担着。”

萧鼎之的脸色已经黑到极致,磨牙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让你今日走不出九溪峰。”

叶澜玄撇嘴,不言语了。

萧鼎之现在的修为如何叶澜玄不清楚,就算他有人设属性加成,短期之内顶多结丹。

化神仙修都搞不定的事,金丹去就是两个字——送死。

让他在家保命,他非要一起去送死,不懂自己用心良苦。

叶澜玄又伸手摘下一串紫藤,用眼神示意:走呗,生死与共的逆徒。

他在前面走,萧鼎之后面跟着,发现他后腰上别着一卷东西,问道:“你腰上插的什么东西?”

“宗门旗。”

萧鼎之无语。

修仙界就爱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每逢对战,花里胡哨的锦旗各飘各的,极其多余。

萧鼎之沉声道:“取出扔了,碍事碍眼。”

叶澜玄按住旗卷:“你不懂,这是精神力的象征,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作用。”

“什么作用?”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这是叶澜玄自己想的作用。

萧鼎之忽然语塞,轻描淡写的八个字令他想起刚入魔时。

当时的嗜灵魔修师父带着他和一干弟子突袭某宗门却落入陷阱,经过一番苦斗,险胜脱身,全都身负重伤。

魔修师父为了疗伤,亲手将奄奄一息的弟子杀了,吸收他们的精血和残余的灵力。

场面过于惊悚,吓得剩余弟子四散逃命,只有萧鼎之按着自己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魔修师父狰狞行凶。

他知道跑是跑不掉的,弱肉强食,嗜血疯狂是魔的本性,既然被迫入魔就要摒弃懦弱害怕的情绪。

人够狠,心够冷才能活命。

果然,魔修师父杀光逃跑的弟子,多人的性命换回他的痊愈。

魔修师父容光焕发,面带微笑坐在萧鼎之身边,问:“你为何不跑?”

萧鼎之说:“我想坐着,不想躺着。”

魔修师父拍着萧鼎之的肩膀哈哈大笑,直言不讳:“魔修养徒弟等同于养蛊,把小毒物扔在一个钵盂里,让他们自行成长,搏斗,蚕食,一段时间后只有一个能活命,这便是优胜劣汰。”

“你可知魔修为何喜欢穿黑衣?”

“不知。”

“黑色象征权利、神秘、贪婪、恐怖、邪恶。我们是强者,绝不能让敌人抓住把柄,哪怕血流如注也要稳如泰山。身着黑衣伤时能掩盖血色,死后亦有震慑力。”

有此“良师”萧鼎之一路趟过尸山血海,成为天下谈之色变的大魔尊,他脚下的累累白骨中自然少不了那位“良师”的尸骸。

让萧鼎之觉得讽刺的是,两世两个师父是黑与白的极端。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叶澜玄这轮污糟的黑月,因这八个字散发出耀目的皎洁。

萧鼎之一把扯住他的腰封,把那卷锦旗抽出扔掉,说:“我在,无人能伤你。谁动你分毫,我灭他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