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千年’?

‘孤的魔丹’?

简欢顺着黑龙的视线, 侧头望向站在她右前方的沉寂之,在想黑龙说的话。

她还记得在宁漳城时, 那位和他爹娘熟识的梅宜夫人说过。

沉寂之身上的魔原石, 有千年前魔神花帝海的修为传承……

那眼前这条黑龙,岂不是就是花帝海?!

千年前正魔大战,九州大陆数不清的大能在这一战中陨落, 才击杀了花帝海。

有莲方镜里的方泉师父, 莲心前辈……

可花帝海居然还活在世间?

这样的一个千年祸害就在眼前。

一时之间,简欢觉得她的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 砸得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她看着与她相隔十步远的沉寂之,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几乎是他一进殿, 殿门便被迅速关上。

而自他进殿开始, 他从未靠近过她。

他一定是察觉到什么, 所以才一直离她远远的。

简欢眸光微黯,手脚冰冷。

她紧抿着唇, 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剑, 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滴滴眼泪忽而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往下蔓延,是温热粘稠的触感。

她是有一点点害怕没有错, 但她也没哭吧?

简欢奇怪地伸手抹了把,望着指尖殷红的血,视线就是一怔。

这只是刚刚开始。

源源不断的鲜血,如喷薄而出的火山岩浆,从她双眼、双耳齐齐涌出。

血流之后, 痛觉才后知后觉地兜头席卷而来。

简欢闷哼一声, 眉深深蹙着, 内视一眼,才发现——

她体内条条经脉皆断,粉碎成尘。

噗得一声,简欢张唇,大口呕出一堆血,目光落于菩提塔的方向。

黑龙没有理会她,依旧死死盯着沉寂之。

但跪在黑龙之下的江巍视线突然朝她扫来,带着几分轻蔑,和上位者的冰冷无情,似乎在嘲笑她以卵击石,不知天高地厚。

是那句话……

黑龙说的那句话……

奇诡的发音,没带任何攻击性,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重伤了她。

原来这就是魔神的实力。

毫无反击的余地。

简欢再呕出几口血,没了力气的五指一松,手中银剑瞬间脱手,藏在衣袖口的大堆符纸跟着四散。

她悬停在空中的身子,仿若被箭矢射中的鸟,直直朝裂开的地底下飞快坠去。

简欢意识渐渐涣散,只觉得浑身愈来愈冷。

冷和痛,让她牙齿不住地哆嗦。

但她依旧努力睁开双目,去找沉寂之。

被血泪冲洗的鲜红又模糊的世界里,高马尾束发的黑衣少年目眦尽裂,朝她拼命冲来。

简欢不住地咳出鲜血,喉间溢出痛楚的呻吟,以至于她发不出话音,只是无声以唇形示意:“沉寂之,对不起……”

出发闯进暗渊前,他在她的金丹内,放了一片五色霜花。

这是沉寂之为了防止他冲破魔原石,入魔后变成嗜杀的魔头,留给她的自毁机关。

可现下,反而是她先出了事。

她若死,他也不能活……

所以,对不起啊,沉寂之。

她还是太弱了。

她没能好好保护好她自己。

没能护好他。

黄澄澄的符纸,纷纷扬扬在殿中飞旋,像一尾尾轻盈的枯叶蝶。

枯叶蝶围绕在浑身是血的简欢周遭,伴着她往下掉。

少女乌黑的长发如水中海藻,那双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眸,一点点阖上,纤长的睫毛尖端沾着血,奄奄一息。

“简欢!”

沉寂之破碎的眸中,映着面前这令他形神惧骇的一幕。

他身似魅影,朝她飞奔而去。

一只漆黑阴寒的龙爪陡然拉长,瞬息而至。

阴翳罩在少年的头上,宛若一座山般往下盖。

沉寂之身形一滞,流转的眸光,像猝然间泼到冰天雪地里的热水,刹那间凝固成冰花。

他停在原地,如木偶人般,无法动弹。

龙爪向下,抓住沉寂之的腰腹处。

泛着尖锐锋芒的爪尖,刺入他的骨血之中,鲜红的血珠如雪地里争先恐后绽开的红梅般溢出。

黑龙收爪,爪间弥漫的黑雾透过伤口,朝沉寂之的金丹处探去。

魔气轻盈如烟,循着味般飘向他体内的那颗魔原石,萦绕在魔原石四周,似在轻唤什么。

黑龙透过沉寂之堪称完美的躯体骨骼,望着离开它千年的魔丹,竖瞳中交杂着疯狂与失而复得之色,声音含着蛊惑:“孤的魔丹,孤的宝丹,该回了……快回来……”

少年的金丹内,灵潮汇聚的五色之海中,魔原石感知到了原主人的气息。

它像懵懵懂懂的稚儿,呆呆地反应了一下,听到黑龙的声音,才迷迷糊糊跟着魔气指引的方向,从沉寂之的灵海中央,往边缘处游去,往丹田外游去……

跪在黑龙榻下的江巍,望着往地裂下方坠落,被魔枝缠住的简欢。

望着神君指掌之间,形如木偶的沉寂之。

看向魔枝护着,完好无损的江巧巧。

和在菩提魔心阵下剧烈颤动着,塔门即将打开的菩提塔,心内泛起数十年大业已成的欣傲。

终于啊终于。

魔神归位,属于他们魔族的时代,即将来临!

从此,在九州大陆,他们魔族无需如过街老鼠般躲藏,无需克制体内喷涌的嗜杀之意,想吃人便能吃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这才是,天道所向。

他们魔族,是天道所向!

江巍望着黑龙的眼中,带着信徒的疯狂,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掷地有声:“属下江巍,恭贺神君归位!”

奴使,神仆也。

七位魔使跪于江巍之后,神色一凛,齐齐道:“仆恭贺神君归位!”

八魔是整个魔族修为最高的八位,他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殿中不住地回旋飘**,朝厚重的殿门滤过去,传在守在殿外的景赤耳中。

景赤听闻此言,双腿一弯,当头跪于地,大声附和:“恭贺魔神归位,魔神千秋万代,魔尊圣明,庇我魔族,问鼎九州!”

他放在身前的剑上,还流淌着黑色的鲜血。

在他四处,没能进去的剩余魔宴宾客均倒在血泊中,死无全尸。

景赤身后的大批魔影卫,傀儡卫哗啦啦跟着跪下,膝盖碰在坚硬的瓷砖之上,砰砰砰的声音不绝如缕:“恭贺魔神归位,魔神千秋万代,魔尊圣明,庇我魔族,问鼎九州!”

整齐划一的高声大喊,惊走停在飞檐上的乌鸦。

乌鸦振翅飞开,叫声粗劣嘶哑:“哇——哇——”

魔城之中,街巷间走动的魔众隐隐约约听见了声音,垫着脚,伸长脖子朝魔宫的方向望去,眼中带着艳羡之色。

“这是魔宴开始了罢?”

“肯定是,听这声音!魔宴定然分外热闹!我真是嫉妒,那化神血,我也想喝!”

“谁不想?好好赚魔晶罢!”

“……”

闲聊没几句,魔群中有魔忽而举着杯血酒,对着魔宫的方向高呼:“魔神千秋万代,魔尊圣明!”

只需一声,对魔神有着绝对信仰的魔众一个个都开始喊了起来。

热闹,喧哗,一片喜气洋洋。

黑龙盘着魔树树枝,耳听各处袭来的恭贺声,感知到即将回来的魔丹,想起它这千万年间终于要实现的宏图壮志,低声桀桀笑了起来。

更多的魔气小心而谨慎地朝沉寂之体内丹田涌去,让魔原石出来的速度更快上几分。

丹田被魔气闯入,令沉寂之分外痛苦。

可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动。

他的意识变得极慢,神识如同一片死海,泛不起一丝涟漪。

但沉寂之视线所及的方向,依旧不甘地落在被魔枝层层缠绕,几乎要看不见人形的简欢那。

不……

他向她保证过的。

在三年前,齐婉府邸通往地宫的暗道里,他向简欢保证过。

无论如何,他都会让她死在他后头。

心脏宛若被一只手死死揪着,生冷的疼。

早年间,沉寂之去药婆婆那治伤。

他时不时,能遇见一些抱着自家孩子上门找药婆婆救治的爹娘。

有一回,一个三岁的婴童在家门口玩耍时,被路过的马车撞伤,被送到药婆婆那时,人已没了气。

爹娘抱头痛哭,孩子的娘亲抹着眼泪,和孩子爹说:“我恨不得被撞的是我,死的是我……”

那时,沉寂之只是随耳一听。

修炼一途,生离死别太过常见,他觉得世间一切皆是命数,并未有什么触动。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间感同身受,突然间看懂了那对爹娘的眼神。

世间情感,亲情、爱情、友情,虽各有不同,可深到极致时,有一种感受是那样的如出一辙。

那种,恨不得代受其过、代受其亡的灵魂之痛。

够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不应该在这里受这种罪。

如今在九州,想来应是秋末冬初之季。

天气渐渐寒冷,殷实人家的姑娘,在这样的时节,应换上了暖和鲜亮的冬衫,生起了小火炉,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内,半开一扇窗,等着今年冬季的第一场初雪。

她也应该如此。

简欢也应该如此。

轻轻一下。

沉寂之丹田中的五色灵海,突然间动了起来。

即将从沉寂之被龙爪刺破的伤口中游出的魔原石,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而后下一瞬,魔原石咻地一下,快上千百倍的往原路逃回,回到沉寂之的丹田之中,回到那片五色涌动的灵潮之中。

原主人与生俱来,魔原石无法选择。

但现主人,却是魔原石自己选的。

黑龙一顿,它反应了片刻,收了笑,不可置信,怒不可遏:“魔丹尔敢!!!”

若灵海有音,此刻定然声似雷霆。

一尾尾流光溢彩的灵潮翻涌,一浪更比一浪高。

浪花卷到空中,将回到丹海的魔原石包裹在内。

属于沉寂之的神识混在灵海浪潮之中,化掉魔原石表层的五色灵力。

空间碗内,谷山忽而睁眼,平日显得猥琐浑浊的双目,利如闪电,望了出去。

老头干裂的唇抖动。

终究……

他徒弟终究,破了魔原石的禁制。

可又能怪谁?

怪沉寂之他师父不中用啊,沦落成魔族的阶下囚,要靠小辈救他。

尹遇声的灵疗已启,不能中断。

否则非但他重伤无法恢复,尹遇声也会有损。

谷山沉息,不忍再看,闭上双目,一颗豆大的浊泪悄无声息地滚落。

他缓缓沉息,配合着尹遇声的灵疗,运转丹田,加快恢复伤势的速度。

谷山以化神期雷劫设下的禁制一解,黑如曜石的晶体显现出来。

清脆一声响,晶体猛地炸开,巍巍力量顷刻间溢满沉寂之的丹海。

海潮翻涌不息,如台风肆虐的海面,潮水刹那浑浊。

金丹变色,如浓墨一般的黑。

目前大乘期虽是九州最高的修为,但在大乘之上,还有无数修士尚未探索的空间。

九州称之为飞升。

但九州大陆已数万年无人飞升。

或许,飞升一说,也只是上古传说,寄托着修士对飞升成仙的愿景。

而千年前,花帝海之所以被称为魔神,是因为他的实力,已不仅仅是大乘期,远超大乘的修为。

魔原石隐藏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这股力量,磅礴而猖狂,在沉寂之的丹田内四处冲撞,撞得他黑丹皲裂,浑身经脉寸断。

但断开的同时,又不断地重塑新生。

隐藏容貌的妆面,和易魔丹的药效被排出,露出沉寂之那张精雕细琢的真面容。

黑龙将沉寂之抓到眼前,黑色竖瞳盯着这张脸,泛起猩红的火光,震怒:“这是,本座的——魔丹!!”

混在声音中的龙息之力四处涌动,让整座魔宫震颤,让殿外守着的低阶魔卫,抱头滚在地上,不住地呕血。

龙身巨大,在人群中一向鹤立鸡群的沉寂之,落在龙爪之中,也显得瘦削而弱小。

闻言,沉寂之抬起头。

他的双瞳此时还是棕褐色,但肉眼可见地在缓缓变黑。

短短几息之间,重复数百回的死与新生,让少年疼痛不堪,脸色苍白如雪。

“你的?”他看向黑龙,轻声,“它在我体内养了快二十年,我只是不用。但你凭什么觉得,它还属于你?”

“啊——”黑龙发狂,龙嘴一张,带着可怖力量的黑火朝沉寂之燎原而去。

沉寂之一手施法,以他为中心的灵罩霎时升腾而起,光华涌动,流光溢彩的五色和极致的黑共同涌现。

他一手往外一伸,唇不住地轻念,悬贴在墙角的雪剑划破长空而来。

沉寂之收掌,握紧剑柄,眸光平静地计算着所有,在灵罩和龙息黑火相撞的那一瞬,他提剑,朝眼前这只龙爪最为薄弱之地狠狠斩去!

以他的极俭剑意为主,陌生猖狂的魔原石之力为辅,一剑斩离黑龙的龙爪!

然后,在众魔都没反应过来,甚至紧紧掐在他腰腹间的手掌也没反应过来、未自主脱落时,敏捷转身,带着黑龙的残爪,一刻不停地朝简欢的方向飞快遁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江巍和七位魔使反应过来,正向沉寂之追去。

八魔中修为最低、知道最少的魔使落在后头,下意识转头朝他们敬仰的魔神看了一眼。

只见黑龙望着自己的断肢。

断肢之处,一条又一条,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黑色魔心虫喷涌而出。

魔使目光就是一惊。

他以为……他以为,他魔族魔神是一只龙,但眼下——

哪里是龙,填充龙身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数以万计的魔心虫!

这是……以虫身铸龙身啊。

黑龙可怖的眼神朝他瞟去。

魔使一凛,不敢再看,忙朝沉寂之追击而去。

简欢被魔枝缠成了一颗茧。

不断流出的鲜血被魔枝吸走。失血过多,让她口干舌燥,浑身冷意更甚,几乎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血顺着魔枝,朝魔树上方流转,经菩提魔心阵,在菩提塔身上萦绕。

沉寂之和魔心虫王周旋时,场内无人无魔发现。

菩提塔在感知到简欢的血脉之力时,猛地轻闪了下,淡淡的绿华从菩提塔身上,悄无声息地顺着魔枝,回转到简欢那,止住了她的鲜血,一点点复原她碎成粉尘的经脉。

一直与菩提魔心阵的阵法之力抗衡,紧闭塔门的菩提塔,突然间,在魔心虫王断了一爪,沉寂之朝简欢冲来时,缓缓开了。

一片片绿光从开着的塔门浸润而出,静而无声地流淌在这片断壁残垣的宫殿之中。

那光温柔而慈悲,梦幻震撼似极北之地的极光。

陷入昏迷的简欢若有所感,紧蹙着的眉轻轻颤着,正介于梦与醒之间。

就在这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菩提塔内卷来,卷起被包成茧的简欢,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塔门一路涌过去!

魔心虫王望着这仅仅发生在须臾之间的变故,魔魂深处颤栗了一下。

这是,它身为暗渊之源,与生俱来的危险警示。

“勿要让她进塔,杀!”魔心虫王的所有虫爪齐齐朝被菩提之力卷着的简欢抓去,长长的虫身也腾空而起,势要将简欢斩杀在菩提塔之外!

行至半道的沉寂之,望着从自己身侧经过,快如一道绿光,朝上朝前飞速驶去的简欢,眸光微顿,反应极快地回过头,一剑朝后方欲对简欢出招的江巍和魔使团砍去!

可怖的魔神之力,江巍他们也不得不避。

抓住间隙,沉寂之长腿一迈,目光看向那条似从血月上方跳来的长虫上,落在它的十二节肢处。

他能感受到,里头本应是魔虫的魔丹所在之地。

只是现下,魔丹在他这里。

沉寂之垂眼,深吸一口气,不顾自身反噬,动用浑身所有力量。

雪剑似也承受不住,剑身不住地发出嗡鸣。

但他不管不顾,几步冲在简欢之前,提剑朝魔心虫王冲去。

魔心虫王竖瞳扩大,腥臭的嘴巴一张,魔火喷涌而出。

少年就如一把剑,浑身剑气萦绕,避也不避,从能灼烧人神魂的魔火间穿梭而去,带着同归于尽的锐利杀意!

“人类!人类!”魔心虫王咬牙切齿,虫身往沉寂之唯一给它留的生路躲避,瞬间远离经过的简欢。

砰地一声响,简欢进了菩提塔,塔门随之关上。

满殿的温润绿光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宫殿四处灭了大半的猩红色火光。